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小吃摊的精髓就是一边走一边吃, 燕明手里的还没吃完,便又眼馋上道旁的新鲜吃食。逛到后头, 他左手端着一碗冰凉莓果饮子, 右手拿着几串炙羊肉,小拇指上还勾着一包炒红果,两只手齐齐上阵都险些拿不下。
其实类似这种路边摊贩上的吃食, 先不说精细度, 光是最基础的卫生方面,就远远不及侯府里几个正经厨子做的吃食。
但是, 它香啊。
兴许这些摊贩也知于这方面竞争力不足,便卯足了劲在食物的外表下功夫,色香味三者里起码色香就没得说, 顶顶吸引人。锅炉里冒出汩汩热气腾腾的烟雾,让浓郁的食物香气混杂在空气中, 过往游客避无可避。
他一路走一路买, 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 也许是这些摊贩互相有着独家的消息沟通渠道,及至逛到后头时, 那些摊贩对着燕明与谢君竹二人的吆喝声都比对着旁的客人要热情许多。
这可是不缺钱的大客户!
简而言之, 人傻钱多,速来。
买了这么多,燕明当然无法全部吃完, 他大约每样也就吃上两口尝个新鲜, 剩下的便丢给谢君竹。
一开始将没吃完的吃食丢给谢君竹时,燕明还意思意思关心一下, 问问他的忌口,后来发现小谢同志不仅没有表示出一丝不情愿, 看上去倒是极为乐意的样子,便愈发心安理得地吃一半丢一半了。
幸好路边摊上的食物分量都小,有的一个油纸包也就正好半个掌心那么大,不然吃不上几个花样就饱了。
可一个人的胃容量终究是有限的,哪怕是每样只吃几口,到后来,他的胃里也生出一股饱胀的感觉,看着手上的一包未开封的炒干果,他叹口气,终究是有缘无分了,将纸包收进怀里,打算带回府里给宝生。
说起来他回家这么久,满打满算也就见过宝生一面,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他还有很多疑惑想问对方。
两人也正好差不多逛到了街尾,再往前走去就是宽敞平坦的马路,正要走时,燕明却听见一声极微小的声音:“两位客人,要、要看看我家的窝窝吗……”
燕明打算摆摆手拒绝,转过头去却发现摊主是个瘦小的男孩子,他判断不出来对方的具体年龄,但应该不超过十二岁。
这孩子个头很矮,只比木车要高上一个脑袋和半个胸膛,身上衣衫破旧,但是是端端正正穿好了的,头发被梳得齐整,大眼睛乌漆漆的,整个人削瘦但极为精神。
要说是摊位也算不上,像是在旁的两个摊位中间,借着缝隙摆了个小小的木车,用白布盖着,燕明方才也没发现这是个卖馒头的地。
实在是,太过于不显眼了。
燕明已然很饱了,不打算再买吃的,倒是对男孩小小年纪就出来摆摊感到有些意外,他于是转过身去问道:“这个摊子是你的么?”
男孩默默点头。
就在燕明转过身去时,谢君竹朝远处随意一瞥,瞧见了远处的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男子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燕明的背影。
那震惊中又带了点狐疑的样子,就好像是……瞧见了久未相见的熟人,但却不敢上前确认。
熟人?
这个想法才刚在谢君竹的脑海中浮现,燕明便不知为何转动了下身子,换了个角度站着。这样一来,从那个男子的角度看,便能不止看到他的背影,还能见到他轮廓流畅的半张侧脸。
如果是熟人,半张脸,便已经足够确认了。
果不其然,那男子乍一看到燕明的侧脸,便久久愣怔当场。
确认过后,他露出的却不是久违重逢再重逢的欣喜欢悦之情,而是骇然。
那股惊骇仿佛从他骨髓中渗透出来,一丝一丝爬遍他的身体,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动作,直愣愣地站在那,表情凝固僵硬,连旁边路过的人都能察觉到他的异常。
谢君竹隐于人群之后,隐晦地看向那个方向,皱紧眉头。
他看得分明,这绝不是久久未见的相熟之人该有的态度。
心中的探究之意不断累积,同燕明相关的事,他向来都不会轻举揭过,瞧着那男子转身急切离去,谢君竹低头想了下,同燕明说了一声便追着那男子而去。
他眼力好,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人身后,神情冷静自若,偶尔也左右瞧瞧,就像一个正在惬意逛街的游人一般,没有叫任何人发觉不对。
不多时,那男子从宽敞街道绕进一个窄小幽深的巷子里,这巷子十分窄,窄到两人并肩同行都嫌拥挤。
这是云京最热闹的集市旁的民居,地皮价格高,建房子时不能往高了建,便可着劲地压缩地皮,于是房屋越建越紧密,最后竟发展至只留下这样的一尺巷。
只怕是那家人从窗子里伸出个手臂,就能摸到这家人的墙壁。
阳光照不进来,于是潮湿阴冷,墙角生出一大片的青霉,有股腐朽破败的味道。
能在这种地方住着的,绝不是什么富庶之人。
是如何能跟燕明这样的高门子弟扯上关系。
谢君竹踱步行至一扇黑漆漆的屋门前,便停下站着不动,盯着门上掉了漆的枯朽门框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今日之行并不会有个结果,他压下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正欲转身离去。
此时却从屋子里传出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对话并不连续,应当是说话之人一开始声量较小,话到情绪激动处才控制不住声音,于是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就叫外头的谢君竹听了个正着。
“……就是广安侯府的大少爷!”
听到这,谢君竹眯起眼睛,身子靠近墙边,侧耳凝神去听,后头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但因为巷子里太过安静,且加之这种老房子年久失修,隔音不好,他还是能将里面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窃听这种事,放在以往,别说亲身干了,他连想都没想过。可细细想来却好像又不意外,从相遇起,所有涉及到燕明的事,都已不在他的伦理俗常限制范围内。
燕明始终是个例外。
谢君竹站在风口,隐约的人声顺着风灌进他的耳朵里,他听了片刻钟,越听越惊讶,分明都是些极简单易懂的话语,他却像是骤然产生了语言上的隔阂,用了许久才理解。
吹了半晌的风,想起燕明还在原地等候,他闭了闭被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睛,转身离去。
那个一尺巷离集市算不上远,没要一会谢君竹便回来了,燕明已经揣着手站在路边等他好一会了,那个瘦小男孩和他推着的木车已不见踪影。
而燕明手中又多了一包吃食。
“你方才去做什么?”燕明见他离开那么长时间,好奇地问了一声。
谢君竹脚步顿住,深深看他一眼,“遇见了一个……熟人。”
“嗯?”燕明把方才从小男孩那里买来的窝窝塞谢君竹怀里,打算也给宝生带回去,“去叙旧么?”
谢君竹摇摇头,说谎这件事,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便如水流一般自然而然流畅顺利了,“没追上。”
“还有机会的,反正人就在京城,又跑不了。”燕明安慰他道。
看着他无知无觉的澄澈目光,谢君竹有一瞬间愣神,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他平常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燕明早已习惯,此时正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下一个去处。
“下一个地方去哪……”燕明拧着眉头沉思,他记得上次翻墙出来玩,在英王府休息的时候,傅元晟和叶牵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云京城内有意思的去处一一列了出来。
他们一个对玩乐感兴趣,一个对吃喝感兴趣,凑在一起,正好把休闲娱乐的场所都罗列齐全了。
只是燕明当时正处午睡后精神不甚清醒的状态,导致现在他想了半天,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个什么楼,不过到底是什么楼来着。
半晌,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明月楼!
傅元晟曾言云京城有一酒楼,名声虽远不及玉满楼,但老板花重金从启云各地聘请了厨子,各地风味一一俱全,不出京城便能吃到各地特色美食。
另外还请了有名的班子常驻,整日整日地搭台唱戏,许多戏痴子常年地流连在此,直至晌午太阳落山时也不肯离去,要等到自己的家人妻子气势汹汹地来唤呢。
听着十分有意思。
“我们便去明月楼吧。”
他们一个穿越人士,一个外地人士,对云京都算不上太过了解,本以为谢君竹会同方才一样任由他安排,谁知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反问道:“明月楼?”
虽然只是一个像是确认一般的反问句,燕明莫名有种对方不太乐意的感觉,他对人的情绪感知向来敏感,不乐意去便不去,谢君竹的心情当然更为重要。
“那就不去了。”
“去吧,我也想看看。”
看什么?
燕明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担忧。
从刚才开始他就发现谢君竹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情绪上的不对劲,很明显感觉到谢君竹不似出府时那般放松自在了,好像心里压着事一样,于是他将手伸出去摸摸对方的额头,“是身体不适还是如何,你不用勉强的,我们回去休息吧。”
“没有身体不适,”谢君竹将他的手拿下来,借着袖袍的掩饰握在手里,很珍重轻柔地摩挲着,“就去明月楼吧,走了这许久,腿不酸吗?”
燕明还真仔细感受了一下,瘪着脸苦哈哈道:“不说我还没察觉到,你这么一说……”
他觉得自己的腿还真的有点酸!
并且有越来越酸的趋势。
所有的疲惫劲儿约好了似的,一齐找上了他,叫他直感腿酸脚疼。
“行吧,那就去明月楼,这种酒楼肯定有包厢可供休息。”
明月楼和玉满楼分别立于云京最繁华的两个街巷中,明月楼向来低调不争,楼外的修缮平平无奇,从外头看并不太吸引人;相较之下,玉满楼更为嚣张阔气,老板将酒楼修缮得又高又大,外层还漆上了显眼的红漆,楼内装饰富丽堂皇,到了夜里,蜡烛不要钱似的燃着,整栋楼里灯火通明,华丽异常。
这种华而不实的地方最吸引纨绔公子哥,以前的燕少爷也确实是玉满楼的常客,酒楼里甚至都有专门为他留的包厢。
以上当然都是听宝生说的,燕明对这个明月楼一无所知,只知道里头常年有戏班子搭台唱戏,环境不似一般的酒楼喧哗,是个静静休息的好地方。
下午光景,正是休息的时间,酒楼外的街巷并不十分热闹,里头的人也少,一进去就能瞧见大厅正中搭了个显眼的半圆状的戏台子,后面立着一块方正的木板,板上画着一男一女两个角色,深情对望,想来是上一场戏的背景板。
台子上并没有人在唱戏,下头也人影寥寥。
看来是他们来得不巧。
大厅里人不多,随侍的小侍们便也趁着人少抓紧时间休息,他和谢君竹二人进来许久都没见有人上来询问。
不知该说随性,还是服务态度差。
还是一个坐在角落,靠着门框打盹的小侍瞧见了燕明,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瞧了一圈,发现大厅里确实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不情不愿上前去。
“两位客人,今儿我们老板不在,不做生意。”
他嘴里说的是两位客人,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燕明,那股不欢迎不乐意的情绪只差没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来。
不是,还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将客人往外赶?
不得不说燕明还是有些属于少年的叛逆心在身上的,他也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很认真地问起了原因。
“老板不在便不能做生意吗?”他有些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家老板是何人。”
哼,小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来,内心气愤地大声道:只是不做你的生意罢了!
老板是谁你不认识?还装!
大尾巴狼!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燕明完全没多想,结果说完之后突然凭空多出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道是那个侍童的,另一道,则是谢君竹的。
燕明:?
别人就算了,谢君竹你这么看我作什么?
大厅里还是有着少数几个客人的,听到燕明这句问话,不敢相信,热心地上来给他做介绍。
“这明月楼的老板,也是京中的一大名角儿,艺名玉仙儿是也。”后头这人还口不停歇地说了些什么,燕明全然没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玉仙儿这三个字上。
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
在记忆里搜刮了一会,燕明一拍脑袋,终于找到熟悉感的来源,玉仙儿玉仙儿,这不是傅元晟上次说的他在明月楼闹着要赎身的那个人吗!
感情人家不是卖唱的,而是酒楼大老板。
傅元晟还说这件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他爹和祖父,流言口口相传,不会传到过谢君竹耳朵里……吧。
思及此,他略有些气虚,缓缓地,慢慢地转过脑袋,就这么撞进了谢君竹深沉一片的漆黑眸子中。
得,这态度,也不用问了,必然是听过。
哥,你容我狡辩!
那都不是我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