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科逸，也就是白泽。
钱科逸的前半生都恪尽职守，维持着自己作为祥瑞之兆的神兽的职责，给各地带去福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世上后来诞生的神兽异兽都视天道为最高准则，而自混沌应运而生的烛龙，在他们心中，便是天道的一种象征。
可是烛龙不这么想，烛龙随心所欲。
烛龙本身并不相信“天道”这一说法。不过是混沌虚无，昏暗又没有秩序的世界需要被打破，邪祟需要被压制，他才诞生了。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打破的天道。
活着，自由就好。
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束缚自己。
神兽依旧对他抱有敬畏之心，烛龙置之不顾，拂袖跑了！
白泽的潜意识里对烛龙的认知便是如此。
烛龙远离众人，懒得见人，独自栖息在章尾山中。也许是亘古的孤独让他心中动念，他开始每日每夜闭目息神，在章尾山各个角落灌输灵力，企图创造点生灵出来。
起初无果。
直到四千七百九十多年后，章尾山簌簌下着雪，山脚下三川江边突然冒出了一小撮绿油油的苗，又细又软，在风中摇晃。
那一天，惊动了所有神兽。
所有人，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火速奔来，看看烛龙创造出的新生命是什么东西。白泽也不例外。
那时候的白泽明明已经学会了化成人形，可当他挤在其余神兽间时……竟然还有点矮。
他瞪着眼左右挤了挤，踮脚朝地上看──
视线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雪地上出现巨大的黑色阴影，将那刚刚冒出头的芽迅速笼罩着。三川江微波泛起，寒风卷着雪花飘向众人，猎猎风带着凛冽的气息。片刻后，烛龙蜷缩着身躯，当着连连退让的众人的面，将小芽整个圈起来了。
圈住，死死护住。
钱科逸呆滞，心想，这可得宝贝着啦！这可是第一例生命，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章尾山冬天的雪。
众神兽面带艳羡，纷纷离开。
这棵小苗苗可是目前为止烛龙最亲近的生灵了，甚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几千年如一日。
众神兽谁也没想到，这小苗苗居然在慢慢长大。
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或者是气候宜人的春秋，烛龙总是陪伴在它身侧，几千年，如一日。
从一根还没神兽爪子长的小细藤，长成一株迎风摇曳的茂密的矮草，众人都惊呆了。
它一点点破土而出，一点点青翠欲滴。风一过，它晃晃躯干，对着烛龙弯弯叶子，就像是在弓着腰道谢。
烛龙喜欢伏首趴在它身侧，无聊的时候拿爪子轻轻戳戳，每当这时，它就会收起自己的叶子，软软乎乎地轻轻搔刮着烛龙的掌心。
烛龙低笑着，喊它初灵。
因为那是世间第一个生灵。
不同于神兽异兽，它是自然万物的初始。
再然后，烛龙在其他地方也培育出了新生命。
虽然最初的自然万物是烛龙灵力培养灌溉出来的，但它们在这片世界上繁衍生息，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习性和繁衍方式。
见多识广，神兽对新的世间百态也就没那么好奇了。日子照旧过，自然依照着它自身的规律变幻着。
这样没有新意的日子忽然有天被打破了。
神兽吃惊到极点，差点变回原型坐地不起！那株小苗苗居然慢慢有了灵性！
钱科逸道听途说几千年，有一天路过章尾山，有幸看见了他人口中的“灵性”。
那是一个奶乎乎的孩子，跟在化身为人形的烛龙身边，咿咿呀呀说着些不知所云的音节。
原本在三川江边顽强存活着的那株草不见踪影。
小孩挥舞着手新奇地在雪地里踩来踩去。他的个子不高，小脸蛋圆鼓鼓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着了，脸颊两边都红彤彤的。
雪地上迅速留下一连串小脚丫子印。
烛龙低头轻笑，长发在风中轻轻晃着。小孩大抵是不懂，拍着手看了烛龙两秒，也学着样咯咯笑着，边笑边盯着烛龙的发梢，挥着手就要去抓。
烛龙双手护在小孩身侧，怕他摔倒，又用跟动作明显不符的严厉口吻敦促着：“来，跟我学。哥──哥。”
“啊……咿……啊啊！”小孩掰掰嘴巴，发出些模糊的音节。他不依不挠要去抓烛龙的头发丝。一双眼熠熠发亮，睁得水汪汪圆圆的。
“喊声哥哥就给你玩。”
烛龙使坏，故意绕着自己的头发在小孩面前晃。小孩啊啊叫着，每当肉乎乎的小手快要碰上的间隙，烛龙就收手不许它抓了。
几个回合下来，小孩泪眼汪汪，撅着嘴快哭了。
烛龙收起笑脸，板着脸：“哭也没用。虽然你是宝宝，但是你要学会说话。乖点，跟我学，哥哥──”
说是这么说，当不要钱的泪珠子满脸掉的时候，烛龙还是皱着眉头，急急忙忙地拍着小孩的背，生怕他哭着哭着噎岔气了。
小孩，记仇，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呜啊……呜！”
他撒腿就想跑，被烛龙弯着腰，勾勾裤兜，轻轻松松拎了回来。小孩还抽噎着大声哭喘，气都透不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别开脸，就是不看烛龙。
“这么难过啊。”烛龙柔声，掰着小孩的下巴，“乖宝，不哭了不哭了。”
四目相对，小孩眼睛红彤彤的，可怜极了。烛龙哄着，但是小孩啊啊两声，踢着腿挣扎。
烛龙无奈地摇着头，眼底满是笑意。他抓着小孩的手往自己肩头放：“嗯？不是想玩吗，抓着玩吧。”
小孩掌心温热，呆愣愣地用手指碰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轻轻巧巧特别小心地绕在自己手指上。他吸吸鼻子，鼓着嘴，急切地啊了一连串：“啊……啊，哥……唔哥！”
软乎乎的一声哥哥，含着口齿不清的口水吞咽声，不那么连贯。
哥哥，是他会说的第一句话。
钱科逸既震惊于烛龙罕见的耐心和温柔，又震惊于这株草有别于其他生灵，居然有了灵气，可以化形成精怪，甚至变成人形？！
该干的正事什么都没干，钱科逸把自己来章尾山要干的事抛在脑后，站在不远处看完了烛龙哄孩子的全程。
直到烛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忽然对上钱科逸打探的眼神。
像鹰隼，怪吓人的。
烛龙盯着他看了半晌，抱着孩子，抬脚往章尾山上去了。小孩眨眨眼睛，不再哭了，嘻嘻哈哈地趴在烛龙肩头，朝钱科逸笑得合不拢嘴。
大抵小孩都是这样，仇来得快，去得也快。
苍茫天地间，只剩钱科逸愣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傻傻呆呆，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这烛龙……这这初灵……！
……
久而久之，烛龙奶孩子的事迹广为流传。
烛龙似乎也没打算藏着掖着，炫耀“自家孩子”有多可爱的场合就没少过。
烛龙还给他重新起了个名字。
叫江初翎。
烛龙带着江初翎一点点长大。
自混沌开立，邪祟退去，万物生长，一切美好顺势而来。但是好景不长，江初翎能化形成青年的那年，一切似乎都变了。
那时的钱科逸在昆仑山附近，给当地带去福音，久久没有出山。
钱科逸每一次入山就是几千年，再出来，又是几千年。上万年一个回合，等他从昆仑山出来时，这天地间已经悄然变了样。
狂风呼啸，天地昏暗，庇佑五湖四海的灵力明显衰竭了许多。原本生机勃勃的万物都蔫了。
钱科逸一出山，就在山脚下被麒麟拦住了。他急急忙忙化身成人：“可算出来了！快！快去阴阳井找烛龙！”
钱科逸茫然，心中又觉得不对劲。烛龙庇佑着四海八荒，从没有哪一年像现在这样昏沉无度。
“这是……怎么了？”
“这……烛龙被卡俄斯的邪念侵噬了，索性他意志坚定，灵力强大，依托着神力苦苦压抑着。”
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天乾，地坤，风巽，雷震，水坎，火离，山艮，泽兑。阴阳八卦，相生相克，阴阳井是一口井，井所在地的风水便是八卦正中心。
井是枯井，井底没有水，但是有个石室。阴阳是两个相克的极端，但在正中心的位置，石室内恰巧是两极相转的平衡点。
正邪相抵。
善恶相抵。
烛龙用神力意念化形成锁链，牢牢将自己锁在石室内。他是极善的化身，卡俄斯是极恶的化身，只有用这种方式，烛龙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底那一片清明。
哪怕有一天，恶大于善，石室也可以完全封锁这股邪祟力量，不至于将天地搅得不得安宁。
麒麟一股脑说了出来，钱科逸更懵了：“不对……那你刚刚让我去找烛龙干嘛？他要是知道我进去了会不会……”
“就是他的意思，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嗨呀，还磨蹭什么。你在山里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烛龙已经把自己锁在里面几千年了。”
……
钱科逸震惊着，又慌乱着，完全是不知所措地来到了阴阳井。
夜黑风高，月亮挂在枝头。
这是唯一一片几乎没有生灵的地带。四周荒芜一片，只有杂草丛生。钱科逸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思考了两秒，化身成为四脚兽型，缓缓爬进井地。
井地下面是条隧道，井底潮湿，壁内滴滴答答时不时渗下点水珠，离石室越近，不远处的笑声越清晰。锁链挪动时叮叮哐哐的巨响伴随着青年男子清秀儒雅的笑声一起传来，回荡在空旷的井底，一声又一声，特别清晰。
钱科逸轻手轻脚来到石室门前，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推门。
“哥哥，你写的是什么？”
锁链的声音又起，还伴随着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
钱科逸耳朵贴了上去。
“这三根线是水纹，江水，三川江。这个，这些短促密集的线条是雪，飘飘而下，像雪白的翎毛。记得吗？那年三川江下着初雪，鹅毛般簌簌而下。”
“我在江边发现了棵小菜芽。谁知道再后来，小菜芽长高了长大了，天天跟在我后面叫哥哥。”
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随后里面传来声惊呼：“你胡说！”
烛龙的笑声又低又酥：“没胡说。”
“写的是你的名字。”
“江初翎。”
年轻的声音带着急促：“不对！你说我是菜芽？！我明明是珍贵的含羞草！哥哥，你凭什么喊我菜芽？”
钱科逸站在石室外，心底错愕。
里面的人是江初翎？
隔着门板，对话还在继续：“以前教你写字，你不好好学，现在知道要学了？”
烛龙大抵抬了抬爪子，链条声清脆刺耳：“最近不行了，再等我一阵子。”
“哥哥想什么？！我是来给你看我的练习成果的，你等着，我写给你看！”
窸窸窣窣一阵响后。
江初翎又说：“哥哥送我一个名字，我也要送哥哥一个名字。但是我没有哥哥那么多文化，取名取名，唔，我想很久了，你就叫曲鸣！看，这么复杂的字我都会写了。”
话音刚落下，他急匆匆补上句：“虽然……虽然这个名字好简单，但是你不许嫌弃我！就算不用……起码也夸一下我……”
“用。”烛龙的声音即刻响起，“曲鸣。挺好的，特别喜欢。”
“就是这字……回去还得练。”烛龙笑着，“你看，歪歪扭扭，像拿着笔飘的。罚你回去抄我的名字99999遍，写不完亲你。”
“不是吧？！”
钱科逸听完整段，笑傻了。他苦苦压抑着嘴角，四脚兽的形态下，他连肚皮上的肉都在颤抖。
两人聊了一会就没有声了。不知道在干嘛。
钱科逸等了很久，直到江初翎推开石室的门。钱科逸敏锐地听到推门声，迅速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钻。好在江初翎没发现，趁着月色，径自往外走。
钱科逸咕噜咕噜滚回刚刚站着的地方。
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进去。
还没等他考虑完。
隔着石室门板，传来一声叹息：“知道你站在外面很久了，还没听够？”
钱科逸瞪大眼睛，连滚带爬进了石室。
神兽只是神兽，哪怕是四脚兽形态，在庞大的烛龙面前也十分微不足道。他实在是太大了，头几乎贴着石室的顶，低着头望着钱科逸，居高临下。
钱科逸一时失声。
烛龙歪了歪脖子，道：“我的大部分神力暂时化成了这锁链，没有足够的灵力再变成人形。你不用怕我，就当是朋友就行了，放轻松。”
怎么可能轻松啊！
钱科逸摇摇头，往前探了两步。
烛龙沉默两秒，说：“卡俄斯的势力蠢蠢欲动，哪怕被我封印沉寂了千万年，还是在伺机而动。我没想到我的能力能让他趁虚而入。”
钱科逸没懂，呆愣着，听烛龙继续解释：“我原本从来没发现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是在三川江边。那株小苗刚刚探出头来的时候，我盯着他，忽然看见了未来。”
“未来那棵小菜芽会慢慢长大，会变成人，会在相知相处中逐渐依赖我。”烛龙回忆着，边说边笑，“我会教他说话，教他走路，陪他成长，教他写字……然后我告诉自己不要往下看了，别继续看了，我就真的看不到了。当时我觉得很荒唐。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一切都真的发生了。”
“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我经常看着某些东西。恍然间就看穿了千万年的光阴。荒唐吧。可也是这样，让邪祟入侵了我的身体。”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种能力到底怎么运作。每次我想看，好像就能看见，我告诉自己别看了，忽然就看不见了。可是只要我看见了，我看到了什么，什么就会在未来发生。”
钱科逸似懂非懂，点点头。
“可能这本身也是一种欲望吧……我想，我就能，我不想，不看，就看不到了。窥探别人的未来，甚至窥探整个世界的未来，归根到底，也是一种私念。看到了，我就可以选择打破，可以选择转变局势。”
“这和所谓的邪祟，也许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卡俄斯将目标瞄准我，我刚好中招了，仔细想想，我也并不无辜。”
烛龙似乎是毫不在意，突然轻轻拍了拍地板，慵懒地开口：“而你不太一样。你本来就是祥瑞的化身。我想把这种能力传给你。”
钱科逸不解：“可……卡俄斯都能入侵你，我只是区区神兽，不是更会被……”
烛龙轻笑着，打断：“不会。卡俄斯被封印了，邪祟暂时没有意识，现在将能力转给你也不是转到你身上。”
烛龙张开嘴，口中叼着一块质地纯白的玉石。
他没有再说话，瞳孔泛着金光，身侧四周冒出丝丝缕缕的红线，摸不着触不到，但它们直直地朝玉飘去，遇石即化，溶进去。
玉石轻轻掉落在钱科逸身前时。
已然成了块血玉。
烛龙解释道：“这块血玉请你务必保管好。我把洞悉世间百态的能力存进血玉里了。往后，它就属于你。你要做的就是保管好它，不要擅自动用能力，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钱科逸接过，郑重道：“好。”
移除了能力，果然如烛龙所料，邪祟的入侵迅速停止了。他在石室内又呆上数年，终于清除了身体中的全部邪祟。
烛龙重出天日。
万物复苏。一派祥和。
但是隐患一直都在。
邪祟仍旧伺机而动。
神兽们心中都有数。
钱科逸保管好血玉，心中绷着根线，又继续着自己传递福音的工作。几个轮回下来……
邪祟，重现。
天地一片混乱……
……
钱科逸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曲鸣停顿在钱科逸额前的手久久没动弹，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将引蛊术的符纸烧毁。钱科逸身体迅速软下来，倒趴在酒吧柜台上。
曲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久久回不过神。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上回捡到的血玉。
血色，质地，还有铜钱眼中缺的一小道豁口。
是同一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