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晋江

  耀眼的光芒以燕时洵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几乎是顷刻间,便笼罩了整个滨大校园。

  原本被黑暗笼罩的校园,明亮如白昼。

  所有的恶鬼没有任何可以藏身之地,鬼气无所遁形。

  它们惨叫着,颤抖着,却依旧无法逃脱的在强盛光芒之下化为齑粉,原本狰狞可怖的身形一点点消散。

  这力量迅猛而强大,以不可阻挡之势宣告主权。

  就仿佛……天地大道与它同在。

  即便是站在光芒中央的燕时洵,见此也不由得挑了挑眉,侧眸看向身边的邺澧。

  邺澧垂下眼眸,唇边带着一丝轻笑,给出的回应却是伸出微凉的手掌,握住了燕时洵的手。

  顿时,金光彻底冲破了黑暗,从原地直冲云霄,将原本沉沉乌云都驱散开来。

  整个鬼气的世界都轰然颤抖着开始一块块倒塌。

  大地震颤,轰隆巨响。

  恶鬼惊慌想要遁走,却被建筑脱落下来的砖块砸了个结结实实,恐惧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光芒将它连鬼气一起吞噬。

  在震动的世界中,燕时洵与邺澧双手紧握,怡然如山岳。

  无论是燕时洵,还是年轻的他,心中都很清楚——

  这个被鬼气凝固住时间,从现实切割开来的世界,很快就要彻底崩塌了。

  隔着光芒,年轻的燕时洵站在遍野火焰之中,歪了歪头,咧开了唇瓣。

  ‘还不赖,未来的我。’

  声音被天塌地陷的轰鸣声遮掩,但燕时洵读懂了他的口形。

  ‘等下次再相遇,再打一架吧。’

  ——‘胜利者一定是我。’

  燕时洵缓缓柔和了眉眼,轻笑出来:“不,你已经赢了。”

  “你还拥有李乘云。而我,已经失去了。”

  “再见,年轻的我。”

  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能在某一个相同的时间节点相遇,本来就是因为鬼气世界扰乱了天地大道的秩序。

  当燕时洵破开了这个虚假的世界,那年轻的燕时洵也就会回到他本来应该在的时间线上,他们就此别过,再不会有相见的机会。

  燕时洵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他笑着向过去的自己道别。

  话音落下,力量冲破黑暗,符咒的力量彻底生效,对鬼气的全面碾压直达天地。

  金色的光芒覆盖一切,连同燕时洵与邺澧修长高大的身形也渐渐消失在其中。

  唯独剩下年轻的燕时洵站在原地,脚下的火焰渐渐熄灭,周围的影像抽离模糊,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风一吹就晃荡着破碎。

  年轻的燕时洵知道,这是因为在鬼气被碾碎之后,原本虚假的世界在消失,而他和其他被拉进这个鬼气世界的魂魄,都会重新回到自己的现实世界。

  所有人都只会当做自己做了一个过分真实的梦,甚至留存的记忆只截止到梦将醒的时分,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照进房间里来,阳气驱散了鬼气,他们就会彻底忘记夜晚时分做的梦。

  而此时残留在他们心中的恐惧,也只会在他们醒来后,让他们心悸却又疑惑,任由他们苦苦思索却也就是想不起来,于是只好半信半疑的将此事扔在一边,再也不会想起来。

  年轻的燕时洵知道,自己也会迎来这样一个时刻。

  所以他拼命的在心中反复暗示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忘不要忘。

  但还有一件事,令他有些疑惑。

  刚刚的光芒遮盖了未来“自己”的身形,让他有些看不清楚对面的口形。

  他只隐隐约约看出来了“李乘云”的意思。

  所以,未来的自己想要告诉他什么?

  是他师父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的燕时洵沉下了眸光,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冲进逐渐熄灭的金光中,向未来的自己问个清楚。

  他长腿一迈,紧绷的肌肉昭示着野性力量的狠厉,身姿敏捷的直冲向未来的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

  但是,就仿佛一切都在天地的掌控之中,所有已经成为既定历史的过去都无法被更改,扰乱时间与空间的鬼气被清理干净,于是一切也到了回归秩序的时候。

  就在年轻的燕时洵手掌将将触碰到金光的前一秒,光芒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轰然破碎。

  大地坍塌,建筑物倾倒,玻璃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无数晶莹的玻璃碎片中,年轻的燕时洵脚下一空,土地坠落向下方的深渊。

  他不甘心的咬了咬牙,伸手指向天空,明亮的眼眸带着绝不甘于命运的锋利。

  “李……”

  “乘,云!”

  年轻的燕时洵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在巨大的压迫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音节,将这个名字牢牢的刻在心脏上,让自己不要遗忘此刻的疑惑,在醒来之后继续去追寻真相。

  “轰——!”

  他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黑甜的梦乡将他包裹,柔软温暖的接引他回到现实。

  ……

  滨大校园内,情况绝不能算得上好。

  纵使海云观已经派来了三批道长,但是成千上万不知道积压在地狱中多少年的恶鬼,又怎么是十几位道长能够弥补的漏洞。

  尤其是还有上万的滨大学子,此时分散在占地辽阔的校园的各个建筑物里,每一处都需要道长前去保护。

  人手不足,让道长们分身乏术。

  而杀了一轮还有一轮扑过来,仿佛无穷无尽的恶鬼,让道长们的力量和体力都渐渐被消磨干净,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所有人都在咬牙支撑着自己,身后保护着的生命就是他们坚定的信念。

  他们很清楚,在恶鬼与生命之间,他们是最后一堵安全的墙,将所有死亡的威胁挡在外面。

  所以,他们绝对不可以倒下,绝对不可以让这些恶鬼越过他们,向身后的学生们下手!

  “孽畜!滚!”

  八字胡道长厉声大喝,怀中最后一张黄符缠绕着滋滋啦啦的雷光,力道十足的投掷向前方的恶鬼。

  “轰!”的一声,雷光符炸开,附近一整片的恶鬼都烧成了灰烬。

  血海向此处扩张的范围,短暂的停住了。

  八字胡道长脱力般差点跌倒在地,他赶快伸手扶住了身边的石雕,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这才勉强能够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赶紧趁机深呼吸了两下,调整好自己紊乱的气息。

  在临出发前,监院特意叮嘱了他们有关于滨大校园内棺材大讲堂的事情,言明这下面不仅镇压着当年不肯离开的恶鬼,也还有很多仁人志士的魂魄长眠于此,切不可横加驱离,但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将恶鬼从镇物下放出来。

  所以,在其他道长都忙着保护学生们的同时,也留下了几位道长看守棺材大讲堂。

  局势已经艰难,如果再放了恶鬼出来,那就是两面受敌,到时候要应对的敌人激增,绝不是他们任何人愿意看到的局面。

  可是……

  八字胡道长目中萧瑟,视线扫过眼前的树林和大讲堂前的空地,心中无可抑制的蔓延上无力感。

  杀不尽,看不到尽头和希望,所有做出的努力都如泥牛入海,力量不断流失,但恶鬼却分毫未少。

  原本种在大讲堂前,寓意“香火不绝”的树林,早就已经变成了骸骨之林。

  象征着“香炉”的草地也已经被血海吞没。

  香炉踢翻,火烛熄灭。

  安睡于棺材中的恶鬼与英魂,开始渐渐苏醒。

  鬼气渗透进土壤,丝丝缕缕的渗入棺材大讲堂下的地面,缠绕向那些鬼魂,试图将他们也拉进血海地狱之中,与群鬼为伍。

  鬼魂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睛。

  幽深的黑暗之中,一双双无机质的眼睛出现,密密麻麻的看向棺材外的人间。

  刚刚因为八字胡道长的雷光符而停滞片刻的血海,重新开始冲刷起土地,一寸寸的吞噬正常的土地,向棺材大讲堂蔓延。

  枯骨手掌从血海中伸出又被拉下去,恶鬼你争我抢的踩着彼此的头颅想要爬出来,更多的鬼气传递进棺材之中。

  道长敏锐的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他已经用光了身上带来的所有符咒,残余的力量也无法支撑着他沟通天地,向四方神明借力,镇鬼驱邪。

  他咬了咬牙,勉强自己抽出背后八卦剑,从兽面鹿角的石像上撑起身躯,独立于大讲堂之前。

  腥臭的风吹来,吹拂起道长的袍角,而他眼神坚毅,面无惧色。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①

  扑上来的所有恶鬼都被他斩于剑下,没有符咒,那就用剑术,八卦剑折断,那就肉搏。手臂抬不起来,那就用牙,用所有能够使用的武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即便道长存了必死之意,还是无法阻止鬼气的侵蚀。

  整座沉重的棺材大讲堂,开始从边缘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咔嚓……咔嚓!”

  声音如此清晰,令人不安。

  细细密密的裂纹很快就爬满了棺材大讲堂的外墙,就像是被敲碎了外壳的鸡蛋,只需要最后一击,一切就都会轰然破碎。

  “不——!”

  道长目眦欲裂,飞身扑过来,想要以身以血液填补裂纹。

  但是这已经不是寻常力量能够抗衡的存在了。

  即便道长心中再不愿见此场景,棺材大讲堂还是在一瞬间的静止后,彻底崩塌。

  碎石土块迎面而来,击中了道长的脑袋,让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师兄!”

  其他道长的惊呼从远处传来。

  这一声巨大的轰鸣,响彻了整个校园,让滨大内所有的道长和学生们,都下意识的抬头,向巨响传来的地方望去。

  宿舍中,无数学生揪紧了心,暗中疯狂祈祷一切平安无事。

  很多学生冲到阳台上想要看个清楚,却被远处的建筑挡住了视野,只能看到从远处传来的隐约粉尘,听到巨大的声响,却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由得在心中更加焦急。

  滨大校园内的信号都断开了,学生们无法联系上外界,也无法从通知群里得知校园内其他地方的情况,忐忑与惊慌积压在心中缓缓发酵,最终的泡沫淹没口鼻,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像以往一样登上校园论坛讨论。

  有些寝室里还有些学生没有赶回来,舍友们心中惦念,焦急的想要等待一个平安的消息。

  他们反复的刷新着手机上的界面,但是鲜红的提示令他们心中更加惶惶。

  而通知群里最后的消息,还停留在“不要去图书馆和大讲堂附近”上,这让他们更加心生猜疑。

  “大讲堂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好害怕。”

  “那边原本就很诡异,暑假赶上鬼节的时候,从大讲堂旁边走都阴风阵阵的。”

  “为什么要特意说不要去大讲堂啊!那边肯定是出事了,该不会是下面镇压的恶鬼跑出来了吧?”

  “我听说的版本是下面埋着蛟龙骨,一旦镇压松动,它就会搅个天翻地覆。”

  “刚刚的声音好像就是从大讲堂那边传来的!”

  在寝室离得近的学生们站在阳台上彼此交流的时候,有住在最边上寝室的学生喊道:“我看都了!大讲堂那边塌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颤抖,情绪的感染力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原本还在讨论着的学生们,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你们记不记得……”

  有人咽了口唾液,颤抖着说:“在那个‘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里,燕时洵的分屏直播黑屏之前,就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里面发弹幕,说是在大讲堂旁边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他的话像是一个导火索,让不少人都纷纷回想起来。

  “好像是,好多人还戳他让他报个平安,但是他一直没有再上线。”

  “不……是吧,这世上不是没有鬼吗?我哲学白学了?”

  “好像是真的,我舍友晚上回来的时候被吓个半死,他说大讲堂那边,今天晚上特别诡异。就在那个弹幕发出来之前,他回来的。”

  “会不会是你舍友先一步离开,逃过一劫,后面那兄弟就正好中招了?”

  “我觉得。”

  有人带着哭腔道:“好像真的有鬼。我寝室窗户正对着林荫大道,我看到那边的树好像变成了尸体。”

  惊慌的喊叫声响起。

  各个寝室都乱作一团,他们惊恐却不知道应该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不少人寝室甚至都在讨论,怎么拿起马桶搋拖布扫帚羽毛球拍应对鬼魂。

  辅导员的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同学们不要担心!学校已经派了人在处理了!”

  辅导员嗓子喊到哑:“我们所有人都是安全的,不会有危险!请大家放心!”

  “你们的考试复习完了吗?明天的大一大二同学的英语考试,大三同学的通识实习,大四要交的报告和答辩,都完成了吗?”

  辅导员喊:“学校不接受任何理由的推延考试时间,所以你们是看热闹还是复习?挂科的人明年取消奖学金资格!”

  “好几千块呢,同学们想想清楚!”

  此话一出,学生们刚刚的恐慌荡然无存。

  考试逼近的危机立刻压下了对鬼魂的恐惧,原本还站在阳台上伸脖子想要看看大讲堂那边情况的学生们,都火速冲回寝室里,跳上椅子就掏出教材。

  缩在被窝里的同学也哆哆嗦嗦的从枕头下面掏出了复印资料,哽咽着开始背复习题。

  一时间,原本惊慌混乱的宿舍楼,顿时安静了下来,重新归于秩序。

  就连因为大讲堂的变故,而赶快从另一边赶过来,确保宿舍区安全的道长,见了这场面都叹为观止。

  “您很擅长这份工作。”

  跟在辅导员身边的道长感叹的称赞道:“要是换做我来,一个人绝对压不下这么大规模的情绪恐慌。”

  辅导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毕业后就留校和这些学生们打交道了,了解他们的程度比了解我自己还深。”

  “不过。”她抿了抿唇,眼带担忧:“真的不会有事吗?”

  道长目光坚定:“贫道必定死于所有人之先。”

  “况且。”道长微笑,带着希望的光亮:“燕道友也在这里,贫道相信,一切必将转危为安。”

  乘云居士的亲传弟子,李道长的师侄,恶鬼入骨相,不世出的天资绝艳。

  他相信,燕道友会是大道之下的奇迹,算不尽的最后一卦。

  “燕?”

  辅导员喃喃着重复这个姓氏,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她记得,当年在滨大的宿舍里,也有一位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学生,就姓燕。

  好多年了啊……

  辅导员眼神恍惚,但再看向大讲堂方向的眼神,却不再像刚刚那样带着慌乱。

  道长坚定的姿态给了她安心感,她知道,就像她会保护在所有学生身前一样,也会有人保护在她前面,最勇敢坚定之人,以身筑人墙,守卫生命的安全。

  而大讲堂前面。

  当八字胡道长重新恢复意识时,他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另一位道长撑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至于摔在地面上。

  他往下一看,就见地面上尸骸遍地,血海无边无际,死相狰狞的尸体堆积如山。

  血海之上,尸山几乎遮住了天空。

  堆积起来的死人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死亡。

  而其中很多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到辨认不出来原本的面目,甚至有些连皮肉都残缺不全,像是被野狗撕咬过一样狰狞。

  千百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八字胡道长,他刚一睁开眼睛就猝不及防遭此暴击,让他倒吸一口气,差点这口气没提起来又昏厥过去。

  “师兄!”

  身边的道长发现了他的清醒,急急道:“镇魂阵失效,棺材下面压着的所有鬼魂都逃出来了!”

  他本来想要施展法决将那些恶鬼扫荡出去,但是他还顾忌着其中仍旧有不少纯粹无罪孽的魂魄,害怕自己在驱散恶鬼的时候误伤了那些功德满身的英魂,于是两相犹豫之下,束手束脚。

  就在八字胡道长力竭昏迷的这几分钟内,整个埋在棺材大讲堂下面的镇魂阵已经彻底失效,鬼气将那些百年前的亡魂拉进了血海地狱之中,于是百年前尸骸堆积的场景重现,被鬼气蒙蔽了神智的鬼魂渐渐摇晃着,从血海中一具具起身。

  “宋道长呢?”八字胡道长一把拽住身边的道长,急急问道:“他一定有办法,他在哪里?”

  “宋道长在保护着图书馆的学生们,但是他比我们还要先一步进入滨大校园,即便是他,到现在力量也损耗得差不多了。”

  那道长神情急迫担忧。

  八字胡道长愣愣的松开了拽着对方道袍的手。

  “这是……大道让我等死于此处吗?”

  以身殉道,绝无可惧。

  但令他担忧的是,当他们身死之后,那些学生,还有滨海市的普通市民们,是否会得到安全的保障。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宋一道长在担忧的。

  大讲堂的轰鸣声让他担忧不已,却要应付一波接一波冲上图书馆台阶的恶鬼,无法前往支应。

  他眉头紧皱,忧心的看向鬼气最为浓郁的那栋建筑物,不知道前去探查的那位道长解决得如何了。

  宋一道长寄希望于那位道长,但那位道长站在实验大楼门前,却只想苦笑。

  他在被告知此处是鬼气最浓郁之地时,就已经料想到此行不会太简单。

  但是他即便心有准备,却还是将此地想得太简单了。

  能够向整个校园源源不断输送大量鬼气的泉眼,又怎么会能够轻易被解决。

  道长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泥泞沼泽中踩过,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被撕裂开的口子,染着血污和碎肉。

  而新鲜的血液从衣袍之下渗出来,将原本深蓝色的道袍染得近乎于黑色,血腥气浓重。

  手臂被恶鬼枯骨划得伤口纵横,血液黏腻沾染了满手,让道长几乎握不住八卦剑的剑柄,几次差点脱手。

  他的神情恍惚,全是凭借着一股不能后退的信念,才咬牙走到了实验大楼门前。

  但是……他可能也就到这里了。

  道长踉跄一步,赶紧用手中的长剑拄在地上,才晃晃悠悠的支撑住了自己差点跌坐下去的身体。

  他一路走来,所遭遇的阻力是其他地方的成百上千倍。

  几乎每走一步,都要耗费他全部的力量,苦战许久,才在恶鬼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但是,作为鬼气最初原点的实验大楼,远比门外道长刚刚走过的路更加难以通行。

  相当于门内是地狱,门外是人间。

  还活着的人,如何能够跨越生死,进入死亡的领域?

  那是被鬼气彻底遮蔽,一切术式手段失效,连天地都不会垂眼之地。

  道长恍惚着抬头,看向眼前的实验大楼,眼中有绝望闪过。

  难道,大道注定他止步于此吗?滨海市千万生命难道就要因此而陷入危险之中吗?

  就,没有奇迹的存在吗?

  天地不仁,可你的生机何在?

  道长心中无限悲凉,深秋的冷风钻进血肉模糊的胸膛,将他一颗心脏几乎冻得无法继续跳动。

  但是,就在道长悲愤诘问天地的下一刻,整栋实验大楼,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震动,但很快就像是地震一样,整栋楼都发出了可怕的“轰轰!”声,玻璃外立面裂纹蔓延,一声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传来。

  道长疑惑的抬头,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然后,一点光亮,从大楼的最中央缓缓亮起。

  就像是瓦数最大的灯泡,被在全是玻璃的实验大楼里被人按下了开关。

  但很快,道长就发现这绝不是开了灯。

  那光芒丝丝缕缕的从每一道缝隙中透过来,就像是竭力将根茎伸进岩石缝隙的小草,生机盎然而顽强不肯放弃。

  就好像……那光芒,本身就是万千生命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共同点亮的辉光。

  光芒越来越亮,很快就从大楼里蔓延了出来,整个玻璃建筑都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电灯泡,将周围一整片天地的黑暗驱散。

  这种亮光吸引了校园内外所有人的注意。

  道长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看向实验大楼的方向,手中迅速起卦试图在鬼气中掐算。

  而刚刚被安抚下来的学生们,也察觉到了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的亮光,有人疑惑难道是外面开了灯吗。

  热浪从实验大楼中传递出来,轻柔而不可抵挡的席卷了整片血海。

  即便是身在校园内其他地方的道长,都感觉到了一股生机而温暖的力量,充盈了他们原本枯竭的经脉,让他们脱力支撑不住的身躯重新有了力量。

  道长们惊愕的看向那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鬼气最浓郁之地,一点生机也没有的死地,却为何……”

  有道长问出了心中疑问。

  八字胡道长却恍惚了一瞬后,轻声感慨:“物极必反,衰极必盛。”

  正因为一切都落入了死地里,所以在最深的绝望中,才能诞生出最盎然的生机与希望。

  而可能做到这种事情的……

  “是燕道友吗?燕师弟……哈哈!”八字胡道长呢喃着,忽然大笑出声。

  “大道,大道!天地之下一盘棋,你早就已经算好了一切!”

  而站在实验大楼门前的道长,甚至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才能在强烈的光芒中勉强睁开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金乌坠地,亮如白昼。

  太阳落进了最深的深夜中,照亮了鬼气深渊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以为自己能够从地狱拘束中侥幸逃脱的鬼魂,惨叫着踩踏着彼此,争先恐后的从人间逃回地狱。

  稍慢一点的鬼魂,立刻就在光芒之下灰飞烟灭。

  而整栋实验大楼都在剧烈的颤抖,轰然倒塌在原地。灰尘四散,砖瓦破碎。

  一块块砖石簌簌落下,晶莹的玻璃碎片折射着剔透的光,直坠向地面。

  道长眼睁睁的看着碎玻璃向自己冲来,想要抬手抵挡,但奈何肌肉严重拉伤身躯重伤,他的手不听使唤。

  就在道长心中苦笑的时候,却忽然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自己视野中略过。

  下一秒,所有砖石瓦块竟然都停滞在半空中,违背了物理规律静止。

  道长呆住,愣愣的逆光看去。

  却见青年墨绿色的大衣飞扬在半空中,黑色的衬衫勾勒出他结实流畅的胸膛线条。

  而他俊美的容颜上带着一往无前的锋利,唇边还噙着一丝笑意。

  如神明从天而降,拯救人间。

  青年一手并指掐诀于身前,金色的文字一圈圈缠绕在他修长的手掌上,让人绝不会认错那明亮光芒的来源。

  “道长,还站得住吗?”青年垂下眼睫,另一只手伸向身躯颤抖摇晃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道长。

  愣神了好半天的道长,这时才忽然发现这张脸令他熟悉。

  “你……”道长犹豫了一下,不可置信的问道:“燕道友??”

  燕时洵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随即,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燕时洵身后从高处跳了下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冷着脸,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嫌弃,他修长的手臂间,一边挎着一具软得和面条一样的青年,另一手拎着两个青年的衣领。

  刚一落地,男人就直接将这三人扔在了地面上。

  其中一名青年赶紧伸手抱住了身边的青年,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免得他被地面撞伤。

  而另一个没人疼的就没那么好运气的,直接来了个脸刹车,还和一个燃烧得只剩下一半的焦黑骷髅头正好对视上了。

  青年当时就“汪叽”一声哭了出来。

  道长恍恍惚惚的看着这一幕,好半天才认出来:“张,张无病导演?”

  张无病哭唧唧的揉着发疼的软乎乎脸颊,一个人颤抖着肩膀从地面上爬起来,还眼含热泪的握拳给自己打气:“导演不能哭!”

  然后才用一双泪眼看向那道长。

  “道长你好,我是张无病。”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强撑着身为导演的“尊严”,向那道长介绍自己。

  道长:“…………”

  啊……要不,你先擦擦鼻涕?

  紧张的局势没有留给燕时洵与道长叙旧的时间,他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确定自己目前所身处的,正是真正的滨大校园。

  ——连引导着阴路走向的兰泽都被他从鬼气深渊中抢了出来,鬼气构筑的世界也在堪比鬼神威压的强大力量下被击碎,侵蚀滨大的鬼气源泉已经不复存在。

  原本肆意蔓延在校园内的鬼气,停了下来。

  血海翻滚着,恶鬼却都哀嚎颤抖着向更深处的深渊跑去,不肯再在血海之上露面,迎接来自那光芒的威力。

  “滨大现在情况如何?鬼气蔓延到什么程度了?”

  燕时洵皱着眉,迅速向道长问道:“滨大学生们的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燕道友放心。”道长声音坚定:“所有伤害都已经被我等挡了下来,学生们安然无恙。”

  燕时洵抬眸远眺,便看到了不远处棺材大讲堂的方向,尸体高高摞成了山。

  他心下微沉。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棺材大讲堂的镇魂阵失效,恶鬼出逃。更加令他头疼的是,鬼气会侵蚀那些没有罪孽的魂魄,将他们原本无垢的魂魄也缠绕上孽业。

  “不必担忧。”

  邺澧低沉磁性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始终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看出了他心中的忧虑。

  燕时洵侧眸看向他,就见他微微笑了起来。

  “没有罪孽的魂魄,不会被任何鬼气侵蚀。而身缠孽业者,将永堕地狱。”

  话音落下,黑色的雾气从邺澧身下升腾而起,化作两道黑影,迅猛飞扑向大讲堂的方向。

  原本立在大讲堂门口的两尊兽面鹿角的石雕,瞬间生动了起来,坚硬的石质身体竟然灵活如兽。

  石雕张开尖牙锐利的大嘴,嘶吼着扑向前方的尸山,利爪一挥便准确的将恶鬼按在自己爪下,坚硬如钢鞭的尾巴随即将恶鬼甩进了旁边还未退去的血海。

  一直被镇在棺材之下刚刚苏醒的恶鬼,哪里是地狱中满怀着怨恨经受酷刑绝望的厉鬼的对手。

  它们错愕惊恐的在血海中扑腾了几下,就被拖拽着沉没了下去。

  而原本浑噩迷茫的魂魄,则像是身周的迷雾被清扫干净,眼神重新变得温润坚定。

  百年前死亡的英魂,想起了一切。

  他们环视战场,也加入了对那些恶鬼的斗争中去。

  ——百年前,他们身死以求进步,如今,又怎么会放任恶鬼伤害他们后世的孩子们!

  敢打他们后世孩子们的主意?问过他们这些前辈们吗!他们以性命守护的盛世,可不是它们这些恶鬼能够搅乱的!

  英魂们一身正气,哪里是恶鬼敢于抵挡的。

  石兽与英魂面前,恶鬼连连败退。

  甚至不少原本在生前就暴脾气的英魂,此时逮着恶鬼就是一顿暴揍,那恶鬼的哀嚎声简直惨绝人寰。

  另一侧,英魂直接揪住其中一个恶鬼的辫子,照着恶鬼的脑袋就“啪啪啪!”一顿狂扇,扇得恶鬼晕乎乎的摔进了血海中,随即被吞没了进去。

  甚至有道长眼尖的看到了百年前身死于此的海云观道长,那位道长的魂魄按着恶鬼的脑袋,就“咣咣咣!”的往地面上撞,嘴里还疯狂输出,骂得那恶鬼痛哭流涕,后悔从棺材里跑出来了。

  道长:“……”

  啊……原来百年前的前辈们,是这种风格的吗?

  几位眼睁睁看完了全程的道长,目瞪口呆。

  八字胡道长愣愣的看了看那石兽,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石头底座的地方,震惊之余,只能吐出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镇墓兽!

  当时被当做镇物的镇墓兽,竟然被激活了?!

  但是,怎么做到的,谁做到的?与其他镇物不同,镇墓兽只有死气才能驱使,可现场都是海云观的道士,没有谁有这种本领才对啊。

  在道长们震惊的时候,实验大楼前的燕时洵却慢条斯理的挑了下眉,看向邺澧。

  “所以,门派祖师?”燕时洵假笑着,笑容不带一丝温度。

  邺澧丝毫不慌,回以笑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时洵,你自己猜错了。”邺澧笑吟吟的看向他:“不过,你有重新猜测的机会。”

  “几次都可以,直到你探索尽我的全部。”

  燕时洵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滨大校园。

  金色的光芒以他为中心,将整个滨大校园都照亮如白昼,没有一丝阴霾。

  而鬼气也在逐渐退散,地面上的血海畏惧般迅速退去,恶鬼向来时的地方逃窜。

  剩下的一些零星砸碎,只要交给海云观的道长们就好。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捏了捏指骨,发出“咔吧!”的清脆声响。

  令旁边的道长打了个哆嗦,竟然莫名觉得一股危险的气息蔓延了过来。

  “既然那些恶鬼已经从人口密集的地方跑了……”

  燕时洵眸光沉沉,唇边咧开没有温度的笑意:“那么接下来,就到了可以愉快的大施拳脚的时间了。”

  滨大的学生和滨海市千万人口就像是鬼气的人质,让燕时洵和道长们想做什么都要先考虑再三,放不开拳脚。

  但是现在,恶鬼畏惧生机,已经逃回原本阴路的方向,去往了没有人的公路,令燕时洵再无顾虑。

  “走吧,据说是门派祖师却身份不明的邺澧。”

  燕时洵侧眸看他,似笑非笑:“该去往真正的战场了。”

  邺澧微笑:“所以张无病和另外两个……”

  “交给你了。”

  燕时洵嫌弃的看了眼哭唧唧的张无病,侧了侧身:“我不想让张大病的鼻涕蹭到我身上,很恶心。”

  邺澧黑了脸。

  正巧,他也不想。

  张无病更是哭唧唧的问:“能换一种方式拎我吗?我要求不高,别像拎面粉袋子一样就行,哪怕你抱着我呢。”

  邺澧漠然扫过去一眼。

  张无病立刻重新怂怂的退到了一旁。

  道长见状,不由得建议道:“张导演可以暂时交给我们,燕道友放心,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他也觉得刚刚张无病晃荡在臂弯中的样子,实在是可怜了点,有点不忍心。

  “不必,我刚刚忽然发现,张大病还是有点用处的。”

  燕时洵向张无病瞥过去一眼,道:“做个自动导航还是不错的。”

  他刚才在鬼气世界中能够顺利的烧毁所有恶鬼,当时身在实验楼的张无病也出了一份力。

  ——所有恶鬼都自主向张无病靠近。

  恶鬼高度集中,符咒生效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燕时洵很满意。

  燕时洵:养儿多日,用儿一时。

  张无病:QAQ。

  “那么道长,滨大校园就交给你们了。”

  燕时洵转身向道长郑重道:“感谢你们在我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保护了滨大的生命。”

  道长立刻回以一礼:“如果不是燕道友及时解决了鬼气源头,滨大才是要面临真正的危机,任由我等如何解决流于表面的威胁也无济于事。”

  “请放心,滨大残留的恶鬼,就都交由我等。”

  旁边的兰泽见燕时洵作势要离开的模样,犹豫上前:“燕先生,我……”

  道长也看到了这个亡魂,眼睛微微睁大。

  成景警惕的挡在前面,害怕这位道长会说出要驱散兰泽魂魄的话。

  “你们跟着我一起走。”

  燕时洵的声音平静,却像是一颗定心丸:“因果起于何处,自然要终于何处。缠绕在你身上困住你的鬼气还没有彻底消失。”

  “事情还没有完。而接下来……”

  燕时洵的唇角勾起笑容,眼眸明亮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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