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临溪将那金刀递出去之后,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这个七王爷二十年前,会因为恼羞成怒而下毒要害死太后, 可见性情很乖戾。如今也不知他性情是有所好转, 还是越发变本加厉。
柳临溪正忐忑的时候,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队莒国的侍卫骤然涌进了大牢, 分列在道路两侧。其中一人押着此前的狱卒大哥进来,狱卒大哥一脸恐惧,似乎吓得不轻。
“说, 金刀是谁给你的?”侍卫厉声道。
狱卒大哥一脸纠结,目光看向柳临溪又转开,似乎有些犹豫。
柳临溪一看这架势, 知道早晚躲不过,也不愿狱卒大哥为了他的事情受苦, 忙招了招手道:“那金刀是我给他的。”
侍卫闻言将狱卒推到一边,朝柳临溪和褚云枫所在的牢房走来。
“你们两个是大宴人?”侍卫问道。
“是。”柳临溪不卑不亢的道。
侍卫瞥了一眼柳临溪的肚子,朝身后的狱卒开口道:“打开牢门, 将这两个人提出来。”
狱卒闻言连忙照办, 柳临溪和褚云枫自觉地从牢里出来,当即便有侍卫上前押着两人。先前那领头的侍卫瞪了一眼押着柳临溪的人道:“当心点。”
那人闻言只得放开了柳临溪,只寸步不离的在后头跟着。
柳临溪跟着众人出了牢房, 便见外头立着一个一身华服的男人。
男人看着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保养的十分得宜, 俊朗的面上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看上去风华正茂。他自柳临溪出来,目光便一直死死盯着对方。柳临溪略一打量, 便知道此人大概就是莒国的七王爷了。
“大宴国禁军副统领柳临溪,见过七王爷。”柳临溪主动报上家门。
七王爷听到他的名字后眼睛一亮,开口道:“柳临溪……你是疾风将军柳临溪?”
柳临溪一怔,没想到七王爷竟然知道他的名号,忙道:“在下正是。”
“本王记得……那年西北大捷,他龙心大悦,封赏了好几个将军,其中最年轻的就是疾风将军。”七王爷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悠远,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中。
“没想到七王爷对我大宴之事,倒是颇为了解。”柳临溪道。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七王爷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沮丧。
这些年来,大宴国京城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个人新立了什么规矩,制定了什么刑律,封了哪个官,爬了哪座山,甚至新晋最爱吃糕点他都知道。
直到有一天,大宴传来消息,那个人因病驾崩了……
“这把金刀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七王爷问道。
“金刀的主人,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祖父。”柳临溪道。
七王爷看了一眼柳临溪的肚子,问道:“你是如今大宴的皇后?”
“我与陛下尚未成亲,算不得是皇后。”柳临溪道。
七王爷点了点头道:“来者是客,请柳将军移步王府再叙。”
七王爷说罢朝柳临溪做了个请的手势,柳临溪看了一眼褚云枫,两人便随着七王爷去了王府。
柳临溪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七王爷非但没有为难他们,甚至对他们颇为礼遇。到了王府之后,七王爷便着人收拾了客房,并给他们备了换洗的衣裳,让他们先沐浴更衣。两人这几日在牢里住着,都颇为狼狈,心道这七王爷简直是太贴心周到了。
两人沐浴完换上衣服,便有王府的侍女过来引路,开口道:“王爷在花厅里等着了,请两位过去一叙。”两人闻言跟着侍女去了花厅,便见七王爷已经等在了那里。
“柳将军,快请进来。”七王爷亲自迎上去,还在柳临溪进门的时候伸手扶了他一把。柳临溪总觉得这七王爷有些过于友好,反倒不太踏实,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顺其自然。
柳临溪进去花厅一看,便见里头摆着许多奇珍古玩,既有各类玉石又有别的小物件。跟这里头的东西一比,此前他见过的那块血玉反倒显得平常了。
“这是本王好多年前淘换来的玉珏,成色很漂亮,柳将军若是喜欢,拿走便是。”七王爷见柳临溪目光落在一对玉珏上,当场便要拿来送他。
柳临溪忙推辞道:“王爷太客气了,在下是个粗人,不懂欣赏这些好东西。”
“柳将军客气了。”七王爷道:“你既是他的孩子看中的人,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柳临溪:……
七王爷三句话不离先帝,这让人很难接话啊。
“这颗夜明珠当时寻来的时候,本王听闻他有了个儿子,当时想着送过去给孩子做满月礼。”七王爷开口道:“不过……礼都被退回来了,跟他成亲时一样,看都没看就送了回来。”
七王爷伸手慢慢地抚/摸着那些东西,语气缓慢的道:“当年他最喜欢搜罗这些东西,我当时新得了一块血玉,他想要,我没给他。后来骗得他陪我喝了好几次酒,才勉强送了他,他宝贝的不得了。”
对方哪里知道,那血玉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备好的。
那几顿酒,不过是满腹心事的少年拿来亲近他的借口罢了。
柳临溪环顾四周,见花厅里摆满了各类小玩意,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竟然都是七王爷到处搜罗了来,想要送给先帝的礼物。
只可惜当年他下毒伤了太后,最后害死了先帝与太后的第一个孩子,先帝自此与他反目。而七王爷所有的心思从此也只能寄托在这些东西上了,连送都无处可送。
“柳将军,你同他的儿子如今是夫妻,你的夫君也喜欢这些东西吗?”七王爷问道。
“他并不喜欢。”柳临溪道:“他无趣的很。”
七王爷失笑道:“怎么会呢,你相貌出众,又屡立战功,若他这般无趣,你怎会倾心于他?”
“我也说不上来,许多人就是如此,也不见得多有趣,但总会有人倾心。”柳临溪道。
要让他说李堰的好处,柳临溪自然也说得出,但这七王爷如今在他面前如此伤怀,他总不能在人家面前秀恩爱吧?况且,他此次本就是有求于人,自然处处要谨言慎行。
七王爷闻言又有些恍神,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柳临溪心中着急,也不知道这七王爷得回忆道什么时候,心想自己或许该主动一些才是。
念及此,柳临溪开口道:“七王爷,此次在下特意来拜见,其实是有事情想拜托王爷。”
“哦?”七王爷转头看他,问道:“何事?”
柳临溪道:“大宴与大周交战之事,七王爷想必有所耳闻吧?”
“大周联合了青夷国,此事本王略知一二。”七王爷道。
“此番在下前来,是想和贵国商讨联盟一事。”柳临溪道。
“联盟?”七王爷道:“一起打大周吗?”
柳临溪点头道:“是。”
“不可能的。”七王爷道:“这是你们和大周之间的战争,莒国不可能插手。若是我们想打仗,此前大周来商讨的时候,我们便答应了。”
七王爷收起一脸的伤春悲秋,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朝柳临溪道:“本王同你们的先帝是有些交情,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咱们两国各不相欠,莒国不可能去帮你们解这个围。”
“王爷误会了,我来并非请求莒国帮忙,而是要与莒国联盟。”柳临溪道:“莒国不想卷入战团,无非是考虑利益得失,若此次联盟给莒国带来的好处多过坏处,王爷何不考虑一番?”
七王爷失笑道:“柳将军,且不说莒国的军国大事并非由本王做主,即便本王在陛下面前能说得上话,你觉得本王会为了二十多年的旧情,去替你担这个风险吗?”
柳临溪道:“王爷不必为我担风险,只要将我荐引给陛下,后面的事情我自会亲自同陛下谈。”
“本王为什么要帮你”七王爷道:“给本王一个理由。”
柳临溪面色微沉,开口道:“七王爷可还记得,二十年前赠予过大宴两幅枯骨庄制出来的奇毒。”
七王爷闻言面色一变,开口道:“那与此事有什么干系?”
“说没有干系确实也没有,但若是说有,也并不牵强。”柳临溪道:“二十年前那两幅毒药,其中一副,王爷应该知道去处。另外一副,王爷可知用到了何处?”
“本王自然不会知道。”七王爷道。
“另外一副,被人用来想取我性命……”柳临溪道:“不过我命大,当时中了毒之后并没有死,数月后才毒发。陛下为了救了性命,才与我有了这个孩子。“
七王爷闻言看向柳临溪隆起的腹部,面色有些苍白。这二十年来,当年下毒一事一直都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天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当年的举动,可事情已然发生了,纵然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此番西北战事再起,若没有这个孩子的话,我本该披甲上阵……”柳临溪开口道:“我斗胆猜想,七王爷对当年之事想必一直耿耿于怀。那日我去找太后的时候,是她亲自将那金镶玉的短刀给了我。”
七王爷闻言一怔,问道:“是她给了你那把刀?”
“是。”柳临溪道:“七王爷欠了先帝和太后一条人命,今日若肯帮我引荐,便当是还大宴一个人情吧。”
七王爷闻言深吸了口气,面上现出几分凄怆的神色。
半晌后,他开口道:“好,本王带你去见皇兄。”
他话音刚落,一个侍从匆匆跑来。
七王爷一见之下,厉声喝道:“慌什么?没看到本王有客人在吗?”
侍从忙道:“王爷,宫里派人来了,说是听闻王爷在牢里提了两个大宴人,担心两人与刺客有关,要带走询问。”
“胡闹,本王提两个人出来,难道连是不是刺客都分不清?”七王爷道。
“他们……带了画像,牢里的狱卒确认过了,画像中的人确实……”侍从看了一眼柳临溪,欲言又止。
柳临溪暗道不妙,心想怎么突然又和刺客牵连上了?
他虽不知这刺客是什么来历,但如今一旦有了牵连,便难免节外生枝。
“柳将军在此稍后,本王去去就来。”七王爷说罢便匆匆走了,没一会儿工夫再回来时 ,手里拿了一张画像,那画像看起来确实和柳临溪很像。
柳临溪忙道:“王爷,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柳将军不必惊慌,本王已经朝他们解释过了。”七王爷道:“本王也着人去宫里知会了陛下,一会儿便会带柳将军进宫面圣。”
柳临溪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总觉得那画像有些蹊跷。
好端端的,为什么莒国的侍卫会拿着他的画像追捕刺客呢?
难道是刺客碰巧和他长得像?
午后,七王爷便带着柳临溪和褚云枫进了宫。莒国的皇宫和大宴略有不同,无论是外观还是细节都更高调,到处可见色彩斑斓的琉璃,相比之下大宴的皇宫则更为严肃庄重一些。
柳临溪跟着七王爷一路到了皇宫内的某处宫殿,那里看着装饰地颇为华丽,应该是皇帝平时设宴的地方。莒国这皇帝倒是讲究,在七王爷传了话之后,便特意设了宴来接待柳临溪 。
无论如何,柳临溪现在怀着李堰的孩子,也等于是大宴的准皇后了。
莒国皇帝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自然都不会怠慢了他。
毕竟,撇开两国从前交好不说,将来等大宴战事平息,若是胜了大周,国力只会比从前更强盛。莒国作为大宴的邻国,自然是希望能继续与大宴交好,就算不交好,也不能交恶。
宴席上,众人先是寒暄了一番。
柳临溪见莒国皇帝态度还不错,便稍稍安心了些。
“大宴已经许多年没有派使者出使过莒国了。”皇帝颇有些遗憾道。
“两国在先帝在世时曾有些龃龉,疏于往来也是情理之中。”柳临溪道:“不过大宴的国门从未拒绝过莒国人,这些年两国的商贸往来也一直没有停止过。”
皇帝闻言一怔,没想到柳临溪说话这么直接,当着七王爷的面就把两国后来断了往来的原因说透了。不过柳临溪后面的话说得也很巧妙,那意思两国从前有过不愉快,但也不算是解不开的深仇大恨,而且大宴一直留了余地给他们。
“柳将军倒是直爽,不愧是行伍之人。”皇帝道。
柳临溪道:“大宴如今战事吃紧,大周联合了青夷国在西北再次挑起战事,想必陛下对此应该有所耳闻吧?”
“柳将军既然这么直接,朕便也不遮遮掩掩了。”皇帝开口道:“大周在联合青夷国之前,派使者来过莒国,朕并不想与大宴交恶,所以拒绝了他们联盟的请求。”
柳临溪道:“对此,大宴铭感于心。”
皇帝又道:“柳将军此来的目的,朕多半也能猜得到。但莒国不比大宴国力强盛,一旦卷入战争,必将带来一连串的问题,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莒国参与其中。柳将军想必也能明白这其中的苦衷。”
柳临溪一听这皇帝倒是挺实在,便开口道:“两国联盟,无非利益驱使。大周给到莒国的利益,陛下如此英明,该知道并不划算。虽然在下并不知大周与陛下谈判的细节,但想来他们定是许诺,将来攻占大宴之后,会将大宴与莒国相邻的城池割让给莒国,在下猜得没错吧?”
“柳将军料事如神。”莒国皇帝道。
“陛下谬赞了,两国交战,若论输赢之后,能得到的除了地和人,便是金银钱粮。”柳临溪道:“大周倒是不傻,他们该知道,大宴哪怕是战败,但若想将大宴的土地据为己有,让大宴的子民对他们称臣,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所以他们才会大大方方将这块烫手山芋让给陛下。”
柳临溪自进门起,句句都直言不讳,既不打机锋,也不藏着掖着,倒是让莒国皇帝觉得颇为痛快。他闻言开口道:“柳将军的意思,大宴与莒国联盟,能给出比这更好的条件?”
“不瞒陛下,大周的国土在大宴西北,气候较之大宴来说太过恶劣。大宴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并不缺少土地和百姓,所以我们与大周交战,从来都没有起过吞并的心思。”柳临溪道:“我们只会想办法限制大周的兵力和国力,让他们再未来的日子里,不会再有挑起战事的实力。”
莒国皇帝闻言颇为惊讶,倒是没想到柳临溪会跟他说这些。
柳临溪又道:“大周战败后,我们可以要求他们纳贡,纳贡的贡品与金银,莒国可与大宴均分。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想陛下更想要的,是两国长久的合作互惠。至于具体是什么,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柳临溪此前做过一些功课,知道莒国这地儿矿产比较丰富,玉石金银都不缺,但因为气候和交通的缘故,其他的资源非常匮乏。这些年他们虽然和大宴有贸易往来,但其中缺少朝廷的推动,效果并不理想。只有朝廷出手鼓励,再制定一些促进商贸的政策,这样才能真正带动两国的贸易。
而且放眼望去,莒国在这方面能合作的国家,只有东邻的大宴是最为合适的。
他们若真是和大周联盟,也没啥可供交换的资源。
说白了,大宴什么都不缺,不和他们往来也能自给自足。
所以贸易这事儿,是莒国有着迫切的需求,大宴只是卖个人情给他们罢了。
此前两国因为七王爷的事情,一直没有继续往来,这些年莒国的皇帝估计都快死心了。如今柳临溪亲自送上门来谈判,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柳将军能如此直言不讳,朕实在佩服。”莒国皇帝道。
“在下如今也是破釜沉舟,此举也并非只是为了和莒国交好,更重要的是想早日结束西北的战事。”柳临溪道。
“柳将军今日所说,可有凭据吗?”莒国皇帝道。
柳临溪道:“在下和大宴未来的皇子,便是凭据。”
一旁的褚云枫闻言一怔,吓了一跳,柳临溪这意思,自己要留在莒国为质?
七王爷和皇帝也有些惊讶,万万想不到柳临溪这么干脆。
“陛下该知道我们大宴行事的作风,二十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先帝也并未与莒国交恶。若我们是背信弃义之人,不顾忌曾经交好的旧情,这二十年来,两国怎么可能如此相安无事?”柳临溪道。
皇帝开口道:“柳将军不愧是大宴未来的皇后,朕今日信你。”
柳临溪闻言不由松了口气,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挺顺利。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旁的使者,必然会多生枝节,但柳临溪挺着个肚子,再加上他说话直言不讳直指要害,自然力度和可信度都要高上几分。
柳临溪诚意很足,不仅主动提出要留下为质,当场还写了凭据。他手里有李堰亲赐的龙符,再加上此前那把金刀为据,倒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当日柳临溪便被安排住进了王城的驿馆之中,莒国皇帝还派了一队亲卫保护他的安全。
柳临溪走后,七王爷对皇帝的决定不以为然。
要知道发兵出战一事非同小可,很可能会影响到整个莒国的国运。
“你以为朕想打仗吗?”皇帝朝七王爷道:“此番若是咱们不接受大宴的示好,将来他们赢了大周,想起今日之事,第一时间便会禁止莒国的所有商贸往来,而且将来咱们再也不会有这个跟他们交好的机会。”
七王爷皱眉问道:“若是他们输了呢?”
“此前西北军主帅战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便说过大宴会输。现在过去一个多月了,西北的战事停了吗?”皇帝道:“一军主帅战死,大周都没能趁势翻盘,西北军失了主帅都能那般骁勇。如今李堰已经御驾亲征,西北军只会越挫越勇,他们不会输。”
七王爷闻言失笑道:“你笃定了他们一定会赢?”
“咱们只要出兵,他们就一定会赢。”皇帝道:“顺利的话,西北大捷,咱们也算是大宴的联盟国。若是不顺利,最坏也不过是李堰战死沙场,到时候柳临溪肚子里这个孩子,便是大宴的新皇。”
届时,莒国便是辅佐大宴新皇登基的大功臣。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