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工夫, 已经有人射空了箭筒从猎场出来了。
李堰坐在猎场不远处的高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彼此炫耀战绩。
“叫我说打猎这种事着实没意思,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一箭射死了多可惜, 应该抓起来养着, 等养肥了宰了吃。”林景泽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
“打猎没意思,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李堰问他。
“抱着美人喝酒听曲最有意思。”林景泽由衷的道。
李堰侧头瞥了他一眼道:“朕一直挺好奇的,你这个人若论才华不及程远, 若论武艺不及陆俞铮,若论长相不及柳将军,你是凭着什么到处拈花惹草的?不会都是靠着银子吧?”
“陛下怎可如此折辱臣?”林景泽一脸悲愤的道:“臣有时候还会靠着点权势。”
一旁的禁军统领肖英闻言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鄙夷。
“趁着无聊, 捡几件你的风流韵事说来听听,若是说不好, 明日就罚你进场打猎,打不着猎物不许出来。”李堰道。
林景泽闻言忙道:“臣其实招惹过的人也不是特别多,只是臣记性不好,能记住名字的着实没有几个。大概也是因为臣无趣吧,每个交往的美人或公子,大都是过个几日就厌倦了,臣只好去找下一个。”
肖英:……
呵呵, 此人当真无耻,把风流无度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这里头, 一个让你动心的都没有?”李堰问道。
“动了心的……自然是有的。”林景泽路有些出神的道:“只有一个。”
李堰闻言挑眉看向他, 林景泽忙摆手道:“并不是柳将军,臣当日去柳府提亲,纯粹是觉得柳将军英武非凡, 若是能结了亲我林家面上有光,臣对柳将军毫无觊觎之心。”
李堰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那个人是……去岁上元节,在看花灯的时候认识的。”林景泽道:“那是臣第一次见到一个可心的公子时,并无任何想要轻薄的心思。”
“不想轻薄?”李堰问道。
“陛下难道没有过那样的时候么?”林景泽问道:“在某一个时刻,看着某个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偷偷地亲他一下。那种感觉不同于单纯的情/欲,会让你暂时忘记所有的身外之物,眼里只剩这么一个人。臣记得那晚上元节的花灯照的半个京城都灯火辉煌,臣却只记得烛火映照之时的那张脸。”
李堰闻言怔怔地看着远处,突然想起了那晚在一念堂,柳临溪跪在佛前闭着双眼,面目被油灯的火苗映得十分柔和,那是李堰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感觉……
只想偷偷亲一下那个人……
“后来呢?”肖英听的入神,见林景泽不说话,便问道。
“后来……”林景泽苦笑一声道:“后来他跟旁人成了亲,连孩子都有了。”
肖英闻言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林景泽。
李堰轻笑一声,开口道:“现在朕算是明白了,林小侯爷骗美人和公子的芳心,靠的不仅是银子和权势,恐怕还有这张嘴吧??
肖英:“这个故事是你编的?”
林景泽勉强一笑,一脸尴尬。
这时,远处的禁军突然有人跑过来朝李堰单膝一跪,开口道:“陛下,柳将军受伤了。”
李堰闻言呼吸一滞,勉强稳住心神问道:“伤在何处?”
“伤在手臂,并无性命之忧。”那日忙道。
李堰神色一缓,但眉头依旧皱着。
肖英也面色凝重,连忙着人去叫了太医。
没一会儿工夫,柳临溪骑着马从猎场出来,身上白色的武袍沾了不少血迹,李堰虽然已经知道他只是伤了手臂,但一见之下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无妨,皮外伤。”柳临溪跃下马,朝李堰笑了笑道:“射箭的人手劲儿差了点。”
李堰看了他的伤口一眼,见已经止过血了,这才面色稍霁。
“肖统领。”李堰朝柳临溪身后看了一眼,见程远站在柳向晚身边,面色不由一凛,开口道:“这里交给你。”
肖英忙应是,李堰则扶着柳临溪去了营帐。
太医早已匆忙赶来,检查了一下柳临溪的伤势之后,便即刻上药包扎。
好在那一箭是擦着胳膊过去的,箭头并未射进去,但饶是如此,锋利的箭头依旧在柳临溪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深约寸许的伤口。因为伤口又深又长,所以流了不少血,这让柳临溪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显得越发没有血色了。
李堰在一旁盯着太医包扎,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柳临溪好几次想跟他说话,一见他面色阴沉,便又不敢开口了。
太医包扎完之后,又替柳临溪诊脉。
只见太医眉头紧锁,在柳临溪两只手上互换诊了多次,面色越来越疑惑。
李堰见状问道:“如何?”
“这……”太医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的道:“柳将军的脉象似乎有些虚浮,但又像是因为失血导致的,臣一时之间……”
“你若拿不定主意,便请旁人一起来诊。”李堰道。
“如此更为稳妥。”太医忙道。
苏恒闻言便着人又去将另一位随行的太医请了来,这位太医和先前那位短暂的交流了几句,上前为柳临溪搭脉。他似乎也有些犹豫,在柳临溪两只手腕上来回诊了几次,表情十分复杂。
“究竟怎么回事,说话。”李堰沉声道。
“臣……没诊出来……”后来的这位太医求救似的看向先来的那位,对方朝李堰拱手道:“陛下,柳将军这脉象确实是有些虚浮,像是大病初愈之人的脉象,可臣等上次替柳将军诊脉的时候,却并未发觉这个症兆,是以有些迷惑,不敢轻易下结论。”
柳临溪开口道:“我并未生过大病。”
“是。”太医道:“正因为将军未曾大病过,所以这脉象就越发奇怪。”
李堰看了一眼柳临溪,又问:“你们俩,有何推测,不妨说出来。”
“这……”两位太医互看了一眼,其中后来的那位开口道:“陛下,以臣之见,或许是柳将军今日受伤引发了什么旧疾,所以引得脉象紊乱。但此脉象虽怪异,却也并无大碍,不妨晚些时候,臣等再为柳将军诊一次脉,看看脉象是否有变化。”
李堰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就在这儿伺候着吧。”
两位太医闻言忙应是。
柳临溪看向李堰,几次欲言又止。
实在是李堰目光中过于复杂地情绪有些吓到他了。
眼看李堰转身要出去,柳临溪终于开口叫住他道:“陛下……”
“你好好休息,该问的话,朕自会去问,你不必解释。”李堰说罢又看了他一眼,而后大踏步出了营帐。
营帐外,肖英已经候在那里了。
见李堰出来,他忙迎了上去行了个礼道:“陛下,已然问清楚了,射箭之人是湍河营主帅梁峰的副将,名叫贾兴祖。”
“贾兴祖?”李堰皱眉道,此人他倒是认识,湍河营曾派他去宫中述过职。
“据柳二公子说,此人在他与柳将军进入猎场的时候,曾对柳将军出言不逊。”肖英道。
“他说了什么?”李堰问道。
“他说……”肖英顿了顿,吞吞吐吐的道:“柳将军今日还能上马,看来昨晚陛下那鹿血酒……劲儿不太够……”
李堰闻言轻笑一声,目光不由一凛。
“不过,柳将军当面便奚落了回去。”肖英道。
李堰一挑眉,顿时有些好奇。
“柳将军说,看来他对这鹿血酒的功效挺熟悉,想必有过很多不能上马的经验。”肖英道。
“噗……”李堰不由失笑,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营帐,可惜隔着门什么也看不到。
“他这算是说不过柳将军,所以挟私报复?”李堰问道。
“似乎并不是……”肖英迟疑道:“因为当时那支箭,并非冲着柳将军去的,而是冲着一只过路的猎物,可是贾兴祖并未留意,在猎物后头,也就是柳将军的马下站着一个人,所以那支箭恰好冲着那马下的人去了……”
李堰面色一沉,开口道:“程远。”
“是。”肖英道:“据贾兴祖所说,他当时射那支箭,确实想着吓一吓柳将军,所以箭是贴着柳将军的马腹过去的。但是柳将军为了救马下的程远,跃下了马,这才被射伤了。”
李堰闭上双目,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中依旧隐约带着几分戾气。
肖英又道:“贾兴祖的说辞,臣分别问过柳二公子和程公子,都对的上,基本可以排除他是挟私报复。”
李堰点了点头,开口道:“箭贴着柳将军的马腹而过,已然够恶劣了。”
“可要臣去惩治?”肖英问道。
“不必。”李堰冷笑一声道:“再等一日。”
肖英闻言一怔,点了点头。
柳临溪受伤只是秋猎的一个小意外,在里头打猎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此事,所以这次的狩猎并没有停止。时间到了之后,禁军和湍河营的人一起进去打扫了猎场,将带着不同标记的箭羽一一分开,点数了每一组进场的人所获的猎物。
柳临溪全程未发一箭,所以他和柳向晚一只猎物都没有。
贾兴祖因为中途退出,成绩也很差。
获头名的队伍,其中一人是湍河营的参将,另一人是太学的学子。
那参将得了马刀的彩头,学子则得了御用文房四宝。
傍晚时分,士兵们燃起了篝火,烤了新猎来的猎物,摆了酒庆祝第一日秋猎的收货。
今日大概是因为副将闯了祸,湍河营的主帅梁峰老实了不少,敬完酒之后也没再整什么幺蛾子。李堰特意吩咐肖英,将程远带来站在自己旁边侍酒,程远倒也沉得住气,李堰不问话,他便一直沉默不言。
直到宴席快结束的时候,李堰才看了程远一眼。
程远俯身垂着头,等着他问话。
“想说的话,可说完了?”李堰问道。
“尚未曾说完。”程远道。
李堰道:“那便憋着吧,从今往后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朕一再容忍你至今,无非是看在太傅的面子上,自今日起,太傅的面子用光了。”
程远张了张口,但见李堰面上带着寒意,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应该庆幸,他伤到的只是手臂。”李堰冷冷的道。
“程远无比庆幸。”程远道:“若柳将军今日有性命之忧,程远必会以死谢罪,还将军一命。”
“你还的起吗?”李堰怒道。
程远低头沉默,显然对今日柳临溪受伤一日颇为后怕。
李堰冷声道:“太傅半生英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自作聪明的儿子来?你说你只盼他平安,朕是相信的。可你如此反复地触碰朕的底线,你就没有想过,但凡朕的耐心再少那么一点点,你或者他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吗?”
程远闻言一惊,从李堰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清晰的杀意。
但那杀意转瞬即逝,转而被一丝无奈所代替,只听李堰道:“朕可以反复纵容的人很有限,但其中并不包括你。这是最后一次,记住了吗?”
“陛下……”程远语气中带着恳求道:“求陛下让程远再同将军说几句话。”
李堰冷冷一笑,并不看他。
程远双膝跪地道:“陛下,求陛下成全。”
“朕给过你机会,你食言了。”李堰道。
程远闻言一脸退颓然,心知李堰对他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
柳临溪入夜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两位太医斟酌良久给他开了个方子,他喝了药之后烧倒是退了些,整个人却有些迷糊。
他昏昏沉沉又做了那个噩梦……
他梦到自己掉入了湍河之中,好不容易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被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又摁回了水里。冰凉的河水呛进肺里,柳临溪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被憋死了,这时按住他脑袋的手劲力一松,他又得以浮上水面喘了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柳临溪拽住那人的衣服,问道。
“要取你性命的人是陛下……”程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信!”柳临溪想开口反驳,却被人再次按入了水中。
河水不断呛进柳临溪的鼻腔和肺里,他整个人几乎要失去意识。这时他的手却突然被人牵住了,柳临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反手抓住那只手,感觉到熟悉的温度和暖意传来,他心中的恐惧也随之被慢慢驱散,整个人像是慢慢从河里浮上来了一般,胸中的憋闷渐渐消失。
柳临溪大口喘着气睁开眼睛,便见李堰正拧着眉头坐在塌边盯着自己。他冷静了一会儿慢慢让呼吸变得平稳,这才发觉自己正死命抓着李堰的手,正想放开的时候,反倒被李堰握紧了。
“又做噩梦了?”李堰问道。
“臣梦到……”柳临溪望着李堰,心中不由一动,开口道:“臣梦到,陛下想要杀臣。”
李堰一怔,目光中依次闪过惊讶、不解甚至还有些难过,他沉声道:“是朕……做了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感觉吗?”
“不是……臣烧糊涂了。”柳临溪道。
他方才也是脑子一热才会脱口而出,想借机试探一下李堰,但看到李堰刚才的眼神,他又忍不住有些内疚。无论如何,李堰自他进宫到现在,从未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对他算得上是及其包容了。
他单凭程远几句话就这么怀疑李堰,实在是不应该。
“柳临溪,你记住,朕从前、现在、往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杀你,想也不会想。”李堰看着柳临溪,目光清澈笃定,“即便此前怀疑你进宫另有目的,带你去京郊那次,朕也没对你动过杀念,记住了吗?”
柳临溪甚少见到李堰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李堰见他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了些许又认真的问道:“相信朕的话吗?”
柳临溪一怔,两人离得太近了,李堰的鼻尖几乎快和他碰到一起了。
“臣……相信。”柳临溪道。
李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柳临溪近在咫尺的唇上,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柳临溪这会儿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李堰轻咳了一声压抑住心里的某种冲动,伸出拇指在柳临溪嘴角轻轻抚了一下,开口道:“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了伤的份儿上,真想……好好让你长长记性。”
柳临溪:……
受了伤和长记性有什么关系吗?
“进去点。”李堰朝柳临溪道,柳临溪闻言往榻里挪了挪,给李堰让出了一块地方。
李堰脱了外袍躺下,伸手捉住柳临溪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的地方。
柳临溪隔着寝衣感受到李堰有力的心跳,侧头看向他,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今晚的李堰倒是一直和颜悦色的,看起来心情并不差,可柳临溪知道自己的话一问出来,李堰肯定就要不高兴了。
可他又不能不问。
毕竟此行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见程远,搞清楚程远从军的原因 ,并且试图劝他放弃。可今日的见面太仓促了,柳临溪被程远搞的很被动,想说的话跟本一句也没来得及说。
而此时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李堰是否已经责罚过程远了?
如果程远为此怀恨在心,他又见不到对方,那将来的祸端可就彻底种下了。
“陛下……”柳临溪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李堰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朕没有罚他。”
柳临溪:……
李堰早就猜到他会问此事。
“臣明日可否再见他一面?”柳临溪问道。
李堰面色一沉,语气略有些冷意,开口道:“你明知道这句话问出口,朕一定会不高兴,为什么还是要问?”
“因为臣知道……陛下应该会答应。”柳临溪小声道。
“柳临溪……”李堰将他的手一甩,柳临溪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一脸痛苦的表情,李堰见状眼中的戾气骤然消了大半,起身就要叫太医。
柳临溪一把拉住他,小声道:“臣并非有意气陛下,实在是……陛下也知道,臣此前便有话要同程远说,原想着找到合适的时机……谁知道他今日突然在猎场出现,臣也是措手不及,都没顾上说话……”
李堰闻言一愣,问道:“今日在猎场,你是偶然碰到的程远?”
“当然了。”柳临溪道:“臣若要见程远,怎么可能不跟陛下提前打招呼?更不可能在树林里头……”
李堰闻言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柳临溪一见他表情,知道此事有谱,忙问道:“那明日……”
“程远既是处心积虑见得你,定然是早有话想对你说。”李堰道:“你今日做的噩梦,是否跟他对你说的话有关?”
柳临溪闻言沉默了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堰的问题。若说不是,万一李堰后来得知真相,他就算是欺君。若说是,李堰能放过程远吗?
李堰见柳临溪不答,开口道:“他跟你说了什么,朕可以不问。你信与不信,全在你,只是……”他转头看向柳临溪,又道:“只是今晚朕要你记住的话,你别忘了便是。”
柳临溪点了点头,开口道:“臣都记住了。”
李堰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若是再犯,等你伤好了……朕会一并同你算账。”
柳临溪一脸茫然,一时之间没太明白这个账要怎么算。
只感觉李堰说这话的时候,盯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