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这手可要好生养着,切不可劳累过度啊。”
阿辉有模有样地模仿着济德堂那山羊胡老中医的话,若非他模仿起来结结巴巴,倒真有几分神似。
孔瑄此刻正坐在栖云楼里,一旁的裴衿捧着他的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有些心虚:“当时情况危急,我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不怪你。”
裴衿出言打断了他,同时制止了他将手掌抽走的动作,无奈,孔瑄只得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宽慰道:“我的手养几日就好了,只是...这些天怕是都做不了首饰了。”
他怕自己的伤影响栖云楼太久,一开始还想尝试着活动下看看,被济德堂的老中医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要是强行工作,必定会落下病根。
这可不行,做首饰是个精细活,孔瑄只得摇头叹气,表示自己必当谨遵医嘱。
话虽如此,他却免不了对裴衿心生愧疚,以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这有什么,做不了就不做。”孔瑄的样子好像只耷拉羽毛的小雀,裴衿被自己的联想逗笑,思忖道,“既然这段时间都做不了,不如栖云楼暂且歇业一段时间,也好让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孔瑄和阿辉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裴衿只当没看见孔瑄神色里的不赞同:“这段日子和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周旋,我也发现了些问题,我们的资历尚且不够与他们硬碰硬,栖云楼的经营方向是该作出调整了。”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孔瑄:我选择歇业不是因为你受了伤,你不用自责。
裴衿的细腻总是恰到好处,孔瑄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
一向清冷的人笑起来却有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裴衿愣了片刻,忙低咳一声转向阿辉:“阿辉,你去通知其他工人,再让小五拟一个歇业告示。”
自觉有些多余的阿辉连声答应,按着裴衿的吩咐一溜烟钻进了工房。
“常乐城外有个休憩的好去处,”阿辉一走,裴衿原本就不多的老板架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孔瑄眨了眨眼,“等你的伤好些,我带你去那里散散心。”
几日后,百姓惊讶地发现,栖云楼大门紧闭,门前竖着一块告示,上面工工整整写着:
“临时歇业,归期未定。”
对贸易之都来说,商铺的迭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百姓们心里清楚,一般说“归期未定”的,最后往往都是“归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栖云楼看着风生水起,竟只支撑了这么点时日,果然如今的常乐城,依旧是三大富商控制着商业网格,果真叫人感慨。
栖云楼决定歇业的当天下午,一架马车颠颠簸簸向着城外驶去,被百姓热议的栖云楼的老板和主管就坐在其中。
“你驾驶马车的水平越来越糟了。”裴衿调侃着充当车夫的小五,率先掀开门帘走了下来。
甫一站定,他就转头朝车内伸出手:“慢点下。”
一只粗犷的手伸了出来,张小山咧开嘴:“老板太客气了!哎?怎么就缩回去了,我还没牵着呢!”
他哈哈大笑着跳下车,阿辉跟着他身后,朝裴衿腼腆一笑。
裴衿的脸色已经黑到乌云密布,才终于等到了原先想搀扶的对象——
被颠到胃里一阵翻腾的孔瑄慢吞吞地下了车,掀起眼帘的刹那,萎靡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喧闹繁华的常乐城外竟是这样一番场景,微风吹动树叶,让常青的树木“哗哗”作响,林外便是一片滩涂,碧蓝的湖水时而涨起漫过沙砾,留下几条贪玩的小鱼在岸上扑腾不止。
小五拿起两个矮凳放在潮水鞭长莫及的地方,朝他们兴奋地挥手:“公子,孔瑄公子,来这儿!”
孔瑄的注意力全被这难得的自然风光吸引,走近了才看见矮凳旁还有两套钓鱼工具,他疑惑地接过其中一根鱼竿,看向面带笃笑的裴衿。
“今晚我们能不能吃上饭,就看孔瑄公子能钓上几条鱼了。”裴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优雅地坐上矮凳,一转手腕将鱼线甩进湖中。
他们是打算今晚在湖边野炊的,而裴衿以“既然是野炊,当然什么东西都不该带”的强词夺理,硬是只带了些鱼竿鱼篓竹篓,迫使一群人自力更生。
好在,阿辉长在田野里,带着张小山在林间采蘑菇野菜,小五负责给马喂水和干粮,也算是各司其职,不亦乐乎;至于孔瑄嘛...
裴衿看他这几天心情低落,本来也没打算让他真钓上什么鱼来,只是找些事情让他好分散注意。
总归孔瑄看起来不像会垂钓的样子,而裴老板对自己的钓鱼技术很有信心。
他心情甚好地偏过头,想看一眼孔瑄在做什么——
孔瑄看着裴衿的眼睛慢慢瞪大,十分无奈:“裴公子,帮我拿一下鱼篓。”
他的左手举着鱼竿,右手搭在左手上,鱼线则绷得笔直,一端与已经弯曲的鱼竿连在一起,另一端挂着一串扑腾的鱼。
是的,一串。
孔瑄也没想到,可能是本体亦是自然精元的缘故,这个世界的生灵竟然与他如此亲近,连鱼饵都没有,也能引来这么多小鱼争相咬钩,让他险些拿不住鱼竿。
裴衿赶忙替他将争宠的鱼儿都放进鱼篓里,忍笑忍得辛苦:“若是珠宝铺开不下去,我们改行卖水产似乎也不错。”
“孔哥,这都是你钓的啊?!”暮色西沉,张小山看着满满一桶鱼大呼小叫,“要不咱们干脆卖水产去算了!”
阿辉将采来的鲜美菌菇一并串好,放上烤架,不赞同道:“说、说什么呢,咱们栖云楼只是歇、歇业。”
话题不可避免地向着经营现状而去,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只听张小山道:“我真是认真的,老板,今天出城的时候您也听见了吧,那几家有名的珠宝铺,都在说自己也掌握了点翠技艺,看来真是要和我们彻底杠上了!”
张小山眨眨眼,咽掉下半句话——我们哪拼得过三大富商啊!
“他们是这么说,却未必真能做得出来。”裴衿熟稔地用蒲扇给烤架上的鱼扇风,“我会继续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能够提供翠羽的商人,包括达巴拉干那边...”
他一顿:“对了,达巴拉干寄来的信上说了什么?”
这么一提,孔瑄也想起来了,他从袖子里取出折在一起的信纸,当着众人的面展开,省略了寒暄的内容,念道:
“...那对雪玉耳坠,我阿母很是喜欢,一戴上就不愿拿下来;她总是跟我说,戴上这耳坠后,夜里就觉得身子不再寒冷,鲜少再有心悸的症状。
我只当她是哄我开心,但阿母反复说了几次,我也心中疑惑,请了郎中来看,都说阿母的身子骨比起去年好了许多。
我从未听说过首饰能有这种功效,但一想到做首饰的人是你,或许...”
或许也并非全无可能。
剩下的内容读出来有些古怪,孔瑄念到这里便停下,众人神色各异,唯有张小山大咧咧地问着“怎么不继续念了”,被阿辉掐了一把。
孔瑄主要观察着裴衿的反应,见他扬了扬下巴,心领神会地继续道:“做那对耳坠时,正好还有奇巧节没用完的碎羽,我想到古籍上说,古时有人用在药里浸过的金银丝线制作饰品,具有疗愈的功效。所以,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碎羽放在安神药里泡了半日,再与金锭熔在一起。”
“看达巴拉干信里的意思,似乎确实有效。”
说完,孔瑄平静地抬起头,被指腹捏到皱起的信纸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古籍上的内容是他信口胡诌的,达巴拉干的母亲之所以感到身子骨好了许多,是因为他在翠羽中注入了自己的元气。
但要想光明正大地打出“疗愈饰品”的招牌,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说辞。
阿辉和张小山张大了嘴巴,看上去已经信了大半;小五的目光在他和裴衿之间徘徊;而裴衿,则不置可否地抚摸着吊穗。
半晌,他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可翠羽难求,又该怎么解决?”
孔瑄早有应对:“让饰品拥有疗愈功效,只需一些碎羽即可。”
“...孔瑄公子,你知不知道,万一达巴拉干那里只是碰巧,会给栖云楼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裴衿直直看了过去,让孔瑄无法躲避地与之对视,他每说一个字,都停顿片刻观察着孔瑄的面部表情。
燃烧的篝火倒映在孔瑄的眸中,他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我有把握,请你相信我。
裴衿读懂了他的意思,拿他这偶尔的倔强很没办法:“碎羽的事情交给我,明日便开始准备。”
严肃的气氛又轻松起来,张小山迫不及待从烤架上拿起两条烤鱼,突然哀嚎一声:“就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聊工作,鱼糊了!”
...
将几人送回家中,月亮已然高悬空中,裴衿和小五一前一后走在空荡的巷子里,清冷的月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公子,家里来人催了好几次,怕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您真要现在回去?”小五抖开披肩,想要替裴衿披上。
裴衿抬手拦下,声音比月光还要冷冽,听得小五直打寒颤:“我不回去,恐怕还有更多幺蛾子。”
他忽而换了个话题:“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五一愣,神色犹豫:“孔瑄公子一直都住在蚂蚁巷子里,应当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记载着点翠技艺的古籍的,而且我们的人回来说,蚂蚁巷子里的居民都觉得他为人木讷懦弱...。”
“公子,还要继续查吗?”
万一查出来的结果...
裴衿沉默片刻,指腹不断蹭着扇骨,冰冷的玛瑙被他的掌心捂得发热:“不必查了。”
他的脚步骤然加快,一声幽幽轻叹自前方传来,很快在风中溃散,但小五听得极为真切。
自幼与裴衿一起长大的小厮表情错愕,紧赶两步追了上去——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从自家公子嘴里听到了“信”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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