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德堂中。
草药浓郁的清苦在空气中弥漫,一卷绷带用得只剩最后一截,被随手丢在地上;孔瑄信手抓过桌上用空了的止血散,指腹蹭着瓶身翻来覆去地看。
虽表现得不在意,他眼角的余光还是频频侧向床铺的方向。
“所幸没有伤到脏腑,但流了这么多血,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还请公子好生修养,避免劳累。”
济德堂的老中医摸了摸山羊胡,拎起药箱,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退出房间。
床上的枕头堆叠起来,从孔瑄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裴衿因失血过多而格外苍白的脸颊,他阖眸斜靠在枕头上,衣衫半敞开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部肌肉,正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在他的左下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厚重绷带,不断渗出的血液晕开几片鲜红痕迹。
匕首捅入皮肉的时候,他伸手挡了一下,刀锋走了歪,这才刺得不深。
但伤口不深,不代表伤得不重,这一刀陈三贵是发了狠劲捅下去的,划出的口子足有几指宽,鲜血一路走一路往外涌,伤口狰狞得让人害怕。
老中医给他用了止痛的药,内服外敷都有,但还是止不住灼烧般的疼痛,直让裴衿皱着眉,冷汗一身接一身地出。
“孔瑄公子,您看我家公子现在的状态...”小五搓着手,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有什么事,您明天再...”
作为裴衿的贴身小厮,他深知自家公子现在装睡,一是实在痛得吃不消,二是...
不大敢面对他眼前这位。
“啪嗒。”
药瓶瓶底磕上桌面的脆响吓得小五一个激灵,他眼睁睁看着孔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步步朝裴衿走去,愣是没敢拦。
分明脸上还是那副自若的表情,一举一动也依旧温和,但衣袍略过身侧的那一刹那,他就是能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在孔瑄周身缭绕。
室外天寒地冻,犹不及室内半点凛冽,小五同情地看着裴衿的方向,发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也是紧张过度。
让您不肯实话实话吧,这下好了,没人救得了您咯。
吐槽完毕,不等孔瑄开口,小五福至心灵地收拾好东西,一个闪身溜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孔瑄走到床边,微微俯身,指尖触上裴衿微热的小腹,他将手掌贴在那处渗血的绷带上,黑发随着低头的姿势滑落,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紧接着,手掌拨开散乱衣物,向腰侧探去——
裴衿猛地抬起手,攥住他的手腕,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
手臂悬在半空,孔瑄轻声道:“楚大公子。”
手上的力道骤然轻了,手势从握着变为搭着,一点一点松开,直至彻底垂落。
“别这么叫我。”
他声音闷闷,不知是在和谁置气,眉宇间怨气甚重。
孔瑄盯着他僵硬的下颌线,心想你倒先气上了,索性也撤回手,拉了案前的椅子到床边坐下。
他们之间独处的时间不多,偶尔只有他们两人时,不是在聊首饰就是在聊生意,现在整个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才惊觉自己还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裴衿。
裴衿生得很好看,一双狐狸眼总是自带三分风情,平时不笑也似笑着,放松时是笑的,面对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时也是笑的,他见惯了裴衿恣意潇洒的样子,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眉宇间有如此浓郁的哀愁。
含着金玉长大的楚家少爷,众人口中乖张无礼的楚大公子,还有为栖云楼殚精竭虑、总能化险为夷的老板裴衿,三种身份割裂却相融,孔瑄注视着他的侧脸,一时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裴衿打破了沉默:“你还要走吗?”
不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不是“山坡上发生了什么”,而是在孔瑄看来与现状最无关紧要的——
你还要走吗?
孔瑄的目光落在裴衿小腹骇人的伤口上,眼前又闪过他将陈三贵制伏后,焦急转向自己的一幕。
不顾鲜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衣衫,裴衿说的第一句话是:“孔瑄,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有事呢?那时孔瑄就在想,陈三贵捅的是你又不是我,来不及躲开、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一刀的也不是我,我怎么会有事呢?
裴衿这么聪明,怎么今天总是抓不住重点。
孔瑄敛眸:“你的伤还没好,栖云楼不能缺人,我暂时还不走。”
其实栖云楼那半句完全是多余的,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好像这样就能让“留下来”多一分正当而非完全因为私情。
“...嗯。”裴衿平静地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孔瑄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只觉得仿佛有道看不见的沟壑横卧于他于裴衿之间,切断了空间。
“十一月初五不是我的生辰,”裴衿看向前方空荡的房间,那里有一扇窗户,月光正在窗沿徘徊,“是楚瑜的。”
孔瑄思考片刻,认为楚瑜应当是楚二公子的名字。
怪不得,那天楚家说大公子不满宴席“简陋”不肯露面,换了二公子来挑选贺礼,原来从头至尾,这些礼物都会进二公子的库房。
可惜了那枚翡翠吊穗。
孔瑄看向裴衿手边的折扇,扇尾挂着他特意为裴衿做的吊穗,颜色比刚做完时还要透亮,可见主人爱护有加。
算了,他伸手摸了摸吊穗,楚瑜看不上才好,别脏了他的东西。
裴衿偏过头看他的动作:“那晚你在楚家听到的,都是真的。我娘生我的时候极为凶险,差点没命,所以我爹娘进京后,他们就借这个由头,让我在楚瑜生辰那天,一起把生日宴办了。”
“后来我想想,这生辰也没什么好过的,干脆就不过了。”
裴衿说这话时语气很是无谓,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件别人家的事;但根据楚家家丁的说法,裴衿的父母离开常乐城时,裴衿才不足十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人真心为他的出生而感到高兴,以至生日还要和他人合过...
人间很看重生辰,天子诞辰更是举国欢庆,所以,他该是经历了多少个失落的夜晚,才能把这件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在替我难过?”裴衿笑了笑,“孔瑄,那晚...”
那晚你在楚家听到的,都是真的。
等等,孔瑄错愕地抬起头,裴衿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记忆如潮水般复现,那晚他与楚大公子相遇时,偷听楚家家丁谈话一事已然过去,裴衿是怎么知道的?
瞳孔一缩,手掌猛然攥紧,孔瑄看到裴衿眼眸中的自己慌乱无措:“你看到了?”
难怪,世间的禽鸟如此多,栖云楼的元旦花灯上偏偏是一只孔雀;
难怪,翠羽的数量错到连大大咧咧的张小山都能发现,身为老板的裴衿却从来没有过问;
难怪,那日他走投无路溜进楚家,楚大公子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宛如疯魔的话语。
原来他一直试图隐瞒的非人身份,裴衿早就知道,不仅知道,还配合着他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孔瑄突然平白生出一股被戏弄的羞恼:“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他抬起双手,又无力地放下,“为什么还要替我挡下那一刀?”
“那么你呢?”裴衿摊开手,反问道,“你也不是今天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的吧?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只要一和裴衿相处,身体的不适就会减轻,流失的灵力也会回春,哪怕此前孔瑄没往这上面想,知道鸳鸯宝石能够补充灵力后,心里不会没有怀疑。
而山坡上那打破距离的一靠,就是他在验证自己的怀疑。
结果很显然,灵力源源不断从裴衿的身上涌入他几近透支的躯壳,解决陈三贵时消耗的力量几乎顷刻就被补足。
若不是陈三贵突然暴起,恐怕他们之间的对峙不会拖到现在才进行。
“这不一样。”
无力感愈发深重,孔瑄只觉自己好像被狐狸盯上的猎物,轻易就被拿捏在股掌之中。
裴衿叹了口气:“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变得这么僵硬,至少不要太早。”
“再说...”他往后一靠,似乎牵扯到伤口而“唔”了一声,“再说你又不吃人。”
孔瑄腾地一甩袖子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留给裴衿一个拳头紧握的背影。
半晌,他闷闷开口:“我不属于这里,总是要走的。”
话题被生硬地扯了回去,孔瑄深知自己说不过裴衿,直视着朦胧月色。
“至少等我找到能够接替你的人再走吧。”
裴衿没再为难他,接过了话茬,似谈判又似哀求。
孔瑄不好拒绝,却生怕他这是缓兵之计:“总要有个期限。”
其实灵力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离开便不再是个迫在眉睫的议题,孔瑄在原来的世界时甚至没有“家”的概念,他迫切地要裴衿给出一个期限,只是怕自己再停留下去,就会不愿再离开了。
但...他伸出五指遮挡着笼罩下来的月光,不受控制地想起陈三贵那声震耳欲聋的“妖怪!”。
裴衿静静地看着孔瑄的动作,悄悄舒了口气:“孔瑄,距离我的生辰还有三个月,至少陪我过个生辰再走吧。”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心软如孔瑄,自然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裴衿抚摸着吊穗光滑的切面,眯了眯眼睛。
他能够在生意场上叱咤,一个微表情、乃至一句呢喃背后的深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驱使孔瑄“回去”的理由,只是孔瑄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太好办了,他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让这只小孔雀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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