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夏之交, 又是阳光正好的上午,半大少年们听着先生们一成不变语调没有起伏的讲学, 晒着太阳, 昏沉欲睡。眼睛要闭不闭,头要沉不沉,手上还拿着只笔, 似乎在书上认真写画些什么, 仔细瞧去,全是一片鬼画符, 待清醒过后,定然连本人都认不出来。
就连先生如雷霆一般的厉喝都无法驱散这如影随形的困倦。
梁倪扫了一眼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如同一片深沉的黑色海洋, 没有一个脑袋漂浮起来。
他叹口气,体贴地放慢声音, 停下讲课, 让他们稍微休息一下。他如今年纪高了, 对学生也越发有耐心,不似年轻时那般眼里容不得沙子。
年轻时他以为燕明定然是他遇见的最不开窍的学生, 谁知人外有人……他摇摇头, 停下自己对过往的回忆,正要提前宣布下课时,眼神却无意识落到了靠窗的一个学生身上。
同一屋子困顿懒倦、低头打盹的学生相比, 他的姿态无疑是端正的, 腰背挺直,眉眼高抬, 显眼到犹如一丛歪脖子树林里仅存的一棵正常笔挺树木。
但眼神是无神的,凝在虚空的某一点上, 明显分心于他物。
这眉眼清隽如同画一般的少年,叫梁倪印象颇深。
当然叫他印象深的却不是此人出众面容,而是做的那一手锦绣好文章,文字清通简要,言之有物,不落于辞藻华丽的追求。
看得出文字功底扎实,基础雄厚。
因为文章写得好,他便记下了此名唤谢君竹的学生。
平日里上课也对他时有关注。
可能对其期待越高,要求便越高,梁倪看了谢君竹半晌,最终还是温和唤道:“谢学子,可否解释一下《大学》中‘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一句。”
谢君竹猝然回神,面不改色,站起身来流利回答了梁倪的问题。
“讲的是,人在得到快乐之时,就不能正确辨别忠奸;心怀忧虑,便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梁倪点点头,语意双关反问道:“那你……懂了么?”
谢君竹垂下眉睫,默然半晌,“谢先生提点,学生以后定当修身正心,不困于忧患。”
梁倪摇摇头,,“忧虑实属正常,其乃心之用而人不能无者,然一有之却不能察,则失其正。”
谢君竹低眉心想,他确实不应该困于忧患,而应该去解决忧患。
示意他坐下后,梁倪才宣布:“观你们心神俱疲,今日提前下课罢,莫忘了完成昨日布置的课业……”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学生嘈杂讨论里。
没等学生们高兴片刻,代表着下课的铃声便悠然响起,梁倪离开没片刻,梅院的掌事先生便接着走了进来。这先生同样须发尽白,然而眉眼间都是说不出的严肃,眉心中间因为常年皱眉有了三道深深的痕迹,进门时手上还拿着一叠纸。
“这是明日春猎的名册,愿意去的学生来领取一张,登记名姓,戌时前送至教导司交给助教便可。”
对此感兴趣的人寥寥,上前领名册登记的人也不过两手之数。
谢君竹上台时,鬼使神差地拿了两张。
“谢学子,你多拿了一张。”掌事先生温声提醒道。
谢君竹抿抿唇,“我替人来拿的。”
“行,记得戌时前要送去,否则可能导致登记错漏。”再三嘱咐完后先生才说,“明日课程尽数推迟至后日,不去春猎的学生自行安排事由。”
与此同时,菊院内。
气氛要热络得多。
“容先生,明日春猎你会参加吗?”有学子高声问道。
“自然。”
学生们故作捧场的样子,“那我们不去可不行,就算我们猎不到猎物,空手而归,也要去为先生加油助威!”
“就是就是。”
“反驳一下,我觉得我还是可能射得到猎物的……”
容辞莞尔一笑,没说话,看着他们讨论吵闹。
燕明则是盯着容辞手上那叠纸,紧紧皱着眉头,内心天人交战。
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他心里打辩论。
一个言说分明都答应了谢君竹同行而去,怎么好能现在反悔?一个则是邦邦敲着他的脑袋严厉质问他:你想好怎么面对他了吗?嗯?
“……还有人想参加么,如若没有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你们上课。”
“容先生,稍等——”
反复犹豫斟酌半晌后,燕明还是高声叫住了容辞,领了一份名册。
似乎是误会了令他如此踌躇的原因,容辞解释道:“不用担心,到时会为每位学子配备一个护卫,紧密跟随左右,防止学生受伤迷路。”
燕明茅塞顿开,若还有护卫随性行,到时候不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氛围想必不会那么尴尬……吧?
他拿着名册回到座位时,傅元晟正拿着墨条慢慢研墨,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不是说不去吗?”
“我改变主意,现在想去了,”燕明斜他一眼,“不行么?”
“行,”傅元晟低头提笔沾墨,一边填着名册,一边满心自信道,“怎么不行,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少爷的英姿。”
不过是填个姓名的事,燕明便懒得磨墨洗笔了,一把将纸张放到傅元晟的桌上,暗示对方帮他填写的意思不言而喻。
傅元晟抬头,斜睨他一眼:“你求人帮忙就这个态度?”
燕明能屈能伸,立马改口:“那就请你帮我填下,就写两个字的功夫,你顺手不就写了。”
叶牵雨瞧着自己干净的桌面,捧着名册看着傅元晟,眼神祈求,有样学样:“傅二哥……”
“自己写……不对,凭什么他是大哥我是二哥,我分明比他还大一月!”
燕明摇摇头:“先来后到懂不懂……快写。”
其实名册上不止要登记名姓,还有籍贯学院,甚至还询问了过往有无亲身射猎的经验,问的内容详细又繁琐,一整张写下来字数不算少。
傅元晟好不容易填完三张,还没抬起头,就见他面前书案一旁,倏然又多了张空白纸张,他一抬头。
云继影笑眯眯道:“劳驾。”
燕明拍拍他的肩膀:“工具越全,责任越大。”
傅元晟甩开他的胳膊,默然望天,“上课时纸笔都不拿出来你们还有理了?!”
燕明摊手,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他不明白,同样都是不听课的学渣,为什么傅元晟每节课都要备好笔墨纸砚笔架,继而铺好纸研好墨,做好一切上课前的准备,但是一个字不写。
不麻烦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仪式感作祟?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燕明只知道洗笔洗砚台很麻烦,如非必要,他轻易不研墨写字。
上午他们课程不多,到了午间休息时候,燕明实在不知道回去该如何面对谢君竹,思考要不然学别的学院学生午间一样不回寝,去昭贤苑埋头学习。
结果谢君竹压根没给他逃跑的机会——对方直接找上门来了。
瞧见不远处绿荫小道上立如芝兰玉树的修长身影,燕明身影一滞,僵立当场。
云继影一贯的来去如风找不着人,傅元晟时常在午间去校场跑马,叶牵雨一到吃饭时间跑得比谁都快,此时他身边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转移视线无法,显然也不能当没看见。
他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等他张口询问,就听谢君竹问道,声音是一贯的没有起伏。
“报了明天的春猎么?”
燕明犹豫了一下,“……还未。”
本以为对方会就此放弃,谁知谢君竹伸手探入怀里,摸索了一会,从衣襟里头缓缓掏出来一张纸,那纸叫燕明眼熟至极,正是刚才被他扔给傅元晟的那春猎登记名册。
他瞬间话音一转。
“……是不可能的,一早我就交上去了。”
闻言,谢君竹神色也未有变化,只默默又将那名册收了回去,他身高略高于燕明,看向他时要微微低头,他垂下眼睫看着燕明时,黢黑的眼瞳中凝了一道莫名的光彩。
“如此,希望你莫忘了前日的约定。”
燕明讪讪。
什么做好的约定?
前日草率答应下来的,同行打猎的约定!
“难道说,你要做一个出尔反尔轻诺寡信食言而肥之人?”
好了好了别在这成语接龙了知道你文采好了——
“我去!”
燕明愤愤,他到底是如何一步一个坑将自己推到如此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