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时分，整座宫宇雾气沆瀣。
龙辇停在兰林殿前，皇帝脸色凝重，不由又向赵夫人问：“永清真的偷偷出宫，过夜未归？”
他对这个女儿虽然没有多疼爱，但一直还是觉得她端庄稳重，是嫡出公主该有的样子。
“妾身听说公主昨夜就不在兰林殿了，担心得紧；但公主一向不喜欢妾身，才请陛下一同来看看。”赵夫人小声道，“女儿大了，有了别样的心思，也是常事。”
皇帝一直对赵夫人深信不疑。
但上次巫蛊事中，赵夫人和永清互相算计，他竟对赵夫人失望更大一些，隐隐觉得她不如以往天真可爱了。
他叹了口气，又见娇妃眼巴巴地望着他，向旁边的内侍道：“去开门。”
内侍上前叩动门上饕餮铺首的鎏金铜环。
须臾，门开了一条小缝，里头婢子悄声问道：“谁呀？这么早。”
那内侍眉毛倒竖：“大胆宫人！陛下来探望永清公主，还不快快开门。”
里头婢子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永清公主还在睡梦之中，恐怕无法迎驾……”
“这算哪门子的事，还要做老子的等儿女的。”赵夫人只道是她还被困在宫外，故意道，“何况，不过是看看公主是否住得安心罢了，你们怎么千拦万阻的，不会公主出事了吧？”
“陛下恕罪！”里头的人仍抵住门，只一个劲拦，任谁看了也觉有异。
赵夫人递了一个眼色给刘骑。
刘骑又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上前一把推开门，呵斥道：“糊涂东西！让开！”
皇帝面色铁青，走进殿中。
兰林殿中，各间帷帐都被重重放下，仿佛是在遮掩寝宫里的秘密一样。
皇帝又驻足了，永清都十五了，有些不妥。
赵夫人马上道：“妾身替陛下去看看。”
她伸手，去拨开内寝的帘帐，一想到里面空荡如也，朱唇便忍不住绽笑。
然而，还未等她够着，永清就从中披衣出来，衣裳严整，唯独没梳起发髻，散着长发。
“夫人怎么起这么早？”她拉住了赵夫人挽起帘帐的手，好似睡眼朦胧，乍见皇帝，被惊了一番，“父皇——”
这小贱人竟然想办法回宫了！
赵夫人又惊又怒，再觑向皇帝，他的脸色更青了。
“没什么，”他淡淡道，“你大小算是乔迁了一番，朕来看看你是不是住得惯。”
赵夫人这回真的离谱了。
他突然觉得昔日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也变得和寻常深宫妇人没什么不同。捕风捉影，一惊一乍。
永清又上前几步告罪道：“女儿这几日贪睡，起得格外晚，因此也叫侍女早晨莫唤我，因此不曾远迎父皇，还倒让父皇来寝殿瞧我。”
大早上被唬到女儿闺房，皇帝突然觉得尴尬。
永清犹呵欠一声，乖巧道：“还望父皇容女儿梳洗，再为父皇奉茶。”
“不必了，你既好睡，便再睡一会儿吧。朕还有事。”皇帝难得慈爱一回，转身离去，竟没带上赵夫人。
赵夫人落在原地，心中落差直教她委屈。
“夫人。”永清又懒懒打了一个呵欠，“我昨日傍晚在宫门前还十分着急呢。”
赵夫人冷声道：“你果然跑出去了。”
“是又如何，”永清转身，声音从罗帷之后传来，“夫人不会真以为整个皇宫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吧？”
她又轻笑：“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赵夫人眸中阴狠：“我倒是小看了公主。”
此后赵夫人消停了数日，直到皇帝发诏，以其二兄为将，往西北征讨纥石，点了西京屯军与桐关守备同往。
这道诏是尚书左仆射梁符起草的，雷厉风行，等传到朝京的时候，军队已出发五日了。看書喇
满朝文武皆惊，此战师出无名，无人看好，更何况统帅竟然还是赵夫人的兄弟。
大燕向来有启用外戚为将的传统，昔日横扫西北，让诸国臣服、戎人胆寒的大将军霍胤便是武帝的小舅子。但是人家是年轻体壮、有勇有谋的正经国舅，不是赵氏兄弟这样年逾四十、连杀猪宰羊都忘了的宠妃亲戚。
就算是不喜蘧皇后主政的新贵，都雪花般的谏书飞向燕阙，求皇帝收回成命。
蘧皇后只问了一句，副将是谁。知道是蘧平后，又召见她爹大将军蘧进问了一句，蘧平何许人也。
她便松了容色，任由皇帝折腾。
燕阙宫中，赵夫人是春风得意，连连十天在飞香殿日夜游宴。不仅满宫妃嫔，还有不少两面逢迎的西京贵族女眷，也都来凑趣。她这次也涨了记性，不再假惺惺地邀请永清，生怕给她败兴。
听苏苏说起这件事时，永清正躺在廊下竹榻上乘凉，觉得可笑，不由放下了手中《六韬》：“我倒是想去看看她那幅得意忘形的样子。”
旁边的半夏正在伏案教霞君认字，不由笑道：“您想去，今夜倒是可以。赵夫人今夜要把宴会搬到上林苑的凌波湖上去，说是赏夜荷，估计也就在惠风榭那了吧。虽然不给咱们帖子，您路过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这些日子做细作，愈发游刃有余了起来，飞香殿的事情无她不知的。永清又时常夸奖指点她，因而她整个人都焕发着胸有成竹的意气。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永清丢下了书简。
苏苏却觉得她今日不对劲：“公主，您可从来没有随随便便看书看到一半扔下的。”
她确实从来没有。
“看不进去啊，”她不得不叹气，“兵书能算书么？我看了只觉满页空谈，不知所云。怪不得赵括习尽兵书，还是纸上谈兵。”
她有心了解军政，从书阁抱来一堆兵家经典，可一本都不读不进去。可见术业有专攻，她虽给蘧平出了大略，行兵布阵的事还是少指指指点点得好。
半夏便玩笑道：“那公主不如拿给霞君照着练字好了。”
“拿去吧，”她递给半夏，“于我而言，和字书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直埋头描字的霞君望着她，又咬了咬唇，轻声道：“谢谢公主。”
“好啦，”她从竹榻上起身，赤着足悠然在廊中转了一圈，“现在都不许学了，来给我梳妆更衣，我们晚上得好好瞧瞧赵夫人和她的拥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