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
楚宵撩起长袍向屋内冲去,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孔瑄慢悠悠地摘下一枚葡萄,指尖剥开葡萄的外皮,舌尖卷着晶莹果肉送入口中,待一颗葡萄下肚,楚宵已换了一副表情,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在楚宵的身后,跟着个步履踉跄的侍从打扮的少年,脸色惨白,看上去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侍从被楚宵拎着后领,跌跌撞撞地跪坐在孔瑄面前。
孔瑄垂眸细细打量他,认出这是当时跟在楚瑜身边的小侍从。
他对这个小侍从的印象还可以,对方当时劝阻楚瑜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正因如此,看他这明显惶恐不安的样子,孔瑄不由皱起眉:“做什么?”
侍从抖得厉害,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家公子...自从他戴上孔瑄公子做的束髻冠后,就、就...”
他明显是说不下去了,躲闪的目光一会儿看向孔瑄,一会儿又移向别处。
这显然不能让楚宵满意,楚宵一脚踹在侍从的背上:“继续说!”
这一举动惹得在场的达官贵人私语连连,侍从被踹得俯趴在地,匆忙道:“自从公子戴上束髻冠,身子就越来越差...但他、他说这束髻冠,千金难求、很是珍贵,不能浪费了老爷的一片心意...”
侍从的声音越来越低,孔瑄的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动到楚宵脸上,他知道小侍从在这场戏里只能算是开胃菜,虽侍从的话明摆着是说他做的首饰有问题,但孔瑄不急着反驳。
他在等这场戏的主角开口。
果不其然,楚宵见孔瑄没有接话,面色不善地问道:“孔瑄,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孔瑄反而笑问:“您想让我说什么?”
“我家瑜儿,”楚宵一挥袖子,下人心领神会地如潮水般退后开去,将孔瑄与楚宵暴露在空地中央,“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一戴上你做的疗愈饰品,就晕倒了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两个年轻下人紧赶慢赶地走了过来。
孔瑄看着他们的脸,也觉得很是眼熟,转念一想,正是庆生宴那日在裴衿院门前嚼舌根的小厮。
“老爷,不好了!”这两人显然不太娴熟的样子,五官用力地拧在一起,“大公子病倒了!”
从孔瑄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侍从和小厮脸上的不自然,然而其他人离他们远,充其量,也只能听到这一声凄厉的哀叫。
若非孔瑄亲耳听过他们将裴衿称作“丧门星”,恐怕真的要以为这二人与裴衿情真意切。
“大公子也病倒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楚兄为两位公子都订制了疗愈饰品吧?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若说只有楚瑜一人,那达官贵人们也不太信,然而两人一齐倒下,孔瑄身上的嫌疑一下子就像墨点落入清水中扩散开去。
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啊。
孔瑄垂下头,额发遮住唇角冷冽的弧度。
且不论他的灵力会让人病倒是否能够比肩天方夜谭,光“楚大公子也病了”这句话,就足以证明楚宵是在信口胡诌。
但问题出在,他知道裴衿不在京城,根本谈不上病不病倒,可他不能说;
一旦说了,栖云楼与裴衿的关系就会暴露,致使他们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孔瑄想了想,抢在楚宵继续发难前开口:“我可以保证我的饰品毫无问题,但是楚老爷,二位公子病了,您不赶紧叫上郎中去为他们诊治,怎么急着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这,”楚宵一愕,没想到孔瑄避重就轻,旋即道,“您说得不错,郎中正在赶来的路上。”
孔瑄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步步紧逼:“既然您怀疑我,不如我与您一道去看看两位公子吧?也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以防莫名其妙被人泼了脏水。”
他口中莫名其妙泼来的脏水,自是指楚宵,被阴阳怪气一通,楚宵大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楚宵到底经验丰富,还不至于因为三言两语自乱阵脚:“我看不必,我们还是来谈谈疗愈首饰的事情吧。”
孔瑄颔首,楚宵不肯让他进入内室是意料之中,他故意说上这么几句,是为了让怀疑的种子埋入看客们的心中。
毕竟,在场除了林白二家的人,大多与他孔瑄并无过节,就算无法争取过来,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们站到楚宵那边。
楚宵于是一挥手:“据我所知,孔瑄公子,您似乎并不会做首饰啊?来人,带上来!”
随着他的袖袍在空中划过个圆形弧度,一个身着布衣的身影在下人的带领下走了上来,他灰头土脸,一双阴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孔瑄。
孔瑄还没说什么,张小山已经叫了起来:“李狗蛋?!你这龟孙放出来了?!”
是的,此人正是最开始欺压原身的罪魁祸首之一,李狗蛋无视了张小山,朝孔瑄咧开嘴:“孔瑄,好久不见。”
与李狗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对夫妇,孔瑄的心脏蓦地一抽。
“阿瑄啊...”女人抹着眼泪,“你好狠的心肠啊,竟对亲生父母不管不顾...”
这一下子,原本勉强维持着平衡的局势骤然崩溃,孔瑄耳畔轰隆隆地响,原身浓烈的恨和痛交织起来,顷刻间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早该想到的,以楚家的财力,从狱中捞一个李狗蛋不在话下;而原身的父母,他们能够从偏远之地来到常乐城,又能这么多日都住在客栈中,背后必然有楚家的金钱支援。
楚宵叫他们来干什么?
再想到那句“您似乎并不会做首饰”,孔瑄的脸色冷了几分。
“正如老爷所言,”李狗蛋谄媚地“嘿嘿”笑了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孔瑄,“这小子之前就是个打杂的,连镕金子都不会,哪里做得出什么首饰?”
夫妇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家里穷,没有钱让阿瑄去学手艺,更别提什么...什么翠了。”
他们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会做点翠饰品的不是原身,而是他这个外来者,在旁人眼中,他确实是一昼夜之间就突然领会了精湛的技艺。
而楚宵趁机补充一句:“若我没记错的话,孔瑄公子,自招工大会到奇巧节,不过一个月而已,你是如何在短短一个月中,就学会早已失传的点翠技艺的?”
在筹备这场鸿门宴之前,楚宵已提前将孔瑄的家世摸得清清楚楚,他问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想要质疑孔瑄的技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也很好奇。
一个一穷二白、住在蚂蚁巷子中的年轻人,从哪里接触得到点翠技艺,还一上手就炉火纯青?
他眼见着孔瑄的脸色白了几分,心道这下总算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无论对方能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他都准备好了后招。
出乎意料的是,孔瑄并没有打算解释,而是发出一声冷笑,他的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扫过,最终直直望向楚宵。
这是楚宵第一次见到孔瑄露出这样冷若冰霜的表情,这个青年无论再不悦,在面对他时都是恭敬守礼的样子,但此时此刻,萦绕在对方周身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晶。
“是吗?”孔瑄不打算克己了,他现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和可笑,“谁说我不会的?自始就欺压我、脏活累活都交给我的李总管,还有我不及总角就把我丢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父母,你们知道什么?”
既然已经走到这般田地,孔瑄也不打算再给他们留什么情面,过去原身受到的不公,总得让他们原原本本地还回来。
孔瑄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原身皴裂的手掌、冬日里满是补丁的单衣...他忍耐着胸中撕裂般的痛楚,尽量把这桩桩件件说得云淡风轻。
场面骤然寂静,唯有女人的啜泣声低低传来,就连楚宵也没想到,孔瑄会当众扯开伤疤,展示给所有人看。
一片安静之中,平阳郡主款款走来,不是朝着孔瑄,而是向着李狗蛋。
“哟,”这位素来嚣张跋扈的郡主挑起眉,“要不是听孔瑄说,我还没认出来呢,你不就是那个摔我发钗的小杂种吗?”
李狗蛋曾侮辱原身是“没爹没娘的杂种”,平阳郡主故意咬重这两个字,似乎是在为孔瑄出气。
被从狗洞里拖走的恐惧再度降临在李狗蛋身上,李狗蛋根本不敢看眼前明艳的女子,平阳郡主无趣地冷哼一声,摸出手绢擦了擦手指。
紧接着,她看向楚宵:“本郡主下令抓起来的人,楚宵,你敢私自把他放了?”
常乐城的监狱本质上与常乐城一样,都以利益为上,除了关押重犯的石牢,只要打点的数额够,就能随意将人从中捞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楚瑜打着楚大公子的幌子做了这么多恶事,还能逍遥自在的原因。
楚宵“哎哟”一声,心里暗道晦气,平阳郡主订制钗子的时候,孔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银匠,他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牵扯。
“这家伙,”眼见着李狗蛋没有用了,楚宵立刻舍弃了这枚棋子,“是他自己偷偷跑出来,说自己遭了孔瑄公子的陷害,哎哟,都怪我好心办坏事了,竟然被这人骗了!”
皇权永远凌驾于所有财富之上,楚宵连连拱手:“郡主息怒。”
“那你们呢?”平阳郡主又看向佝偻着的夫妇,用帕子捂住口鼻,似乎很是嫌弃,“你们也觉得本郡主不识货吗?”
男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道:“我们只知道当时家中贫穷,后来阿瑄...不不,孔瑄公子离开了家,我们就再不知道了。”
倒是聪明,一见情况不对,就立刻撇清自己的关系。
平阳郡主笑得灿烂:“那还不赶紧把这三个满口胡言的家伙拖下去,楚宵,不用本郡主代劳吧?”
说罢,平阳郡主踱到孔瑄身边,朝他眨了眨眼。
在平阳郡主大红色的外袍下,一只碧蓝色的锦囊正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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