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晋江

  官方负责人对白纸湖的案件,并不清楚。

  一个是因为白纸湖出事时的年头较远,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不是负责人,所能得知的消息有限。

  再来也是因为,白纸湖当年的整村死亡虽然结果震撼,但是整个过程其实是缓慢推进。并且因为地处偏僻,外界不清楚那里的具体情况,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注意。

  白纸湖的异变,开始于二十几年前。

  第一起死亡,只是村民在喝醉了酒回家时,失足落进了旁边的湖水。

  要说有什么奇怪之处,也只是那个溺死的村民明明身上没有负重,却在溺亡后沉在了湖底,没有浮上来。

  还是他的家人发现他没有回家,找了他好几天,才在湖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他的一只鞋,于是才在湖里打捞起了他的尸体。

  当时那个村民所有的家属就站在湖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被运上岸,老人当场又惊又悲,吓得直接死在了当场。

  那村民家中年幼的孩子啼哭不止,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等到那个村民被敛尸出殡的当天,他家幼子高烧不退身亡。

  一家老中少同时办丧事,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不吉利的事情。

  但丧家的事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意外,醉酒导致的连锁悲剧而已,不仅让他家作为皮影大师的顶梁柱没了,还带走了年幼的孩子,谁看了都心生不忍,而除此之外并无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村中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没说什么。

  但是,第一个皮影大师的死亡,就像是打开了村子里死亡的开关,意外接踵而来。

  这是一个同姓村,全村人都姓白,祖坟就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山上,下了高速就能看到山上修建气派的坟陵墓园。

  在西南皮影兴盛到极点的时候,不少来此研究皮影的学者和参观的游客,都会在村民的引领下不得不花费高昂门票参观白氏墓园,学者将墓园当做研究西南丧葬习俗的地方,游客也只好当自己是来见证皮影的历史。

  不过,当时的白姓村民们没有想到,他们卖出去的每一张门票,最后都变成了修建他们自己坟墓的砖石。

  西南皮影,也真的在这座墓园里变成了历史。

  ——整个村子的人,都陆陆续续死亡。

  在第一个溺亡村民的出殡队伍经过湖水时,大风将火盆里的火吹到了孝布上,抬棺的几人变成了火人,慌不择路之下跳进了旁边的湖中。

  因为几人都不熟悉水性,村民们七手八脚将他们救起来时,已经溺亡一人,而其他人几人也都在回家后缠绵病榻,最后死亡。

  而原本隆重操办的丧礼,也因为棺木中的尸体再次落水导致仪容一塌糊涂,并且在丧礼上死了人,所以最后潦草收尾。

  整个白姓村子开始排挤和孤立最开始的丧家,说他家一定是惹到了什么东西,人家这是来报复了,所以靠近他家的人才都会死。

  那位皮影大师的遗属悲愤却又无能为力,每日出门都会被村人翻白眼看不起不说,不管是田间耕种还是日常生活,都被村人排挤欺负。

  更可怕的是,那几名抬棺却死亡的村民的遗属,也找上了门,日夜哭闹不休。

  在某一个清晨,其他人家忽然发现,这家人的院子里,没有炊烟升起。

  推门一看,才发现剩下的那个媳妇不堪忍受长久以来的压力,买了农药,药死了一家人后自杀。

  全家灭门。

  白姓村人第一反应却是——太好了。

  会带来厄运的一家人都已经死光了,那其他人家就安全了。

  村民们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却没想到,紧接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意外。

  先是另一位皮影大师在鞣皮时,意外被木棍穿刺眼睛贯穿头颅而亡,然后是其他的皮影师傅烧炉子的时候意外跌进炉子里烧成火人的、上山时跌下悬崖而死的、半夜做噩梦惨叫着说有人要来找他复仇于是跑出家门却意外溺亡的……

  种种意外死亡,多到连官方负责人都大开眼界,没想到还能这么死。

  不出一年,整个村子迅速萧条下去,掌握着皮影技艺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而剩下还活着的零星几个人,也都连夜仓皇逃离村子。

  但这几人跑出村子之后,却也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接二连三的在别的城市村镇出意外死亡。

  于是整个白姓村子,几乎全村灭门。

  在记录上唯一一位逃过一劫的,只有早已经宣布退休,并因为身体不好而一直推拒俗务不见外人的皮影传承人。

  官方负责人当年曾经听说过白纸湖这个名字的由来,但却还是第一次这么具体而直观的清楚看到白纸湖全部的死亡汇总。

  即便是身处于特殊部门的他,也不由得被震撼了。

  因为这些事件在当年发生的时候,都不具备连贯性,看似也没有任何关联和时间连续性,再加上白姓村子相对排外守旧,不肯让外界的法医和调查小队介入,只说死者为大,无法接受对死尸进行解剖,认为那样是在侮辱死者。

  村民们一致认定,就算人是因为意外死的,那也是人倒霉或者惹上了山里的东西,应该找神婆,而不是什么调查人员。

  面对抱团的同姓村民,再加上死因确实是意外,大概率排除他杀,因此外界也很无奈。

  只有当年的一个经手人,觉得事有蹊跷,于是留了个心眼,装作是去那里旅游的游客,从同村人那里花了大价钱,套出不少话。

  但这些话就算看起来有不对劲的地方,也无法作为证据使用,因此经手人也只得无奈作罢,只是将自己手里的档案全部归档,按照时间和社交关系捋顺了全部死亡事件,编织成了一张横竖交织巨大的网,呈现在了官方负责人面前。

  不过就算如此,那位当年的经手人还是让官方负责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你也知道,西南的村子一般都是一村一姓,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习惯,排外不说,还不依赖于外界,因此很多村里的信息都不能得到及时的更新,就算实地去走访考察,也不一定能得到真相。”

  电话里,经手人苦笑:“虽然现在登记在官方系统里的记录显示,那个村子只剩下一位老人,但是新搬来的人都不会特意跑出来登个记,你想要远程了解?不可能的。”

  “当年我去村子里的时候,还遇到了个姓郑的年轻人,明显是别的村子的,但记录上根本没有他。所以就算你看到了记录,它也有可能是错误的,不完整的。那些人的死亡就算我们觉得不对劲,但要是想追溯。”

  他叹了口气:“太难了。”

  官方负责人静静听完,沉声道了谢。

  他没想到白纸湖这个因为死亡而得名的外号下面,竟然还掩盖着这些错综复杂的由来,一时有些愣神。

  白纸湖本身的死亡,加上西南地区的特殊性……

  官方负责人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猜想。

  他猜测,既然地府出了事导致阴差堕恶,有了滨海大学一事,那是否当年在白姓村子里死去的魂魄,都没有及时被地府阴差接引走,一直在原地徘徊,成为了孤魂野鬼,形成了邪祟。

  再加上张无病导演本身的撞鬼体质,所以才会之前整村灭门后,二十几年都没出过事,这次由张无病的体质做了引子,才突然全部爆发了出来。

  官方负责人想起前往皮影博物馆却失踪的两位道长,沉吟着给宋一道长打了电话:“我记得,很多人形物体会吸引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寄宿其中,是这样吗宋道长?”

  刚从能冻成冰棍的津港地区离开的宋一道长,无视旁座乘客惊恐的眼神,出声问道:“比如?”

  “很多亡者生前使用过多次的器物,或是陪葬品,冥器,也都可以暂时容纳亡魂。”

  宋道长:“虽然很多与人外形高度相似的雕像或别的什么物品,确实可以容纳亡魂,但是实际上近年来能够有这个作用的人形雕像越来越少,毕竟大多都已经是机器流水线下的产品。”

  “想要容纳魂魄,首先这物品本身就要留有人的精魂。也就是说,你所说的情况,必须要同时达到两个前提条件。一个是人形,相似度越高越容易。还有一个,就是它必须要出自工匠之手,越是技艺高超的工匠,耗费了越多时间制作的物品,就越容易。”

  说着说着,宋道长忽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了官方负责人所指的是什么。

  “难不成……皮影?!”

  官方负责人长久的沉默,变相回答了宋一道长。

  宋一道长的面色不太好看:“如果是皮影的话,非常可能。皮影戏,本来就是影子戏,想要容纳亡魂,简直是最佳选择。”

  恰好此时,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也已经抵达了皮影博物馆附近,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手上掌握的情况都发给了宋一道长,然后下了车去实地看看情况。

  宋一道长看着已经黑了屏幕的手机,上面映照出他严肃低沉的脸。

  以及……惊恐的邻座乘客。

  乘客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出声问道:“大,大师,你的意思是说,塑料人体模特这种东西,会被孤魂野鬼上身吗?”

  他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双下巴的肉都在抖。

  宋一道长:“?”

  宋一道长以为是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打扰到了邻座,便抱歉的朝那人道了歉。

  却没想到邻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道:“大师救我啊,我不想死!”

  邻座乘客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事情说给了宋一道长听。

  他年轻的时候是干服装生意的,但质量太好款式却难看,于是很快就倒闭了,卖不掉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了仓库里吃灰,然后这些年就忘在了脑后。

  直到半年前,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仓库的地皮,因此准备收拾收拾里面的东西,把地皮卖掉。

  却没想到,工人在搬动废弃了多年的塑料模特时,因为模特的重量比预想中的要沉很多,所以不小心摔了。

  一块块烂肉从里面滚了出来,还夹杂着不少骨头。

  邻座旅客哆哆嗦嗦的说:“后来问了辖区才知道,二十几年前,有一伙绑匪死在了仓库里,不过因为那阵我不在当地,所以没能联系上我,我也不知道这回事……虽然后来检验后,说人体模特里面的都是野狗的,不是人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啊。”

  “那塑料模特压根没有洞,那些肉是怎么塞进去的?再说谁有病吗,做这种无聊又恶心的事,我真的想象不出来。”

  那乘客道:“我总是觉得,像是那些塑料模特活了,自己吃的野狗。但是我把这话和别人说,他们都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说我是被吓到了。”

  “但是真不是啊!”

  怕宋一道长不相信他,乘客急急的将自己最近半年来的经历,全都说给了宋一道长听。

  他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摆放的艺术品人形雕塑,觉得雕塑好像扭过头,眼珠在看着自己。

  半夜睡觉的时候,总能听到客厅里传来的沉重摩擦声,以为进了贼结果出门一看,却发现雕塑自己挪动了地方。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儿子玩的那什么手办,也总是在看着自己。

  有一次儿子嚷嚷着手办从盒子里丢了,结果看监控,却发现手办自己跑到了他的床下。全家人一掀床,发现手办果然就在他平时睡的枕头下面,并且手里的装饰品长剑莫名开了刃,就指向他的脑袋。

  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生活中的种种诡异事件快要逼疯了他,去看医生医生却不相信他说的话,只认为他是压力过大出现了幻觉。

  他没办法,只好准备从老家去一趟滨海市的海云观,听说那里很灵验,想要求一道护身符。

  “从半年前开始的?二十几年前的绑架案?”

  宋一道长一愣,迅速看自己手里上的消息。

  果然,马道长告诉他,在道观中丢失的那尊乌木神像,就是半年前被学生从白纸湖拿走。

  而二十几年前……正是谢麟妹妹被绑架的案子。

  乘客还在忐忑的注视着宋一道长,像是等待医生宣判的绝症患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救。

  但宋一道长却忽然顿悟——

  也许他跑错了拍摄地点,并非真的跑错。

  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遇到这位乘客,从他这里得到之前无法调查的消息。

  真是……祸兮福所倚啊。

  宋一道长轻轻摇头,唇边勾上笑意。

  他眯了眯眼睛,心中感慨,果然不管人如何推算,都算不过看到了一切的大道。或许正是大道不忍心见事情走进死胡同,才引导他走这一趟,遇到了正确答案。

  “你别怕,我就是海云观的道士,要看我的道士证吗?你把你的事情详细和我说说……”

  宋一道长耐心安抚着惊恐的乘客。

  而另一边,在与官方负责人通完话之后,经手人在椅子上呆坐良久,才起身抻了个懒腰,放松了下疼痛的肩颈。

  房间里亮着灯,天黑得早,外面已经一片漆黑,窗帘也已拉上。

  他一边想着白纸湖的事,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了和官方负责人说,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只能端着咖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

  忽然,他的脚步在窗边顿住了,影子投射在窗帘上。

  他想起来,应该就是当年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一个家里人死光了的妇人,有些疯癫的嘴里念叨着“是她来复仇了,她回来要杀我们了,拿了他家的金银都得还,欠了他家命的就要拿全家抵命”。

  不过周围的村民很快就把那疯妇人拖走了,说她是受了刺激精神不好,在说疯话。

  村民们这么说着,还把疯妇人脖子上的金项链扯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疯妇人对此一无所觉,只顾着嘴里含混不清的嘀咕着“不该找木匠,都怪白师傅,都是他的错,不该让木匠来,姓郑的一家都是恶鬼”什么的。

  不过,他当时没怎么听清疯妇人那夹杂着口水和方言的话,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件事要和负责人说一下吗?

  经手人有些犹豫的低头看着桌上的手机,还是伸手准备拿手机发消息。

  虽然有可能不太对,但说一下还是心安。

  他这么想着,却因为背对着窗户,没有发现映在窗帘上的人影,已经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窗帘上,除了低头拿东西的影子之外,还有另外一道人影,四肢僵直,惨白的面容上两团腮红,像是被牵线行动的皮影戏。

  它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然后挥下。

  “砰!”

  血液飞溅在白窗帘上。

  ……

  “马道长他们最后就消失在那个牌楼下面。”

  被留在皮影博物馆外面的道长,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给官方负责人听。

  马道长他们让他留在这里的用意,就是他们一旦出事,还有人能够向外界传递消息,不让后来者再重蹈覆辙。

  官方负责人越听面色越严肃。

  实地看到后他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在电话里听到的,还要严重危险。

  “那些是坟吗?”

  官方负责人指了指牌楼后面的两列石碑。

  道长摇头:“我看过了,是捐赠修建博物馆款项的人的功德碑。”

  这倒也是常见。

  大家集资一起修建宗庙桥梁道路的时候,总是会把捐款较多的人的姓名专门刻出来,也是一种吸引筹款的手段,很多道观寺庙也会这样做。

  不过官方负责人却眯了眯眼,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下,隐约看到了那些石碑前面的土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正准备上前看清楚,就被道长担忧的拽住了手臂:“虽然现在认为牌楼是界限,但是这个结论并没有得到验证和确定,况且现在已经过了晚上的交界线,鬼气开始上升,也有邪祟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马道长他们尚有自保之力,但负责人你。”

  道长顿了下:“还是得多加小心,你要是出了事,很多工作都要搁置了,就像南溟山那时候一样。”

  官方负责人无奈的做出投降的手势,表示自己绝不过线,就是看看。

  “不过,道长你不觉得那些石碑前面的土壤,像是被翻动过吗?”

  他指了指石碑,道:“我怎么看着有点像骨头……”

  道长闻言,不放心的上前两步,在牌楼外面隔着很远的距离查看。

  这一看之下,道长心惊:“好像……还真是!”

  石碑前的土壤并没有踩实,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些白生生的东西埋在土壤中,露出一角。

  明明这些石碑都立于几十年前,并且博物馆多年都没人前来了,按理来说,应该是一片夯实了的土地才对,此时却像是刚刚被人翻动过。

  或者,是下面的东西想要出来,因此自行将夯实的土壤翻开。

  最重要的是……

  “马道长他们失去踪影后,我就查看过这里,那个时候都还是正常的。怎么太阳一下山,就出现了这种事。”

  道长有些发愣的看着石碑:“怎么会……”

  “石碑上还有照片?”

  官方负责人惊讶的挑了挑眉:“虽然道长说这是功德碑,但是这个制式,看起来确实是墓碑。”

  道长的心一路往下坠去,手脚发凉。

  他发现,在太阳下山前后的石碑,确实发生了变化。

  昏暗的天色笼罩下,这里确实像是一个破败的坟场,一道道墓碑上挂着遗像,却与公墓中常见的刻字不同。

  不是墓志铭或者家人的哀思追念,也不是生前功绩的记叙。

  而是,生前作下恶事的罗列。

  其中排在最上方的,就是他们参与了迫害一家人惨死。

  每一个石碑上,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记叙。

  道长觉得,这里比起坟场,更像是来自地府判官的审判。

  只是,既然地府坍塌,阴差不理,那满怀仇恨的某个存在,就自行作出了判决并执行。

  ……

  “到了,这前面走过去就是白三叔家,隔壁就是我家。”

  郑树木热情的在前面带路,进村后还帮着给村子不了解的众人指路。

  果然按照郑树木说的小路走,他们花费的时间要少很多,很快就从田间穿过,走了直线避免了绕路,直接进了村子。

  这个时间天色刚黑下来,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饭菜的香味也传了出来。

  不远处人声交织,还有孩童的笑闹声,鸡鸭鹅狗的声音混成一片,让山野间也不显得死寂,反而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见到这副场景,一直紧绷着心弦的嘉宾们和张无病,都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在走过来的时候,还担忧会不会这个叫郑树木的木匠也有问题,会不会把他们引到荒郊野岭去呢。

  在远远看到村子轮廓和升起的炊烟时,他们也担心这会不会是幻觉。

  直到进了村子,真正感受到周围浓浓的生活气息,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但随即而来的,就是冤枉了好人的愧疚感。

  郑师傅好心帮他们带路,他们反而怀疑对方……

  众人怀着这样的心情,连对郑树木的笑容都更热情了,他说一句,众人应一句,绝不让话掉在地上。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赶紧过去吧,白三叔这会子应该在家。”

  郑树木笑着挥了挥手:“要是有什么事,我就住旁边,你们来找我也行,在院子里喊我一声我也能听见。”

  张无病连忙应了下来。

  因为他们人数不少,而且一看穿着打扮就不是本地人,因此在他们和郑树木说话的时候,也有不少在田间泥地里疯玩的孩子好奇的凑近了过来,看着他们叽叽喳喳的问各种问题。

  也有性格害羞的孩子躲在后面,不敢上前。

  张无病笑着蹲下身,放软了声音和孩子们说着话。

  他本来还习惯性的掏口袋想要拿糖哄孩子,但手一进口袋,摸到空荡荡的一片,这才恍然想起来后勤的物资都在车上,他们现在是又没有行李又没有各种物资,更别说糖了。

  张无病抱歉的朝孩子们笑了笑,孩子们却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围着他们蹦跳着一起往白三叔家走。

  “小朋友们,问你们一个事情,你们见没见过传承人爷爷啊?”

  张无病想起之前导演组几次摆放都没能见到人的传承人,就低头问道:“他现在在家吗?前几天他不是去县城里看病了吗。”

  孩子眨了眨眼睛:“白爷爷?他一直在呀。”

  说着,他还指着不远处一处修建得气派的房子:“那不就是白爷爷的家。”

  张无病顺着一看,果然那栋房子和导演组拍过的照片一模一样,看来是没错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既然小孩子说白师傅一直都在家,那看来之前导演组来的时候,人家根本就是不想见外人,所以才找的理由。

  之前就听说这位仅剩的传承人闭门不见客,有其他的皮影戏匠人找过来的时候,也碰了一鼻子灰回去的。

  张无病在做前期工作的时候,还听到有人抱怨,说这位白师傅一副根本不想让皮影传下去的样子,种种做派简直是奔着失传去的。

  那个时候张无病还帮白师傅说话,说既然是传承人,那怎么会忍心眼睁睁看着传承的文化消失?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不可能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当张无病真的自己到了这里之后,才忽然也有类似的感觉。

  或许……真的是这样。

  虽然培养一个能够继承传承的弟子极其耗费心力,大多都是要从小孩子就开始培养。

  但是在白纸湖皮影已经衰弱到只剩下一位传承人的现在,哪怕多几个学艺不精的徒弟,也比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好。

  如果是别的只剩下一人的文化传承,大概率会想方设法的找好的弟子、增加曝光率,以此来增加关注,尽可能的延续下去。

  但是光是看到白师傅的家,那栋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的灰暗建筑,都像是在昭示着主人的心情,告诉张无病,白师傅就是不想救活白纸湖皮影。

  那大门上缠绕着的粗重锁头,甚至让张无病有种感觉,那位白师傅,像是恨不得自己赶快死,白纸湖皮影赶紧失传一样。

  怎么会这样?

  张无病既对白师傅的做派有些愤怒,又很是不理解。

  燕时洵却只是波澜不惊的掀了掀眼睫,除了因为张无病和孩子们说话时不自觉装可爱的声音,而恶心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那是别人的选择,他是个成年人了,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也知道要承担选择对应的后果。”

  从张无病丝毫不加掩饰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想法,燕时洵淡淡道:“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是他的自由。你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就别擅自为别人的选择做主。”

  张无病眼里憋着眼泪:“可是燕哥,我不理解……”

  “那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可就要太多了。”

  燕时洵面容上没有半分波澜,常年走街串巷,走遍大江南北,见过的太多人和事,已经让他见过人间各不相同的故事。

  他很清楚,不管旁人如何看,都无法取代当事人作出选择。

  “如果让你经历和那个人一样的事情,说不定你作出的选择,比他还要决绝。”

  燕时洵嗤笑了一声,率先走向旁边白三叔家的院子:“人间发生什么都再正常不过了,张无病,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很多生命甚至刚出生就被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像是池滟的孩子那样。极恶极善,都有可能。”

  “你这句不理解,等你真的经历过、看过所有人间事物之后,才有资格说。”

  燕时洵见张无病呆立在原地,一副要哭不哭红了眼圈的模样,也只得无奈的扬了扬下颔,指着白三叔家的大门,道:“想什么呢,还不去敲门?不是你订的房子吗,人家又不认识我。”

  “外面这么冷,你想让大家站在外面?”

  张无病这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的小跑了过来。

  他刚敲响大铁门,门内即有人应声:“谁啊?”

  还能听到有人踩着鞋蹭着地面走过来的声音。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副村人打扮。他在看见门外这么多人之后,不等张无病的话说出口,他就已经恍然大悟。

  “哦!你们是之前那个定了房间的对吧?”

  白三叔赶快把大铁门全推开,热情的迎众人往里面走:“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哎呀,刚才我还纳闷呢,怎么你们还不来,还担心你们会不会是反悔了,觉得我们这边没意思所以不来了。我还差点以为,到手的钱要飞了呢哈哈。”

  白三叔笑着道:“被褥啊什么的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也都打扫出来了,就等你们来了。”

  等众人走进来之后,白三叔查着人数,奇怪的道:“咦?好像和之前的人说的人数不对啊?”

  张无病赶忙道:“其他人有事没来,我们也在路途中耽误了一会,这才来晚了。”

  白三叔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反正你们给钱,你们说了算哈哈。”

  “是不是饿了?下了高速之后,我们这边的路可不太好走啊,这个季节还这么冷。你们先自己坐坐,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白三叔热情的往厨房走,还大声的提醒众人道:“你们的房间在二楼,一整层都给你们打扫出来了,你们随便看看随便挑。”

  张无病连声应了下来,但也因为白三叔提到人数不对的事情,想起了另外一部分没和他们会合的人,眉眼上染上担忧。

  白三叔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农家院,除了种些菜之外,还放养着鸡鸭。

  不过应该是冬天的缘故,菜地里现在是空着的,只有鸡鸭见到人,有些怕生的缩在了角落里。

  众人虽然没什么心思参观院子逗鸡遛狗了,但是看到这样生活气息浓郁的地方,多少还是安心了不少。

  在放松下来之后,众人才觉得自己又累又饿,之前因为紧张而被意志力强行压下去的疲惫感,一股脑的翻涌了上来。

  安南原甚至觉得,他现在可以直接往地上一躺就呼呼大睡,累得连脑子都不想动了。

  “总算能休息了。”

  路星星哀叹一声,晃悠着手臂就往楼上走。

  虽然他的伤口让邺澧帮他止了血,但毕竟邺澧的力量充斥着鬼气,不能直接帮他恢复力气,之前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还在,累得他连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燕时洵站在门口,视线一寸寸扫过院落,没有放松警惕。

  在他的视野里,这个院子里干干净净,和寻常村民的家没什么区别,并没有邪祟的痕迹。

  燕时洵侧眸看向邺澧,邺澧也轻轻摇了摇头。

  这让燕时洵皱起了眉。

  “明明还在皮影戏里没出去,但村子却这么正常……”

  燕时洵陷入了沉思,打定主意多加留心。

  而在不远处的气派建筑中,一面玻璃后面,须发皆白的老人弓着腰,沉默的背手站着,静静注视着亮起灯光的院子,面容上却有些怔愣。

  他想起刚刚那个年轻人说的话,一时心情复杂。

  失传……也可以被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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