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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环途无归(9)

  海云观作为滨海市首屈一指的大道观,日常事务忙碌,和各门派、各官方的合作事项多如牛毛,常常也会收到来自各地的求助。

  几乎每位出师后可以独当一面的道长,都要负责相对应的工作,一年到头见不面也是常有的。

  只有大节日的时候,大部分道长才会返回到海云观,庄重举行科仪庆典。

  而马道长,他因为擅长阵法,所以日常工作多是与滨海市官方一起,修筑巩固滨海市的屏障。防范每年的台风和海上灾难。

  因此,当这一对道士大致说了情况之后,马道长才恍然想起来。

  几年前,老道长刚一从入定出来,就面色灰败,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生机迅速流逝。

  当时吓得整个海云观都动了起来,监院和各位高功道长花费了大力气,才堪堪把老道长从生死线上捞回来。

  老道长作为海云观现存辈分最高的得道道长,已经相当于是海云观的定海神针,没实力有在老道长之上的了。

  监院想破了头,也算不出到底是谁能将老道长伤至如此。

  老道长却摇头,说是天意不可擅测。

  他于入定时,与草木感应,发觉了天地间的异样。

  ——地府有异。

  对人间而言,生与死一直保持着平衡,旧人死,新人生。

  死去后的魂魄会被牵引向地府,审判一生罪孽功德,量行投胎或受刑。

  但如果地府出现了问题,魂魄无法投胎,恶鬼无法拘束。

  那恶鬼窜逃横行人间,魂魄拥挤滞留现世,正常人的生活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影响。

  旧人老病死,新人不生,魂魄拥堵,恶鬼肆虐……

  人间大乱。

  那样庞大数量的鬼魂,如果真到那时,就算海云观再次倾观下山,恐怕也只得全观覆灭,十去无人归。

  老道长只是隐隐窥得了一丝道意,就被天地雷霆镇下。

  如果不是他本身实力强大,恐怕就会在入定中死得无声无息。又或者,如果他的天赋再高一点,看到再多一些,那就算他实力横绝,恐怕也逃不过大道无情。

  老道长也感慨,如果换做是他那个天赋超绝的小师弟,一定能够知道更多,比如地府为何出现异样,又该如何解决。那样的话,他们就能赶在灾祸来临前扭转乾坤。

  但海云观,只有以身殉道之人,而无贪生怕死之辈。

  道法自然,但道,也逆天改命!

  从那天起,海云观一直都在关注着地府之事,并且从各个门派那里都听说了不少与老道长相似的经历。

  几个门派的祖师,都几乎在同年得到了相似的感应。

  这让海云观更加确信了大灾将临。

  而马道长遇到的这一队道长,正是一直以来负责探寻地府动向的。

  上个月,他们在滨海市郊区的一座山上监测到了异动,确定那里形成了一条新的阴路,恐怕将有鬼魂过境。

  因此,八位道长严阵以待,在那座山守了很久。

  正当他们疑惑是否是奇门卜算出了差错,算错了方位时,终于在子时看到了出现的鬼魂。

  那是一队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恶鬼。

  阴差跟随,阴兵驻守,锣声开道,镇魂铃护阵。

  八位道长在震惊之余,立刻确定了这是什么——

  地府拘束的恶鬼,在被押送途中。

  如果这些恶鬼脱离了阴路,成功出逃,那人间……

  道长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可是,在恶鬼之中,道长们却看到了一道奇怪的身影。

  那鬼魂看起来像是新丧鬼,还带着对现状的迷茫,身上也没有像其他恶鬼那样绑缚着铁链,只浑浑噩噩的行走。

  迷茫的魂魄忘记了所有的记忆,只知道死亡的痛苦和不甘,被自己生前最后的执念所指引,滞留人间。

  然后,令道长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新丧鬼和阴路的路线有一部分重合,它们之间的鬼气和怨气逐渐重叠,最后竟然融合为一处。

  新丧鬼被阴路的鬼气牢牢抓住,而阴路,竟然也开始跟着新丧鬼行走的方向而改变了!

  道长震惊,想要将那新丧鬼从阴路里救出来。

  虽然对普通人而言,所有死后形成的都是鬼,但是鬼其实只是个统称,有些魂魄只是暂时滞留人间,没有做过孽的他们是注定要去投胎的!

  而不是和这些罪孽深重的苦役犯一起,在深不见底的地狱日夜哀嚎绝望。

  但是其他道长连忙制止了那道长。

  阴兵借道,生人勿近!

  就算是他们,也无法从这样庞大的恶鬼中,全身而退的带走一个魂魄。

  如果只是单独的阴差办事,或许还有所转机。但这一队,明显还有精锐阴兵跟随。

  他们冲上去,就是个死。

  况且,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摸清地府动向,搞清楚地府有异的原因,加以制止。

  道长虽忧心那新丧鬼,但也知道孰轻孰重,只好叹息一声,准备找机会再施救。

  却没想到,这一跟,就从滨海市的最东边,跑到了最西边。

  八位道长中,为首的那位向马道长说:“多日未关注,没想到规山竟出了变化。”

  那道长说:“规山下面的鬼山,一直都是海云观悬而未解决的事件,那里在混乱年间死去的亡魂汇聚了大量的鬼气,并且从方位上来看,也是影响滨海市风水的一处重要之地。”

  “我等推算出,本来鬼山会成为阴路的锚点之一,让新形成的阴路不会像是无根浮萍一样虚浮于空中,同时也为阴路提供鬼气,扩大阴路。”

  道长说:“却没想到,鬼山的鬼气竟然荡然无存!所以阴路失去了锚定点,也得不到更多的鬼气滋养,于是就和当时恰好在场的新丧鬼融合到了一处。”

  旁边的羊须胡道长欣慰点头:“这样倒是避免了我们最害怕的事情发生,大道有意啊!”

  他们一路从滨海市东边追过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阴路被引进了城市里。

  要知道滨海市作为繁华大都市,素有不夜城之称,即便是夜半也有很多市民在室外,并且很多人也是凌晨才下班。

  那时候,刚刚好是一天中阴气最重,阳气最弱的时刻。

  正是寻常时刻旁人看不到的阴路,显现之时。

  恶鬼不讲理,所有被它看到的生人,或者看到它的生人,都会被它记在心里报复。

  就算有阴差拘禁,但阴差同样也是鬼,又如何会管这种琐碎小事?

  一旦有人出现在阴路附近,轻则被鬼气影响缠绵病榻,重则当场毙命。

  羊须胡道长年轻时,甚至见过十几年前的一次阴路出现时,农夫秋收彻夜忙碌,却恰好撞上了阴路出现的时刻,与恶鬼对视了农夫,当场就被吞噬尽了所有的阳气,化为一具干尸。

  因此,所有道长都悬着心,甚至已经做好了最糟糕情况发生的准备,决定以身挡在普通市民前面,不让恶鬼作孽。

  但奇怪的是,那新丧鬼一直跟着一辆破旧得已经该报废的车,从环城公路上过来,恰好避开了市区人员密集之地。

  道长们虽然不理解新丧鬼为何会跟着一辆车,但总归它连带着把阴路也引到了少有人走之地,避免了伤亡。

  马道长听完其他道长们的话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万幸!

  万幸大道之下,还有生机。

  如果节目组没有去规山拍摄,没有因为张无病导演的存在而走错去了鬼山,燕时洵将鬼山的怨气彻底铲除,恐怕那阴路,就已经因为被补充了鬼气,而壮大到难以扼制的地步。

  如果真是那样,那滨海市外环很多市民,都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看到马道长表情来回变幻,羊须胡道长奇怪问:“马道友,你脸抽筋了吗?”

  “对了,马道友你不是应该在滨海市官方那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马道长:“……”

  一阵惊呼声,忽然从旁边传来,吸引了众道长们的注意力。

  “看到了!这个侧脸看清司机的长相了!”

  “快截图找人,看看这司机的身份。”

  正是官方负责人他们,在高速收费站的监控里,找到了司机一闪而过的脸。

  与此同时,从最初那位想救人的车主提供的行车记录仪里,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

  破旧得已经可以报废的车辆本来正常行驶在公路上,但忽然,一只手臂的轮廓出现在后车窗上,剪影里看着像是伸向了前面的司机。

  随后,车辆开始剧烈颠簸,并且左右摆动蛇形,像是司机已经无法控制方向盘。

  在这样的情况下,车子直直的冲向防撞条,在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后,车子翻滚了数圈,最后停在了路边。

  随即,就是车主跑下车想要施救,绕着车查看后打电话。

  但就在车主一转身的时候,那撞得报废的车辆,竟然凭空消失!

  看到这里,车主失声大叫,指着监控道:“你看!我没说谎吧,真的就一眨眼的功夫,连车带人都消失了!”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啊,是不是有鬼啊。”车主两股战战,强咽了口唾沫。

  官方负责人赶紧将车主带到一边,温和的安慰他的情绪,并告诉他可以离开了。

  在看到后车窗映出来的手臂轮廓后,官方负责人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但不仅如此,监控中,车辆在颠簸的时候,后备箱颠开了一条缝,官方负责人敏锐的看到了一抹红色。

  像是……生肉块。

  出于工作敏感度,官方负责人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恐怕当时那车里,除了司机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只是不是活人,而是……受损严重的尸体。

  至此,这件事已经是特殊部门的负责范围。

  官方负责人立刻给部门下属打电话,将地址发给他们要求立刻赶到。

  羊须胡道长看着这副场景,沉吟片刻,抬手掐诀卜算。

  几分钟后,他一脸震惊和恍然:“竟然是如此,竟然是如此!”

  马道长立刻追问:“道友算出什么来了?”

  他缺的就是卜算啊!

  这不是刚巧了吗。

  就在此时,高速上又驶过来一列车队,刺耳的鸣笛声和红蓝亮色的闪光,所有人都不会认错他们的身份。

  官方负责人和早先到达的小队,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刚刚抵达的车队。

  那边的道长们也看过来。

  一位道长笑呵呵的道:“福生无量天尊,今天可是挺热闹啊。”

  而车队的人远远的就看到这边的封锁线,还有聚集的人员和车辆,心里也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

  但他并没有把这往自己正在负责的案件上联想,只当是兄弟单位出了什么问题,毕竟看着似乎刚发生了车祸。

  于是,在请示过后,车队靠边停下,摇下车窗:“你好,需要搭把手吗?”

  他看了眼不远处拎着工具箱的法医,恍然大悟:好像不是兄弟单位出了车祸,是他们在处理车祸?

  不过……车呢?

  毕竟车祸的主角,得有车吧?法医在这,得有检查的对象吧?怎么一个都没有?

  职业敏感度让他有些奇怪,但在他的目光扫过官方负责人前面的电脑时,却忽然愣住了。

  那电脑上的截图,赫然是他所负责案件的嫌疑人!

  这张脸已经被他念叨了一整天,化成灰他都认得!

  制服人员立刻回身向队长说明了情况,然后开门下车,向官方负责人敬了个礼,然后询问截图上的人。

  官方负责人惊讶:“你是说,这是你追查的失踪案的嫌疑人?”

  制服人员点头。

  几天前,一对夫妇报案,说自己的儿子已经失联一整天。

  本来因为临近毕业,在滨海大学上大学的儿子因为保研的事,还有学校内的舆论,而有些心情烦闷,所以夫妇就劝儿子让他出门散散心。

  却没想到,这一出门,儿子就失去了联系。

  夫妇说,最开始儿子在出滨海市的时候还能联系得到,但等去了市郊之后,打电话就不接,再打过去却关机了。

  夫妇急得不行,于是立刻报案。

  当地辖区立刻行动起来,定位儿子手机最后出现的地方,发现是在滨海市西边的郊区。

  他们火速前往,询问过沿途的村民后,有人告诉他们,看到儿子往山上去了。

  儿子还问过村民山里的昼夜温差,带上了厚衣服。看样子,是要去山上看日出。

  他们搜查过山上后,却没有发现儿子的踪迹。

  但是,搜救犬对着灌木丛狂吠不止。

  拨开枯枝后,是一截带着戒指的断指。

  从戒指样式里,夫妇认出了这是自己儿子的饰品,据说是儿子的好朋友送的,儿子很喜欢,一直带着手上,总是看到戒指就会微笑起来。

  夫妇几乎昏厥过去。

  搜救队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座山确实在秋冬季节,偶尔会有野兽出没觅食。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儿子并非死于野兽,而是人为!

  手指的断面太干净了,并非野兽撕咬后的不规则锯齿状,而是用刀切开的痕迹。

  并且,那上面还有些许羊肉味。

  这些都成为了指向儿子踪迹的线索。

  搜救犬一直追踪到山下的公路,在那里,搜救队发现了路边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还有血迹上的车辙痕迹。

  而气味,断在了这里。

  他们断定,有人伤害了儿子之后,将他用车带离了这里。

  靠着车辙比对出车辆信号后,搜救队凭借着郊区并不密集的监控,追查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村镇边缘。

  搜救犬找到了一间荒废的小屋。

  推开门后,那副景象让所有人沉默了。

  那是地狱的景象。

  到处都喷溅着鲜血,还有碎肉和白色的骨渣落在地面上。

  有的已经干涸氧化,有的却还新鲜,看来这些血液的主人受伤时间的跨度,在一天以上。

  他们知道,失踪的儿子凶多吉少。

  但抱着一丝仅存的希望,他们依旧追踪上路。

  然后在公路上碰到了官方负责人。

  旁边最先抵达的小队听到后,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这还是人吗!”队长气得发抖。

  而法医,更是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刺破掌心。

  官方负责人串起了所有线索,终于捋清了事实。

  ——前几天滨海大学失踪的学生,被司机所杀,然后将尸体撞在后备箱里,准备跨地区抛尸。

  却没想到,死者起尸,让司机发生了车祸,为自己复了仇。

  官方负责人叹息一声:“你们要找的嫌疑人出了车祸,生死未卜。”

  制服人员疑惑:“车祸?车呢?”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

  官方负责人镇定道:“暂时失去下落,正在寻找。”

  “请放心。”官方负责人郑重道:“无论他是生是死,如果真是他杀了人,那他都无法逃脱制裁。”

  官方负责人也终于想清楚,节目组的人为何联系不上了。

  以张无病导演的体质而言,还有燕先生发来的情况,拦车求助的那个中年人,就是有嫌疑的司机,并且从车祸现场和冤魂复仇来看,那司机恐怕已经死了。

  既然有燕先生在,那么官方负责人很肯定,嫌疑人无法逃脱。

  他信任着燕时洵。

  “对不住,我插一句嘴。”羊须胡道长走过来:“你们说的那位死者……他长什么样?有照片或者生辰八字吗?”

  旁边目睹了全程的马道长,忽然间福至心灵,想通了一切。

  ……

  燕时洵睁开眼睛时,还没有从刚刚的昏沉中完全恢复过来,就立刻翻身坐起,大脑还在执行着昏迷前的指令,下意识的伸手向前抓去,想要从血池中拽住不断下坠的青年。

  但是,燕时洵的手掌却打在了墙上。

  轻微的疼痛有助于恢复清醒,公路上没有墙和现在身边有墙的差别,也让燕时洵迅速恢复了清明,警惕向身边看去。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堵白墙。

  燕时洵:“?”

  他疑惑的向周围看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公路上了。

  而是身处一间宿舍。

  他刚刚就是躺在宿舍床上醒来,此时正坐在窄小的床上,俯瞰着不大的空间。

  许久都没有想起的记忆浮现。

  燕时洵认出了这是哪里。

  ——他在滨海大学上学时,住了四年的宿舍。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是公路吗?

  而且多年过去,为什么宿舍里的一应物品看起来还和当年一样?

  燕时洵皱了皱眉,心中疑惑。

  四人宿舍里一片昏暗,并没有开灯,只能勉强看出家具的轮廓。

  但燕时洵还是凭借着记忆中的构造,迅速在脑海中重构了宿舍的情况。

  只是对面的床铺挂着蚊帐,一团没有叠的被子随便窝出一个人形,但昏暗中,看不清到底有没有人。

  燕时洵眼眸眯了眯,正警惕的撑着宿舍床铺的围栏跳下去,到对面查看时,却见对面的床铺动了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

  “时洵?”对面人声音沙哑的问。

  邺澧的声音。

  燕时洵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随即,他严肃起面容,向邺澧问道:“在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嘴上问着,但燕时洵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他在深渊时,见到了满地的血池和青年,同样的景象出现在了公路上。

  那时他判断,整个空间应该静止在了某一时刻,但因为鬼气的存在,公路无限延伸。

  现在他会突然间转换场景,身处当年的大学宿舍,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鬼气作祟。

  只是当时静止的公路场景,换成了滨海大学学生公寓。

  燕时洵不相信当年的宿舍会原样保留,所以只能是鬼怪导致。

  邺澧低声道:“你被群鬼拉下血池,我随你而来。”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你既然看到血池下面都是鬼,还跳下来了?”

  他有些诧异:“你难道不知道那么奇怪的血池,肯定有危险吗?”

  血池之下,危险未知。

  为何……会有人愿意跳下来。

  只是因为担心他吗?

  即便对自身的情感迟钝如燕时洵,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年少时,他因为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总是被同龄人说是“骗子”、“说大话”、“电视剧看多了”。于是,他开始闭口不言,冷眼旁观同龄人的喧闹。

  在被父母遗弃后,他随李乘云接触到的人多是得道之人,处事涵养又成熟。

  而另外那些委托李乘云的,还有他们在旅途上遇到的三教九流,都是暂时的过客,没有被燕时洵放在心上。

  所以,严格算起来,燕时洵长久相处的,除了李乘云,就只有张无病。

  但燕时洵很确定,当时的场景,如果换成是李乘云,他会在血池外冷静找方法救出自己。如果是张无病,他会喊其他大师来救自己。

  无论哪个,都不会做出跳下来这样不理智且危险的事。

  但偏偏,邺澧做了。

  没有样本可以让燕时洵揣摩学习,没有人教过他,这是他所不理解的情感。

  却……让他在这一瞬间,有些动容。

  邺澧轻轻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但是,你在这里,你也在危险之中。”

  “所以,我当然要来。”

  宿舍中一时静默。

  燕时洵抿了抿唇,不知道如何作答。

  直到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年轻男孩的喧闹声,听起来是下了课回来,才让燕时洵恍然回神。

  燕时洵神情警惕的看向房门的方向,肌肉紧绷。

  他本以为这里和公路一样,也是静止的空间,但听外面的声音……这里竟然不止有他们!

  很可能还有其他普通人卷入这里。

  比如,滨海大学的学生。

  燕时洵迅速一握床边围栏,没有走梯子,而是身姿敏捷的直接侧翻身跃下,在地面上稳稳站立。

  “晚上开不开黑?”

  “不行不行,我后天还有一门考试得复习,考完的吧。”

  “不想上课啊啊。”

  “期末课少,我都在宿舍里窝着,还好吧。”

  ……

  外面走过的人讨论得热烈,年轻活力的氛围浓烈,走廊里的灯光随着他们走过,在房门下面的空档里落下一栅一栅的光影。

  就像每一个再普通不过大学夜晚,下了课的学生们说说笑笑的回到寝室,抖落外面的寒意,平静又温馨。

  但是燕时洵站在一门之隔外,眼神却急速变冷。

  无论那血池是什么,或者那青年的身份如何,燕时洵现在都有些被惹怒了。

  在场景里不仅有他,竟然还有其他的普通学生。

  这些都是无辜者,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卷入危险的人。

  因为没有搞清楚目前的情况,所以燕时洵静静的在寝室内听着,没有出声或推门出去。

  普通学生的存在让他更为谨慎,如果他做错了一步,那赌上的……是所有无辜者的生命。

  好在下课回来的学生不是很多,很快就从宿舍门前走过去,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邺澧高大的身躯轻盈落地,他抬手握住燕时洵的肩膀,轻声询问:“时洵?”

  燕时洵侧了下脸颊,回应了邺澧。

  但目光却没有移动。

  从刚才门外学生们走过的声音来看,少说也有一百多人。

  并且这些人大概率是普通人,不通玄术,无法在鬼怪面前自保。

  换做他人,或许可以视而不见。

  但燕时洵将这些普通学生的生命也扛在了肩上。

  即便他甚至没有见过他们的长相,更与他们并不相识,但是他既然是这些人里面唯一有能力的,那就要扛起责任,保护他们。

  但庞大的数量,沉甸甸的压在燕时洵心上。

  邺澧读懂了燕时洵的想法,他开口,轻声道:“别担心。”

  “我在。”

  半晌,燕时洵才“嗯”了一声,回过神看向四周的环境。

  滨海大学作为滨海市老牌学校,是滨海市最顶尖的学府,传奇外交官井玢也有一个滨海大学荣誉教授的头衔。

  因为连年知名校友捐款,学校资金宽裕,也大方的愿意回馈学生,所以四人间宿舍宽敞,设施崭新而完备。

  而滨海大学的金融系久负盛名,很多学生都是家中本有资产,住不惯宿舍就回家住了。

  燕时洵的寝室中,就这样空出了一张床位。

  他只在新生入学那天,见过一眼那位室友。然后再见到,就是半夜一睁眼时,那位室友坐在自己头顶,空洞茫然的魂魄。

  那位室友死之后,他的家人很快就来收拾走了放在宿舍中的物品,然后那个床位就一直空着,没有人愿意搬来。

  ——当时金融学院都在传,这个寝室一屋子怪胎,还死过人,不吉利。

  但现在,燕时洵看到那个床位下面的桌子上,还摆放着不少已经落了灰的个人物品。

  这让他有些疑惑,是否是时间点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会还有那位室友的东西。

  邺澧环顾寝室:“这是你当年住过的地方?”

  燕时洵点了点头:“大学生活毕竟的一环,集体生活。”

  邺澧有些惊讶。

  他见过很多人间天赋极高的驱鬼者还有天师,在以前的王朝中,天师们前呼后拥,极得帝王将相信重。现在有声名的大师,也大多数出入气派,收入不菲。

  虽然早在看到燕时洵的小院后,邺澧就知道燕时洵不是执着于物质的人,也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中,知道了燕时洵对于很多衣食住行都不甚在意。

  但是燕时洵毕竟是驱鬼者,日常会与鬼怪打交道,他本以为燕时洵不会和普通生人一起居住。

  燕时洵扫了邺澧一眼,对他这种反应习以为常:“当年张无病他爸知道我和张无病一间寝室时,也是这个表情。”

  邺澧:“……你和张无病。”

  他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一起住了四年?”

  别人也就算了,邺澧知道燕时洵并非会随意向他人交付信任的人。但是张无病不同,他亲眼看到过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亲近。

  这让邺澧心情起了涟漪,忽然有些嫉妒张无病。

  如果他能早重遇燕时洵……

  燕时洵一指刚才邺澧跃身下来的床铺:“你刚刚躺的,就是张无病的床。”

  邺澧:“……”

  为什么他躺的不是时洵的床。

  “其实小院离滨大不远,我完全可以走读。”

  燕时洵边检查着宿舍里的物品,边淡漠的道:“但是我有一位很好的辅导员,认真负责,生怕我走上歪路,所以和我师父说让我住校,体验大学生活。”

  “我师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他告诉我,观察人间也是修行。”

  燕时洵声音平静:“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然后就看着张无病那个小傻子,哭爹抱大腿抱了四年。

  邺澧对燕时洵的过去很感兴趣,每当他准备停下来时,邺澧就又引出新的话题,让他继续说下去。

  等燕时洵大概看过了宿舍里的物品后,邺澧也将燕时洵大学时期的经历听了个囵囤。

  邺澧看向张无病床位的眼神,更加阴沉了。

  啧。

  远在某处的张无病:“阿嚏!”

  他瑟瑟发抖的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狭小的柜子里,欲哭无泪。

  燕哥,爸爸,啥时候来救你可爱的小病病啊……呜。

  但燕时洵看着桌子上的教材,眼神冰冷。

  他认出来,这是大一那一年的下学期。

  那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年。

  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明明他走出小院后回身看去时,李乘云还笑眯眯的朝他挥着手,还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带着余温的围巾搭在他的脖子上,隔绝了冬日的冷风。

  李乘云遗憾的说,可惜开学早,他们没能一起吃上元宵节的元宵,算不得团圆。

  看着李乘云满脸的惋惜,那时还年轻的燕时洵,没能读懂李乘云话中的意思。

  他只是向他师父说:‘等你回来,明年元宵节,我们一定在家一起过。’

  李乘云惊讶了一下,眉眼怔愣,然后用很轻的声音,带着期待的道:‘好。’

  ‘要是还能见你一眼,我去学元宵怎么做,我们一起亲手做一个团圆。’

  年轻的燕时洵没听懂。

  他走了。

  直到他走出了很远,身形消失在小巷的拐角,李乘云的目光还落在他的后背上。

  像是……不舍的在看最后一眼。

  而当春樱花开败后,燕时洵迎来了满脸焦急悲伤的辅导员。

  还有一封,李乘云的死讯。

  直到现在很多年过去,燕时洵仍旧不愿意回想那一年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的度过那一段时光,心脏空了一块,连魂魄都是迷茫的。

  亦师亦友亦父,李乘云承担起了他前半段生命中所有需要的角色。

  李乘云死后,连阳光都是灰暗的,欢笑声隔着磨砂玻璃,他画地为牢。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燕时洵眼神恍惚,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散落的教材上。

  后来,有一个傻子坐在他身边,嚎啕大哭,帮他哭完了所有没能哭出来的眼泪。

  然后那个小傻子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燕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放心,咱师父没了,还有我,我照顾你,绝对不让你有半点孤独委屈。’

  小傻子太傻了,让与天赋卓绝之人相处习惯了的年轻时的燕时洵,不由得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但还是被小傻子逗笑了,轻轻一脚踹了他出去。

  燕时洵还沉浸在被勾起的记忆中,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燕哥,我今晚能和你一张床睡吗?”那声音可怜兮兮的

  燕时洵迅速与邺澧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邺澧受伤:……这声音是张无病的。时洵,你和张无病,不是单纯的朋友吗?

  燕时洵疑惑:???你在说什么?

  紧接着,那个声音又传来:“前天晚上,好像有鬼坐在我枕头旁边看着我,我一睁眼就正好对上那鬼的脸,满脸都是脓水,我害怕。”

  “昨天我都没睡着,一闭眼就是那个鬼脸,今天考小语种听力都差点睡过去。”

  外面的声音哭唧唧道:“明天的考试怎么办啊?再睡过去,老师就要活吃了我了。”

  这个声音,燕时洵熟悉到就算对方只发出一个单音,也足够他听得出来。

  正是张无病。

  只是更年轻天真,因为张家的保护,一直生活在纯白的象牙塔,稚嫩而充满生机。

  燕时洵悄无声息的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

  正巧一声冷呵响起。

  “我拒绝。”

  短短几个字,让邺澧和燕时洵身形顿时僵住。

  ——是燕时洵的声音。

  可他此时在宿舍里。

  那……门外的是谁?

  狭小的门缝外,晃过燕时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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