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泽忽然发现,叶行止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奇怪一点。
他如此想，也就直接坦然说了,眼底流露出些许哭笑不得。
叶行止一想还真是，为什么他要特意多解释这几句？人家霍泽分明就没有误会自己。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而且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比往日要活泛不少。
或许是因着事情实在太多，一桩一件接二连三,让他头昏脑胀吧。叶行止并未深想,带着霍泽回了御虚谷。
掌门向来知道他的性子,拿了封有魔种的玉扇，便不会再来刻意打扰。日子终于可以清闲几天。
在熟悉的环境下,叶行止总算舒坦了,他放松下来随手一挥，院中炭盆里“砰”地生起明火,将其中崭新的木炭点燃。
叶行止拎起陶壶,置于炭盆之上,扔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茶砖进去,沸煮半炷香即可饮用。
淡雅茶香萦绕,霍泽也被他拉来坐下,腿上躺着黑猫。他端起茶杯啜饮几口，抬头问：“这是茯砖吗？好喝。”
“难得你也知晓,”叶行止挑眉,在茶叶上多了几分谈兴，主动介绍,“这茯砖，是曾经依附于我宗门的大炎国所制。虽说出自凡人之手，但有灵气蕴养,藏于干燥茶室里存放百年，味道竟然相当不错。”
“大炎国。”霍泽重复道，眼底有些恍惚。
“炎国可不是你想找的华国，更没有你家乡的数千年历史，早已消亡于战乱中。接着改朝换代了两三次吧，天道如此安排，修士无法干涉。”叶行止说着，语气颇为感慨。
自那以后，他倒是再也没找到过如此上好的茯砖了。
霍泽轻轻点头，复杂情绪很快被收敛起来，摩挲着茶杯问道：“为何您不亲自种一些茶树？毕竟这里如此宽广。”
“太麻烦。茶树不同于其余植物，需要仔细打理，用手采摘，精心炮制，我着实懒得操这份心，”叶行止叹了声，“更何况，我这儿也快住满了。”
“嗯？住满了？”霍泽怎么没看出来。
说到这里，叶行止不由揉揉眉心：“御虚谷里到处都是灵兽。你怀中狸奴名为修罗，正是被掌门硬生生塞来的，还有东南角那片竹林，看见没？住着三十多只食铁兽。”
食铁兽……霍泽一顿，眸中蓦然爆发出罕见的光彩，语气都拔高几分：“是大熊猫！”
叶行止不明白他的兴奋：“这群食铁兽，大多是附属王朝送上来的，据说它们喜欢潜入平民百姓家中，大肆捣乱觅食，啃坏人家的铁锅炊具……长相倒有几分乖憨，但性情顽劣，很是凶悍。”
得知在霍泽的世界，这种动物居然濒临灭绝，叶行止也有些意外：“你若喜欢，大可抱两只幼崽回来玩玩。”
霍泽微笑点头，并没有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支着下巴看叶行止煮茶，轻声讲起先前说好的西游故事——从一块石头中蹦出猴子开始。
叶行止听得津津有味，心情松快，悠哉游哉喝着茶，心里想法接二连三冒了出来。他以后也可以弄个水帘洞，布好隐匿阵法，论谁也瞧不出来瀑布之后别有洞天。很适合他这种不想交际的人。
这故事中的许多幻想，竟与修仙界略有重合，唯独天庭不同，修仙界的九重天更为复杂玄妙，修士也不可轻易踏足。
听叶行止这样说，霍泽反而升起好奇心来：“那这个世界也有天兵天将吗？”
叶行止沉吟半晌，摇头道：“九重天上有万千星君，虽然建了宫殿，但依我感觉，他们恐怕皆是天道化身。就像你说的机器人，只会冷漠地各司其职。”
“原来如此。”
悬于高空的金乌缓缓西斜，两人坐在院子里慢吞吞喝茶，看着炭盆中火光逐渐熄灭，才察觉他们已经聊了许久。
叶行止难得没生出丝毫烦躁之感，这让他非常意外。
他兀自想了想，通过粗浅的经验得出结论——因为霍泽情绪很稳定。
哪怕来到难以想象的新世界，看见吕轻轻腹中魔种的狰狞模样，霍泽依然没有慌乱失措惊叫出声，没有心生恐惧畏畏缩缩，更没有多问过他一句。
如果是普通人，多半都会很害怕吧，哪能一回御虚谷就美滋滋喝起茶来？
但霍泽完全，完全不介意。
果然，见过世面、手里染过血的人才更好相处。
霍泽倒是更好奇那把玉骨扇，知道是叶行止所炼制的法宝以后，还大肆夸赞了他的审美。
叶行止心情一好，翻找着空间送给霍泽几十把扇子，再次收到对方哭笑不得的眼神。
但叶行止并不介意，喝完茶他就让霍泽自己随便转转，回房间继续研究丹炉去了。想到早晨爆炸的四脚丹炉，那画面太过惨烈，叶行止决定多钻研一下防爆措施。
霍泽并没有离开院子，低头继续撸猫，把黑猫揉弄到忍无可忍，气呼呼从他膝盖上一跃而起，躲进山林中看不见踪影。
霍泽笑了笑，没去找他，慢吞吞飘到了屋顶上坐着，仰头看向夜空。
死在B市西阳山的那一年，被困于山林里无事可做，霍泽便渐渐养成这个习惯。数着天上繁星，回想曾经所知的星座，一颗一颗仔细分辨，全部熟记于心。
看腻了，就开始肆意幻想皎白月亮那头，究竟会是何等光景。
虽然此时此刻，就连他无比熟悉的夜空，也再也不像从前。除了最为明亮的北极星，它们都显得陌生至极。
对这个同样陌生的世界，霍泽却生不起太多提防警惕。
反正他真的死了，或许永远无法回去。
那倒不如让自己过得好点，别轻易魂飞魄散就行。
他倚着纤尘不染的精致玉瓦，怔怔看了夜空许久，浑然不知叶行止已经画好丹炉的构造，离开过一次院子，再返回时，手里拎着一只圆滚滚的食铁兽幼崽。
这只幼崽父母早亡，皆是想要化形时被天雷劈死的。叶行止从不会帮灵兽护法，毕竟，无法自己撑过天雷淬炼，即便成功化形，以后在他的御虚谷同样会举步维艰。
但自此落单的可怜幼崽，倒是可以拿来送人。
霍泽听见动静，先是微怔，就见叶行止将这肉团子向房梁上一扔，动作颇为随意。霍泽难得有些手忙脚乱，赶紧伸手将小小的熊猫接住，抱入怀中。
小心翼翼抱着柔软温暖的熊猫幼崽，霍泽低头与叶行止对视片刻，微微弯唇：“谢谢。”
就在这时，黑猫悄无声息跃上房顶，脸色似乎很臭，狠狠在他裤腿边咬上一口。霍泽呆了呆，将它也一并抱起来。
懵懵懂懂的小熊猫未开灵智，亲昵地黏于霍泽膝上，甚至将黑猫当成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喵！”黑猫语气愤怒异常。
叶行止没理它，而霍泽心情愈发愉悦，抱着两只团子跳下屋顶。
他刚想再次道谢，叶行止就掏出几支红底鎏金的灵香，点燃后径直伸到他鼻子下，说道：“闻闻。”
霍泽顿了顿，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吸食灵香，茫然地尝试深呼吸，随后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直冲脑门。
“这，这真的好刺激。”霍泽差点抱不住怀里的团子，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神。
见他仰着头瞪大眼睛，浑然一幅愣神模样，叶行止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最后揉了揉食铁兽的脑袋。
叶行止觉得刚才的自己有些奇怪，轻咳一声：“以后就习惯了。对魂体而言，灵香是大补之物，多吃有益。”
霍泽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对了，鬼吃饭有味道吗？”
闻言，叶行止若有所思：“似乎没有，但如果是上供的食物，就不一定了……”
说到这儿，两人不禁对视半晌，发现彼此的心思完全一致。
“要不我们试试？”
“好，试试。”
没错，叶行止在院子角落摆了个小灵堂。
他拿出一块品质上好的红木牌子，刻了霍泽的名字生辰，当作灵位放置于供桌正中。
随后叶行止又找出一台香炉，点好蜡烛与三柱灵香，感觉气场逐渐对味了，便在灵牌前边放了一盘柑橘。
霍泽跃跃欲试，主动伸手拿起柑橘时，发现手中只是一个隐约透光的虚影，而供桌上的柑橘却纹丝不动。
他心中颇感新奇，掰开“虚假”橘子，撕了一小瓣试探着吃下，眼眸微亮：“有味道，很甜。”
灵牌前的柑橘依然毫发无损，叶行止好奇地尝了实物，也跟着莫名兴奋：“果然有用，被你吃过的那瓣橘子，跟纸糊一模一样。”
有一说一，如今的场面其实非常诡异，唯独他俩浑然不觉，还在那儿美滋滋得意。
御虚谷里形形色色的新鲜水果，尽数被叶行止搬运过来当作供品，全部进了霍泽肚子里。
霍泽差点吃撑，赶紧拉住叶行止的袖摆：“够了够了，真的够了。”
叶行止一顿，看着衣角被拽出细微褶皱，莫名泛起丝丝怪异心绪。但他表面依旧云淡风轻：“好，以后想吃什么，你随意去拿便是。”
成功解决恶鬼的口粮问题，今夜还剩下最后一件事——霍泽该如何安置？
虽然鬼也不需要睡觉，但总不能让人家杵在院子里飘着。
叶行止思忖片刻，说道：“穿过走廊，那边有三间客房，皆是闲置不曾用过的，配置也算齐全。你随便挑一间住下即可。”
霍泽自然毫无异议，抱着熟睡的熊猫幼崽掂了掂，弯起唇轻声说：“晚安。”
叶行止愣了一下：“……晚安。”
他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将近千年，竟是从未有人同他说过一次晚安。
直至今夜为止。
*
翌日，混乱过后的天命宗已然恢复风平浪静。
毕竟有叶行止亲自出面，再不好办的事情也会好办。柳家还遣人送上双份厚礼，作为赔礼与答谢。
叶行止随手拆开其中一份，映入眼帘的，是一台硕大四脚丹炉……看来他这儿的试药童子也被柳家咨询过了，这份礼物甚合他心意。
昨天没做成金丹，今日一早，叶行止就开始继续尝试。两名试药童子按时来到御虚谷，如同往常那样，准备安分呆在院子里等待传唤。
叶行止并非每天都会让人试药，这可是一份十足十的清闲工作。
但这回前来，试药童子们一眼就看见了院中的供桌香炉，皆是面面相觑。
难不成，叶长老又有什么奇怪的新爱好了？
他们的疑惑很快就会得到解答。
因为霍泽想吃早餐，叶行止还真翻找出了用不着的锅具，给他随便用。
看见两位白嫩水灵的试药童子，霍泽淡定地点头打个招呼，随后用小炭炉煮了一碗阳春面。
他将面碗在供桌上，等了片刻，再端起来慢悠悠品尝。一整年没碰过热乎汤水，能吃上一碗面都很幸福。
而且自己给自己上供，真的非常好玩。瞧见小童们目瞪口呆的模样，霍泽眸中露出丝丝笑意。
叶行止用上新丹炉以后，感觉九转金丹要炼制十天半个月，于是暂且挥退了欲言又止的试药童子，让他们最近都别过来。
倒是霍泽心中好奇，等两名小童安静离去，才开口问：“您昨天说，试药童子都比我岁数要大，但他们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为什么会是如此稚嫩的模样？”
“他们皆是精怪化形而成，资质上佳者，不足百年便可化为人形。精怪寿命漫长，换算下来也的确是幼童年纪，”说着，叶行止指了指青翠竹林，“这一批童子全是竹子精。”
话音甫落，竹林枝叶应声轻晃，像是稚童们叽叽喳喳兴奋回应。暖阳透过竹叶缝隙，洒落一片绰绰光晕。
霍泽弯起唇，不禁感叹：“这个世界，真是有趣。”
叶行止不太理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很有趣？”
“是的。”
“我倒觉得你给自己上供更加有趣。”
“……嗯，我也觉得。”
*
接下来几天，日子很是平静。
叶行止每天都在观察丹炉内的状况，闲暇时围观霍泽捣鼓做饭，抑或是与他喝茶闲聊，交流交流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
相比起那什么手机电脑，他们这儿的留影珠与传音符，可真是太过落伍。叶行止心中感慨，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在炼器一道更是造诣尚浅。
毕竟他尝试过了，手机这玩意真的做不出来。
但风平浪静的也只有天命宗一处，外界依旧混乱无比。
即便魔种已被叶行止迅速解决，众人对于今后正魔实力如何更迭，依旧颇为在意，纷纷扬扬议论了许久。
而那位被叶行止点明的合欢宗圣女，也以高调姿态进入了修士们的视线。
合欢宗起初本算中立派系，只近年言行荒淫无忌，愈发像是魔宗。当闭月羞花的美艳圣女崭露头角，更加确定了他们偏向魔道的身份。
这位圣女名为景姝，得知叶行止直接戳破她的真正目的，竟也不惊不惧，在合欢宗内坦然地公开表示——“叶郎君，你好厉害，奴家看上你了。”
一番话惹来轩然大波。
叶行止的特殊命格，唯有天命宗寥寥几人知晓，大家多在传他性格怪异、不好美色，是个一心求道的老古董。
但即便叶行止拒人千里之外，私底下爱慕于他之人也不胜枚举。
只不过……叶行止自己从来没看出半分异常。就算别人搔首弄姿，用眼神蓄意勾引，他都看不出来。
或许他还会直接问对方，是否患了眼睛歪斜的怪病。
再加上叶行止修为高深，话也不多，出于莫名的恐惧敬畏，向来无人敢对他口吐真心。
倒是景姝第一个明目张胆动了心思。
她生得极美，放于万千修士中也是鹤立鸡群，如谪仙般勾魂摄魄。自从看见叶行止轻描淡写收服魔种，扔开玉扇时冷淡眸中的漠然不耐，景姝顿时为他心折。
——勾引凛然正气的正派修士，令其荒废修行魂不守舍，是每一名合欢宗弟子都酷爱的恶趣味之一。
景姝更是认为，如若叶行止与她诞下后代，必然会继承两人的绝世天资。今后只需好好教养，比起魔种也不差多少。
她公开对叶行止述诸情思，那可真是眸光流转、颤音如水，肆意挑逗的心思昭然若揭。虽说修仙界不论那些俗世对女子的规矩，可多多少少也有被影响，唯独出自合欢宗的圣女会如此大胆。
这留影珠传遍了修仙界每一个角落，无数年轻修士被勾得难以忍受，为她心驰神往，近乎疯狂地迷恋着这朵带刺蔷薇，连天命宗也有了窃窃私语，都对叶行止的“好福气”议论纷纷。
当然也有修士想要除魔卫道，亲自前去刺杀景姝，结果一见面就傻眼了，刀剑哐哐掉落在地，魂不守舍变成她裙下之奴。不得不说，合欢宗能万年屹立不倒，自有其长处。
至于叶行止……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追求，景姝肯定也是想用美人计弄死他。所以起初叶行止理都没理。
可没过几天，她甚至穿了一身又薄又透的云翼白衣，用捆仙绳将自己捆住，眉眼如丝：“郎君，就让奴家与您欢好一场，当作赔罪可好？待奴家将您服侍舒坦，诞下一二子嗣，奴家这条贱命随您处置。”
叶行止看得目瞪口呆。
她好像真的想搞个孩子出来！
有病吧！她就不怕死吗？
眼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叶行止嫌麻烦，硬是一直装作不知道，闷在御虚谷里与霍泽喝茶，坚决不见外客。掌门幸灾乐祸想来嘲笑，也被他一挥袖子扔了出去。
最后连霍泽也看出他不对劲，问他到底什么情况，叶行止这才深吸了口气，语调沉重：“我遇到了一件事。”
霍泽原本还在揉猫咪，闻言立即提了心，表情跟着严肃起来：“什么事？很棘手吗？”
“算是棘手吧……”
叶行止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霍泽说，毕竟他与霍泽关系，略有些特殊。这事儿莫名其妙让他感到心虚。
但霍泽又是他山谷里唯一会说话的活物，懂得也比他多。
之前他还以为霍泽被坏女人欺负过，后来才得知，在那个世界里民风开发，夏季人人都露着胳膊，男女间高调示爱也是屡见不鲜。没错，霍泽懂的东西肯定比他多，或许也明白该如何处理。
因此叶行止犹豫许久，终是压低嗓音：“霍泽，有人馋我身子。”
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