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张小山的话来说,栖云楼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时此刻,月亮高挂在晴空中,借着晴朗月色,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将手伸向客堂的桌子。
这只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指尖轻轻一勾,便够到了桌上的蜜饯。
啪嗒。
幽暗的房间中猝然出现一簇火光,好像幽幽鬼火,正停在距离手掌不过几尺的位置。
“啊——”
手的主人发出短促一声尖叫,“噌噌噌”后退三步。
他退得太急,一脚踩到地上的毛毯,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而后,被一双手臂牢牢接住。
“我就说楼里不会有老鼠吧!”
张小山将灯盏放在桌上,昏暗的烛火照亮了浅浅一圈范围。
他掀起眼皮,桌子的另一边,靠近工具间的位置,孔瑄正无奈地双手托着一人,无声地用眼神表达了谴责。
这半个身子斜躺在孔瑄怀里的男人,正是梨花苑的当红名角苏晓。
苏晓白净的脸上浮起愠怒的红晕,朝张小山挥了挥拳头:“你说谁是老鼠呢?!”
“谁能信呢,被戏迷们尊为谪仙人的苏晓,竟然大半夜偷吃给客人预留的点心!”张小山嘴不饶人,哼了一声。
眼看着苏晓骤然弹起,捋起袖子就要冲到张小山面前,孔瑄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张小山继续煽风点火:“孔哥,你看看他——”
“好了,都消停一下吧。”
终于是孔瑄忍无可忍地抬手叫停,栖云楼的桌椅才得以保全。
片刻后,在张小山不情不愿的嘟嘟囔囔中,孔瑄将一碟枣花酥放在桌上,又取了一壶温水,倒进茶碗里。
做完这些后,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手肘支着桌面,下巴抵着手掌,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我是不是,”苏晓的腮帮子被点心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打扰你休息了?”
他心虚地咽下一口枣花酥,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般扑棱了几下。
“可不是嘛,”孔瑄还没搭话,张小山先插了句嘴,“您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咱们明天还要开张营业呢。”
咀嚼的动作一停,苏晓抬眼看向窗外,便见月亮高悬于天空正中,似一个巨大的白色玉盘,几朵浮云缭缭而过。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赧然来,指尖一下一下划着桌面,圆润的指甲在桌布上蹭出几道痕纹。
“你倒是一点也不困。”身体伏低,脸颊贴着小臂,孔瑄扯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声音宛如飘在空中。
也不怪他困,前些天他给平阳郡主和国公小姐做首饰,与早起的太阳和晚睡的月亮都打过照面,一熬就是好几日,好不容易交了差,苏晓便急匆匆地来了,倒是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曾给他留下。
不过,孔瑄最近也发现,自从灵力的亏空愈发频繁,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类了。
会累,会困,会愤怒,这些原本距离他甚远的情绪像雪花自山巅飘落,起初并未引起任何关注,不经意间却已堆成一片小小的海洋。
苏晓哑然,做错了事般将手中的糕点又放下了:“在梨花苑,深夜排演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不困。”
“说到这个,”孔瑄的眨眨眼,眸色幽深,“你不回去,不要紧吗?”
眼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无论孔瑄这样做生意的人,还是如苏晓这般的梨园行当,都被新年中人们如火般的热情裹挟着,订单是一件接一件的送来,戏自然也是一出接一出的唱。
可苏晓好像是打定主意,这已是他在栖云楼住的第三日,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更离奇的是,那日苏晓行色匆匆,只说要孔瑄帮他一次,却不曾提及他漏夜前来的原因是否与梨花苑有关。
此言一出,苏晓的唇角骤然垮了下来,眼神飘忽,似乎很是不安。
“你若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见他这般反应,孔瑄立刻止住话头。
但苏晓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瞳孔空洞失焦,十指下意识绞紧,关节处的皮肤因用力过度而一阵泛白。
苏晓鲜少露出这样的忧郁神情,孔瑄直起身子,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这一摸,孔瑄眼皮一跳:苏晓的手比冰块还要寒冷。
肌肤的相互触碰让苏晓浑身一震,好一会儿眼中才重新有了光彩,他朝担忧不已的孔瑄笑了笑:“抱歉,我走神了。看来我也困了,我们去睡觉吧?”
孔瑄却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用力了些:“苏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看得出苏晓的笑容很勉强,那本就轻微的笑意在浅薄的唇上很快就只剩苦涩。
苏晓犹豫片刻:“孔瑄,常乐城的商人中,最有影响力的是谁?”
怎么突然问这个?
孔瑄不解,却还是认真答道:“自然是三大富商,林白楚三家。”
苏晓苦笑:“那若是得罪了其中一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孔瑄震惊地看过去,见苏晓的表情不似说笑,表情瞬间沉了下去。
得罪了其中一家,会有什么下场。
恐怕放眼整个常乐城,都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与栖云楼已是楚宵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只能维持表面和平,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顷刻被卷入深渊。
孔瑄听到自己声音发紧:“到底出什么事了?”
...
若非桌上的灯盏中还有火星闪烁,沉闷的黑暗便要彻底席卷过来,将在场的每一个人吞噬。
就连张小山都沉默起来,他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孔瑄,再看看不安地咬着唇的苏晓,羞惭道:“苏公子,您就当我这张嘴里放的全是屁,我向您道歉!”
苏晓摇了摇头:“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楚家见不到我的人,说不定过几天就不在意这件事了。”
“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得了一世吗?”孔瑄很不赞同。
原是前两天,楚家派人向梨花苑送去远超市价数倍的几大叠银票,点名要苏晓去楚家唱一出戏,时间则是五日后——现在已是两日后——的傍晚。
有名气的戏班子,被邀请去达官贵人府上演出自是寻常;但自古以来,哪怕在开放包容的常乐城,阶级依旧分明,困于出身的人们终究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而那些纵情风流的男女逛腻了花|街|柳|巷,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三尺红台。
久而久之,梨园行中出现了一条约定俗成的习惯——
倘那大户人家只邀请一人前去,看的就不是“戏”,而是“人”。
清高的当势者一掷千金,将龌龊藏于暧昧的动机中。
苏晓容貌昳丽,人前又是清冷不好接近的样子,自成名以来,因慕他之盛名而蠢蠢欲动的人络绎不绝,却都被梨花苑一一拒绝。
可这次...动了那心思的是站在常乐城顶端的楚家。
哪怕梨花苑一致对外,又有老班长与苏晓师兄撑腰,在楚家面前也如蝼蚁对上猛兽,身单力薄。
苏晓道:“...能躲得了一时,就先躲着吧。”
他向来矜傲如高山之鹤,此时却像浑身羽毛都被打湿般面带哀戚。
“毕竟那可是楚家,”苏晓的声音透出股浓浓的无力,“那可是楚大公子。”
——?!
后脑勺像是被人用木棍狠击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恍惚,孔瑄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楚大公子?”
“是啊,他让他的弟弟来传信。...要我说,他们一家沆瀣一气,他弟弟也是个好色无礼的臭虫。”
苏晓不知他的心理活动,牙关紧咬,显然楚家的举动让他感到受尽羞辱。
孔瑄默然:不,好色无礼的只有他弟弟而已。
他心里清楚,楚瑜这是故技重施,又推了裴衿来做挡箭牌;但这事一遇上楚大公子,就有了极大转机,变得既好办又难办。
去求求裴衿,他会有办法的,心底有一道声音这么说。
但很快,又有截然相反的另一道声音不甚苟同:不可以,裴衿焦头烂额,你还要他公然与楚家作对吗?
心中架起的天平不断倾斜,孔瑄用力闭了闭眼睛,将两种声音全部屏蔽。
这边孔瑄纠结挣扎,那边苏晓还在继续说:“我现在只怕...师父和师兄他们,会受到楚家的刁难。”
楚家此趟花了大心血,遣来的仆役到了梨花苑便撵不走了,不由分说地要在苑里住下,为此,苏晓溜走时还费了一番功夫。
“还有你,孔瑄,...我瞒着你,真的很抱歉,如果你觉得难办...”他蓦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孔瑄,你要去哪里?”
孔瑄已然抖开狐裘裹在身上,雪白的毛绒蹭着他的脸颊。
苏晓惊讶地发现他眼中的困倦消失殆尽,双眸清明异常,灯火与之相比也逊色几分。
不,逊色良多,孔瑄的眼睛就像星河,又似金线织就的绸缎,温柔而坚定。
孔瑄拢好狐裘——这狐裘的里层也夹了绒,一上身便暖融融的,是裴衿提前送他的新年礼物——他朝苏晓安抚性地笑了笑:“我去梨花苑看看,省得你夜不能寐,把苏晓公子熬成个熊猫,我可赔不起这罪。”
嘴上打趣,他却已然打定主意,梨花苑非去不可。
五天期限将近,以楚瑜的性子,若是见不到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绝无就此放过的可能。
说老实话,凭他自己和楚家抗衡,孔瑄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但苏晓是他的朋友,他自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羊入虎穴。
且探一探情况,再做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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