“活过来了……”
燕明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 他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奇异的, 并没有太过慌乱的感觉, 只是有些许的猝不及防。
对于自己的来历,他穿过来后偶尔会想象,如果不甚暴露, 是否会被道士抓起来架起柴火堆当成妖物烧掉。
但他是个已死过一次的人, 对生死看得很开,只是觉得这种被火烧死的死法有些太过难看, 倒并没有太过畏惧的想法。
所以也没有花费心思去扮演琢磨原来燕少爷的性格,随性而活,但是不知是否是对失忆的这个说法太过信任, 接触的所有人中竟无一人发觉出他的不对来。
他看着谢君竹的眼睛,那是一双永远沉寂冷静的眼, 此时盛满了专注与认真, 坦坦荡荡, 直白炽烈,是与他冷淡面容全然相悖的炽烈。
奇异的是, 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却并没有那种逼人的压迫感,而是如水长流的温柔。
谢君竹的语调毫无起伏,声音平静, 平静到好似只是同他随口讲了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故事, 同他们并不相关。
他并不想要一个答案。
他的心里已有答案。
所以说谢君竹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哪怕不赞成他做的事也不会指摘, 他会永远包容他的任性,记得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甚至给他留了退路, 燕明愣愣出神想着,如果他现在装傻充愣,谢君竹定然也不会多加追问。
可他不想隐瞒了。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燕明将脑袋抵在谢君竹的肩膀上,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听到谢君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连一贯清冷的声线都被笑意带得有些柔和了,“你说过的话,我什么时候不相信过。”
他能感知到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
同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纠结都是庸人自扰。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最大的幸运不是死后得以重新活过,而是能遇上谢君竹。
“我……”被炽烈的阳光刺了下眼,燕明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这样狭窄的巷子里都有阳光能照射进来,想必外头已经非常之热了,“回府说吧,外头热。”
这么一个阴暗潮湿,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巷子,也着实不适合进行这样算得上严肃的谈话。
“嗯。”
燕明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外衣脱了,只穿了件薄绸中衣。
以前他也不太适应叫人来贴身伺候,总感觉别扭怪异,可那时候他才刚穿越过来,自理能力约等于无,不愿也没法。
自打从书院回来后,大概是自理能力锻炼出来了的缘故,燕明便将一圈的丫鬟小厮都打发下去了,此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人。
燕明看了看谢君竹一身整齐衣冠,又低头瞧了瞧自己凌乱的一身衣裳,觉得自己好似太过随意了,显得不庄重。
可是认真说来,他也不觉得坦白自己的来历是件值得自己端正衣冠沐浴焚香的大事,是谢君竹的认真态度给予了这件事这样大的意义。
谢君竹自打从一进屋开始便用一种不明意味的沉沉目光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疑虑什么,也似乎是在确定什么。
燕明回望着他,早该想到以谢君竹的聪明程度和敏锐度,他应该是瞒不过去的。
可自打他第一次同谢君竹见面,用失忆作为自己的性情大变的原因之后,便再难找到机会坦白说明了。
挑明总需要一个契机,总不能在路上走着走着,或者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突然对谢君竹来一句,我其实是穿越来的……吧?
谢君竹搭着眼帘,就那么凝视着燕明,“你在害怕吗?”
燕明坦白地摇摇头,他只是在组织语言,不知道该从何说说起。
“啊……站得有些累了,我们坐下来说吧。”
谢君竹替他拉开椅子坐下来,也坐在他的身边。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燕明的不同,他身上有着一种对所有人都不设防的天真姿态,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会被一个未曾相识的人伤害,硬要说的话,就好像是他接受的教育和环境培养出来的刻入骨子里的天真。
偶尔也会有着很泛滥的同情心,在他身上完全体现不出来本朝严格的阶级制度,他会同时和亲王贵子与农家贫户称兄道弟,对于奴仆下人也并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
燕明是个奇怪又矛盾的人,他偶尔好奇地观察着他,时间长久了,也会被他独一无二的矛盾气质所吸引,做出了一些有违他性格的事情。
后来关系发生变化,他便刻意忽略了这些矛盾之处。
“我不是从前的那个燕家少爷。”想了很久,燕明决定从比较好理解的地方开始说起。
谢君竹“嗯”了一声,他看上去并未太过惊异,可他本身也就是个这样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燕明有点摸不准对方究竟是真的不觉惊讶,还是…….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缓慢地用尽量符合这个时代的方式来讲述他的来历,他死去了,却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醒过来。
“……这样你也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谢君竹说。
他虽然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以前的燕明了,但是其实内心里也隐隐有疑问,世上难道真的有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相似到他日夜相处的亲人,从小伺候的下人没有一个发现不对。
“那你之前……”谢君竹抿抿嘴唇,“……是何人,家住何方,可有亲人,可还挂念?”
“我是个孤儿。”唯一能称得上是牵挂的那个亲人也早早就去世了,是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原先的那个燕明呢?”
燕明摇摇头,他没有真的见过这个燕少爷,但从别人口中的一些只言片语也能拼凑出来一些,大概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非常自我而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要说多坏也不至于。
蓦然,一个没有依据的但是非常强烈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扯了扯谢君竹的袖子,“你说,他会不会是去了我之前的那个世界。”
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死后灵魂才得以穿越异世,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燕大少爷也并没有真正死亡。
谢君竹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说:“也许吧。”
他得承认他是个非常冷漠的人,原来的燕明对于他来说是个全然的陌生人,他很难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太多的情绪。
他的所有炽烈情绪,都只给最亲密的人。
说完了之后燕明才发觉一个问题。
谢君竹怎么接受得这么快,他一个现代人,如果碰到别人跟他说他是死后借尸还魂,他怕是第一时间怀疑对方有些精神上的问题,怎么谢君竹却丝毫也不怀疑。
“那你还有遗憾吗?”谢君竹很认真地看着他,从燕明只言片语的描述中,他能明显感知到那是个非常奇妙的世界,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想回家的念头。
燕明摇摇头,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拳锤在自己手掌上,“你这么一说还真有!”
他的高考成绩啊。
其实在这边待了快一个月之后,他都要忘记这件事了,冷不丁被谢君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那种悲愤的心情溢于言表。
燕明瘪着脸,掐指一算,都一个月时间了,高考成绩应该快出了,可惜他却看不到了。“我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而且我有感觉,这应该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
倒也不是什么非得争名次的想法,就是成绩出来了好给自己几年里的辛苦画个句号,以后万一要是梦里梦到老院长了也能底气十足地告诉他一声他没有辜负对方的期望。
谢君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好,拍拍他的肩背。
但燕明很快就自我缓解过来了,成绩不算什么,人还活着就行。
“那你还想……回去吗?”谢君竹抿抿唇,有些艰难地问了出来。
他是自由的灵魂,像风一样抓不住,也不属于这片土地。
燕明终于察觉到谢君竹的不对来,他抬起头来,望进对方眼底。
一贯冷静自若的眼神里隐隐有些紧张不安之意,他很少见到对方有这样的情绪,他咂摸谢君竹方才问出的几个问题,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对那些都不感兴趣,只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他是否还对那个世界有挂念,是否还能回去,是否还想回去。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抚男朋友这少见的不安心情,抬腿便跨坐在谢君竹身上,双臂环住他的胳膊,一副很理所当然的姿态,“当然不想。”
“并不是因为我在这里的身份尊贵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亦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你罢了。”
感情才是令人产生归属感最根本的因素。
谢君竹缓缓收紧了胳膊,用了些力气禁锢住怀中人,就好像这样他便能抓住他似的。
燕明很乖顺的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受到谢君竹胸膛之下,心脏剧烈的跳动。
他伸出手掌覆在谢君竹胸膛上,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谢君竹,”燕明抬起脑袋,眼神里是十分的认真,就如同他高考时提笔检查自己的名姓学号一般认真,“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去。”
做出承诺是太过轻易的事情,遵守却又太难。
谢君竹从不相信承诺,可燕明这么说了,他便相信了。
仅此而已。
就如同他的永远一般,他永远相信他。
而永远,就交给永远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