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孔瑄才刚刚送了裴衿出城,自然知道楚家现在只有一位公子,也就是楚宵的亲儿子楚瑜。
楚家总管说两位公子一人一份,显然是谎言;而楚家又指名要他的疗愈饰品,这让孔瑄不得不提防。
饰品的疗愈效果要靠他自身的羽毛来达成,但将灵力注入普通翠羽,使其拥有疗愈的能力,也并非难事。
他能猜到楚宵要在首饰上做文章,但具体如何,暂时还不明朗,不过,这首饰是一定要做的,而且还必须做得好,不能楚宵还没行动,栖云楼就先落下把柄。
想通这点,孔瑄脸上的笑容更真挚几分,他邀请楚家总管进门坐坐,后者以“府中事多”为由,只让仆从给了翠羽就离开了。
目送楚家总管走远,孔瑄打开匣子,看向其中的两枚翠羽,成色鲜艳,羽毛饱满,确实是最上等的品类。
他又拿起仔细观摩,并未发现不妥,确定这只是顶级翠羽而已,便暂且放到工作台上。
裴衿给的锦囊,孔瑄贴身收着,眼下的情况还没有到应付不过来的程度,这是裴衿留给他的三张底牌,使用起来要慎之又慎。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点了点眉心。
怎么才分别没几个时辰,就这么想念裴衿了呢?
孔瑄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前厅,将工人们都唤了过来。
经过一次洗牌,栖云楼留下的工人都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孔瑄不想藏着掖着,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感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张棋盘上,是执棋者也是棋子,而对面,那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皆是属于三大富商的棋子,位于最中央的是——楚宵。
硝烟、尘土,看似能遮蔽天日、混沌他的视野,但事实上,皆与他无关。
孔瑄自认对下棋没什么造诣,比起那些一步三算、运筹帷幄的棋手,他的方法要简单粗暴得多。
他要直取敌将。
“从今天开始,”孔瑄看向工人们,宣布,“栖云楼不再对外接单,无论是平阳郡主,还是陌生人,谁的单都不接。”
满场骇然,但工人们端详着孔瑄的神色,这个俊朗的青年一如既往的从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语。
他的平静感染到了工人们,他们无条件地相信孔瑄的决定。
但相信归相信,张小山挠了挠头:“为什么呀,孔哥,咱们正...那个词叫啥来着,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孔瑄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成语是从张小山嘴里蹦出来的,惊讶地眨了眨眼:“...是阿辉教你的吧?”
张小山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孔瑄了然地点点头,他知道工人们也一定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让栖云楼终止对外接单,但...
“时候未到。”
学着裴衿的样子,孔瑄将食指抵在唇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希望工人们为此担惊受怕,也不希望此事再牵涉到更多人。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决定么...
明知道楚宵没安好心,有备无患罢了。
见他这么说,工人们自是没有意义,只是有些担忧地说道:“孔总管,要是出了什么事,您可千万别一个人扛着啊。”
他们也是跟着孔瑄一路走来的,亲眼见证了孔瑄如何一次次化解栖云楼所遭遇的风波,正因如此,他们隐隐察觉到这一次的风波与前几次都不同,显得更加沉重。
但孔瑄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多问,只负责做好自己的事。
这是独属于栖云楼的默契。
交代完后,孔瑄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能保证今后的栖云楼会走向何方,各位如果想要离开,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错过今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孔瑄注视着工人们错愕的眼睛,张小山最先叫开了:“孔哥!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又把我们当外人了!”
孔瑄失笑:就是不把你们当外人,才把话说这么明白的。
就差把窗户纸也捅破了,但工人们的反应与张小山一样,都拍着胸脯表示要与栖云楼共进退。
孔瑄本意并不是让他们表决心,但看工人们认真的样子,他心中似有暖流涌动——栖云楼这些人于他,早已是同甘共苦、并肩而行的伙伴。
孔瑄有些恍然,曾经的他孑然一身,视人情世故为无物,然而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数月,回头一看,他的身边已经聚拢了这么多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无论是他,还是原身,这都是他们从未体验过的温情。
让工人们将先前积攒下的订单做完,孔瑄信步返回工作间。
楚家总管来的时候,并没有规定要什么样的首饰,只强调务必具有疗愈功效,这样模棱两可的要求,让孔瑄不由回忆起楚大公子庆生宴的场景。
当时,楚瑜对他做的吊穗嗤之以鼻,认为不够夺目。
一个人的品味不仅仅能从衣着上体现,也同样反映在对饰品的选择上。
再联想到那双花团锦簇的锦鞋,孔瑄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人,会对订制的饰品毫无要求?
他几乎能笃定这两件首饰最后进不到楚瑜的手中,楚宵只是用自家两位公子做挡箭牌罢了。
但是...楚宵为何会觉得,这种拙劣的借口能瞒得住与楚瑜有过接触的孔瑄?
孔瑄的手一顿,旋即有些烦躁地敲击起桌面来。
把所有可能性都排除,只剩下唯一一个答案——楚宵根本不打算骗过他。
为什么?
孔瑄将锦囊捏在手中,思绪比呼吸还要沉重。
因为楚宵认为,就算他看出来了,也防不住。
三大富商这最后一击,似乎志在必得。
明知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鸿门宴,孔瑄也不得不赴宴。
既然楚家对饰品的样式没有要求,他便按着自己的喜好来,这个世界的男子有束发的习惯,用以束发的冠冕叫做束髻冠,显贵人家多会在束髻冠上点缀珠玉,就像城中时兴的玉佩一样,比起实用,这些饰品的作用更偏向于身份和财力的象征。
——楚家的定金还摆在桌上,沉甸甸地垒起来,身份、财力,一应俱全。
就是它了。
打定主意,制作起来就方便很多,楚家提供的翠羽是顶级的青瓷色,颜色鲜艳浓郁,如天边晕开的一抹蓝云,这种等级的翠羽,恐怕全常乐城也找不出多少。
哪怕是孔瑄,也不得不承认,原材料的品质多少也会决定成品的质量。
楚宵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粘贴、剪裁、镶嵌,点翠技艺于孔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如,将剪下的柔软羽毛贴在金质底托上后,孔瑄自匣中捻起一黑一白两枚珍珠,正打算分别镶嵌在两顶发冠上,手又蓦地一停。
想了想,他将白珍珠放回匣中,转而又取出一枚大小相近的黑色珍珠。
两枚珍珠并排托在掌心,孔瑄小心翼翼地对着灯光转动手腕,珍珠便在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黑珍珠实际并非黑色,而是在黑色的基地上,能在灯光照射下呈现各异的金属色泽,其中又以雀绿、浓紫为最,流入市场的天然黑珍珠需经过专人层层筛选,其价值自不必说,哪怕在常乐城也算是少见。
而孔瑄手中的这两颗,珠圆玉润、光泽细腻,皆是上品;乍看之下,连大小与弧面曲度都相似,唯有凑近阳光细看,才会发现两颗黑珍珠本质的区别——
一颗呈雀绿色,一颗则是浓紫色。
孔瑄将两颗珍珠分别嵌在两副发冠上。
与金色底托链接后,多了纯金霸道的光泽,黑珍珠的色泽愈发难以分辨,远远看去,两副束髻冠上的装饰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制作者本人,恐怕很难会有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
孔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楚宵的算盘都快打到他脸上来了,他再没有一点自己的打算,都有些说不过去。
将其余珠玉也点缀好,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
造型精致的束髻冠摆在桌上,孔瑄缓缓抬起手掌,火红自眼中燃起,又一路流动到指尖,像翻涌的波涛,为蓝如青玉的翠羽镀上一层霞光,像是晨光熹微,顷刻间便散入羽毛之间。
孔瑄的脸色苍白几分,裴衿不在,他无法从鸳鸯玉佩中汲取灵力,因此调动灵力时格外慎重,饶是如此,为不属于自己的翠羽注入灵力的消耗,已接近平时的两倍。
他有些累了,素白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筋,然而一副发冠完成,另一副却还没有获得垂青,孔瑄垂眸注视着束髻冠上珍珠贵重的紫色,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
他没有再注入灵力,便伸手将束髻冠放入匣中。
确认金属扣已锁好,孔瑄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来,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从垒起的订单最下方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是一张卖身契,契约双方是栖云楼与孔瑄。
那时栖云楼刚刚起步,孔瑄为了让裴衿放心,提出过与他签订卖身契,被裴衿一口拒绝,但这张契约,孔瑄却留了下来。
印泥就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搁着,孔瑄将之取了下来,拇指用力摁入红泥之间,又坚定地落在卖身契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指纹。
他阖上眼,感觉自己好像在不断前行,而身边涌现出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蚂蚁巷子的邻居、栖云楼的工人们、苏晓、平阳郡主、达巴拉干,还有...他的爱人,正用满怀信任与深情的目光注视他。
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曾经或许孤独,但未来,永远会有人与他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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