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折磨持续了很久，迪莉娅已濒临崩溃。
她想，这就是她应付的代价，她本来已经死去，就不该妄想重回世间。
突然，在某一刻，她明显地察觉到了一个存在。
那很难形容是什么感觉，但迪莉娅抓到了垂向地狱的蛛丝。
源源不断的情感传递到她的脑海。
好奇，激动，开心，紧张，心跳不稳。
是爱啊。
会为了一个眼神而脸红，会因为说上了一句话而激动紧张。见不到时就会停不下的思念，想无时无刻都粘在身边。
轻轻的触碰，温暖的拥抱，再然后，是陷入绝望慌张时一个温柔的吻。
变得勇敢、无所畏惧，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迪莉娅紧紧地抓着那丝温暖，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颤抖着品味。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养父母的脸庞，林诺手心的温度。
林诺穿着笔挺的礼服，在看到自己身着婚纱的样子时抑制不住地流泪。
“我爱你，我爱你。”
他那时红着脸，声音甚至还是颤抖的。
迪莉娅想为那些残留在记忆里的温暖而哭，但她的身体已经死了。
直到今天。
她感觉到自己在不断摇晃，然后脱离了粘稠的液体，风吹过耳边，带走了水汽，皮肤表面的液体开始干涸，她的四肢逐渐僵硬。
锐器划破空气、又砍进某种东西里的沉闷声，林诺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几句对峙。
“你承诺过，如果我要求，你必须无条件帮忙。一个月前你拒绝透露研究所的位置，现在又想扔下这个烂摊子逃走。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却想反悔？林诺！把那东西交出来！”
林诺没有回答。
她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不断地滴到身上，环抱着她的手臂变得开始颤抖。
很快，她被再次放入液体里。
林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久后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如此清晰过的强烈意识，而那来自于给予她希望的那个存在。
意识里包含了太多的决绝和不舍，让迪莉娅有种不好的预感。
脖颈上突然传来疼痛和热辣，她很清楚，这是动脉被割断的感觉。
她忽然听到了铃铛的声音，看见一只发出点点荧光的白狐在黑暗里跳舞。
以生命为代价的祝祷之舞。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一时间愣在原地。
然后她看见，那只狐狸消失在黑暗中后，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剩多少人类的样子，右脸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眼珠在不断转动，整个身体膨胀扭曲，用两条怪异肉粉色的巨大手臂支撑身体往前挪动，而他的后腿萎缩，只能跪在地上保持平衡。每走一步，身上就会挤出一滩紫红色的液体掉在地上。
直面这样的怪物，迪莉娅本该害怕的。
但她没有。
她看着那个怪物不断靠近，停在离她几步之外。
迪莉娅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把视线对上他唯一残留着人类模样的左眼。
迪莉娅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她的后悔、怨怒和不甘，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走上前去，踮起脚在那只眼睛上轻轻一吻。
那怪物嘴部的位置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声带喉咙，发出的只是意义不明的呜咽。
迪莉娅只是抱着他温柔地笑：“嗯，我也爱你，还有，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那怪物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变得透明，就像一块冰融合在阳光里，变成了最纯净澄澈的水，渗入到她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一切重回黑暗。
“记住，你得活下去。”
那个低沉空灵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迪莉娅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秃鹫从屋顶展翅腾空，消失在碧空之中。
她复生了。
但是，就连迪莉娅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算不算活着。
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眼里的世界和死去前也完全不同。
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了最本质的能量组成。植物是流动的莹绿色线条，水流是半透明的蓝色果冻状，阳光是轻盈的橘色立方体结晶，动物是不同色彩的光点集成，而死物则是边缘不断扭曲的灰色气雾。
除了视觉和听觉，她失去了其它的所有感官和知觉。
或许是几年的痛苦折磨让她已经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以及应对外界事物的正常反应，又或许是爱人的死亡和这颗不会跳动的心脏让她过于冷静，她觉得比起一个“人”，自己更像是一台机器，能按照脑海里所想的表现出最标准、最完美的模样。
她突然知晓了很多。就好像有谁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塞进了她的脑子，与她有关的、无关的，已被某人所知的、永远会是秘密的。所有已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的存在建立在太多的死亡之上，永远地活着，是赎罪的唯一选择。
毕竟她活着，好像林诺就在她的身体里也活着一样。
迪莉娅看向湖泊，那是潭死水，不断散发着灰色的雾气。
但很久以前，她曾依偎在爱人怀里，看着一对白天鹅在湖面优雅地游动。那时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印着晴朗的天空，是漂亮的蓝。
他们身后是林诺亲手搭建的屋子，他并不擅长木工，做的粗糙歪斜，但迪莉娅并不在意，这是他们是远离人群、无人所知的小家。这让她想起小的时候，他们躲在秘密基地里扮演新郎新娘，许诺彼此长大后会一生相伴。
而他们现在彼此相爱，结为了夫妻。
天气晴朗，林诺坐在门口的木椅上，一脸严肃地跟她讨论将来孩子的名字，还如临大敌似的要她保证，就算有了宝宝也必须最爱他。迪莉娅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来。
她怎么会这么幸福呀。
是啊。
迪莉娅坐在木椅上，她听见风擦过树叶的声音，看见眼前的斑斓色彩晃动跳跃。
她那时，怎么能那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