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已怀胎近九月, 如何改嫁?”

“怎么不能改嫁。”幼清振振有词地说:“娶一送一,稳赚不赔!”

少年一身缃色衣衫,披风毛茸茸的滚边衬着白皙的肤色, 精致的眉眼, 在这片雪光中格外显眼。薛白握紧幼清捂得热乎乎的手,眉眼带了几分笑意,“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不若让本王占尽。”

“你想得美。”幼清夺回自己的手,嚷嚷着赶他走,“你的手好凉,走开,再不走我就让爹爹来揍你,他已经是个三百斤的胖子了, 可以一屁股压死你。”

薛白的神色并无不悦,“清清。”

幼清张口就答:“死了!”

薛白皱了皱眉,把人按进怀里, 低声道:“我很想你。”

幼清手忙脚乱地推开薛白,“我不认识你!”

“清清……呀, 王爷。”

赵氏大老远就听见幼清在轿子里吵不停, 连忙赶过来, 她一掀帘, 却在里面望见了薛白,随即惊讶不已地问道:“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薛白淡淡地抬眸, “京城的事已经处理完毕。”

“娘亲,你快把他赶下去。”

幼清一点儿也不想听见“京城”两个字,他摸着轿内的垂穗,小心翼翼地坐开,非得离薛白远远的才行,“看见他就讨厌。”

赵氏忍着笑,“你哪儿看得见?”

幼清一听,立马改口正道:“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他这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实在好笑,赵氏挑着眉捏了几下幼清的脸,却没有搭他的腔,只是笑吟吟地问薛白:“天这么冷,王爷千里迢迢地赶来金陵,怎么不到府上,反而是先来了这西街?”

“几年前本王与曾郎中有过一面之缘,特来拜访,他道晚些时候,会亲自上门,为清清治眼睛。”

“当真?”赵氏面上一喜,“这雪天里本就易出事,何况医馆围着挤着的人又多,我不敢让清清下轿,本来是想请神医到轿里给他看一看,可医馆的人却说神医从不出诊,只说会与神医道明原由……真是有劳王爷了。”

薛白道:“岳母客气了。”

不必再候于医馆,一行人便回了幼宅。幼清抱着才出锅的挂霜花生米,还没有等它凉下来就捏了一粒往嘴里喂,随即烫得自己手指头发红,他皱巴着脸把花生米往旁边一丢,瓮声瓮气地说:“不吃了。”

薛白拉过幼清的手,指腹轻轻地蹭过他发红的指尖,嗓音沉沉道:“疼?”

“你不许趁机碰我。”

“王爷不来,你自个儿成日眼巴巴地盼着,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可把自己委屈坏了,这会儿王爷来了,你又同他使小性子,不许这不许那的。”赵氏毫不留情地拆穿幼清,“你呀,简直和你爹一个德性,就是欠得慌。”

幼清也是要面子的,才肯不承认,当即矢口否认道:“我、我没有!”

薛白低低一笑,并不逼着幼清承认,他拿起那袋遭到迁怒的挂霜花生米,挑出几粒喂至幼清的嘴边。

气可以生,零食不可以不吃,幼清气鼓鼓地张嘴吃花生,赵氏摇了摇头,笑着把披风系紧,扭头和薛白闲聊几句,“枝枝怎么样了?”

“贵妃尚在忙碌立太子之事。”

“立太子?那王爷……”赵氏一顿,倒是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复又改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回京?”

幼清才咬住花生米,闻言又顺口咬住薛白的手指,薛白的余光瞥向他,眉眼融成一片,“先陪清清在金陵待几月,回京最早也要等他生完产,把身体养好。”

幼清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嘴。

薛白见状,低头亲了亲幼清的额头,“本王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金陵。”

幼清小声地说:“四个月!”

薛白眉头一动,幼清说完就又不理人了,气咻咻地吃花生米。

回了府邸,幼清直奔厢房。这四个月来,即使药膳补汤一样一样的喂,除了肚子,少年倒是不曾胖上多少,侍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一推开门,屋内软乎乎的大白兔竖起两只耳朵,“蹬蹬蹬”的跑过来蹭了蹭幼清。

兔子毛茸茸的,比手炉还舒服,幼清把它拎起来玩,没过多久就连人带兔子一起美滋滋地睡着了。

他睡得太熟了,曾神医号完脉,开了些外敷的药,临到走了幼清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倒是他抱在怀里取暖的兔子听觉敏锐又怕人,撅着屁股不停地往锦被里钻,生怕让人拽走下了锅。

这只兔子从京城带来金陵以后,成日同幼清一样好吃懒做,还无师自通了碰瓷,逮着个人就肚皮朝天地躺下来,不喂它吃饱就不起来,是以胖得走了形。

薛白怕它再往里钻,压到幼清的肚子,便随手把兔子拎下床,然而没过多久,天然暖手炉没有了,被窝也不暖和了,幼清当然睡不下去,总算是转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好饿。”

“逢春,我想吃蒸鱼糕。”幼清压根儿就不知道薛白在屋里,说完想了一下,又慢吞吞地问道:“爹爹和娘亲没有来看我吗?”

“来了。”侍女答道:“方才小少爷睡着,曾神医来给您诊了脉,老爷和夫人都过来了。”

“那……”幼清装作随口问道:“没有别人了?”

“别人?”侍女没有反应过来幼清是在拐弯抹角地问薛白,认真思忖片刻,“没有。曾神医是独自一人医馆赶过来的。”

幼清从床上坐起来,闷闷不乐地说:“薛白的嘴,骗人的鬼!”

他越想越气,更何况还记着薛白偷偷把自己送回金陵的仇,嘟哝着抱怨道:“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嗯?”

薛白漫不经心地出声,幼清说坏话被逮了个正着,差点摔下床来,他的脸色红扑扑,慌慌张张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薛白扶住幼清,低笑着说:“自然是不放心清清。”

幼清颠倒黑白,“你偷听我讲话。”

薛白倒不辩解,只慢条斯理地说:“清清说不认识本王,若不偷听,又怎会知晓清清心里也是念着……”

幼清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巴,凶巴巴地威胁道:“不许说!”

薛白顺势亲吻少年的手指,见他终于没有再抗拒自己的接近,又把人一把揽进怀里,“本王很想你。”

幼清嘀咕道:“我也很想我!”

薛白挑起眉,知道少年口是心非,他望向幼清乌黑的瞳眸,眸色倏而一沉,半阖着眼帘道:“本王会让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

幼清不说话了,因为眼睛再不好起来,他就不能背着薛白偷偷说坏话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幼清除了治眼睛就是治眼睛,曾神医给的方子外服内用一应俱全,赵氏却还嫌不够,又求了几个偏方喂给幼清,非得在年前给幼清把眼睛治好,而幼清平日动辄肚子疼,走不动,这会儿躲起赵氏来,倒是身手敏捷,压根儿不似怀胎九月。

半个月下来,幼老爷受不了了,好说歹说劝住赵氏别给幼清乱喂东西,这才清净下来。

又下过两三场雪后,春节越来越近了。

这日大清早,有一个村妇来到幼宅,她瞪大眼珠子摸了摸门口的两座金狮子,扭头拉过自己的儿子,“没想到你姨母如今竟过的这般好,既然如此,她断没有道理不收留咱们母子二人。”

说着,这村妇便上前来敲门,总管推门一看,“你是……”

“我是你们夫人的大姐。”

她连忙拍了拍胸脯,“你们夫人打永河村来,姓赵,单字一个凡,家里共有五口人,三姐妹,她排老二,嫁给了一个姓幼的商人。”

总管疑惑地瞄了一眼村妇,她的眉眼的确同赵氏有几分相像,又望向她身旁的青年人,赵大姐便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儿子往前推了推,说:“这是我的儿子,朱豪杰,也是你们夫人的侄儿。”

“稍等一下。”

幼老爷是江南第一富商,逢年过节,上门打秋风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而幼老爷一心想着破财消灾,总会接济一二,是以什么表亲的干儿子,堂妹的结义兄弟,家仆已经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只是这两位倒是近亲,却从未被赵氏提起过,总管便派了个人前去询问。

“夫人忙着给小少爷换药,老爷说先请他们进来。”

小厮这头才说完,母子两人忙不迭挤进门,只见得雪檐下的琉璃砖瓦剔透澄莹,满庭皆是富丽堂皇。

“这、这……”

“娘,姑母这里,比咱们县老爷的府邸都要气派得多。”

总管听他们两人窃窃私语,笑眯眯地开口道:“莫说是官老爷,便是连当今圣上来此,都曾赞叹过华贵。”

赵大姐喃喃道:“修成这样子,得花上多少两银子呐。”

他们被带至正堂,赵氏才把幼清眼前的绸缎解开,还顾不上这两人,就连幼老爷也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根烤鸭腿,在幼清的面前晃了几下,一脸紧张地问道:“清清,看不看得见?”

幼清慢慢地睁开眼睛,“烤鸭!”

赵氏一喜,“能看见了?”

“不是。”幼清皱了皱鼻子,无辜地说:“烤鸭这么香,就算我看不见,光闻味道就能闻出来。”

赵氏皱了皱眉,“还是看不见?”

光太刺眼,四周又是白皑皑的一片,幼清看得不太舒服,睁开没一会儿就两眼泪汪汪,干脆重新闭上眼睛。他本来想老老实实地摇头,但是又存了使坏的心,想吓唬一下薛白,点了点头,说:“看不见。”

赵氏信以为真,摸着幼清的头发叹气,“唉。”

幼老爷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只打算趁机偷吃烤鸭,然而适时地幼清睁开一只眼睛,瞄到了,脆生生地对赵氏说:“娘亲,烤鸭是不是给我准备的?”

赵氏一抬眼,幼老爷吃鸭腿的动作立马僵住了,随即他讪笑着把鸭腿塞给幼清,“吃吃吃,是你的,都是你的。”

幼清捂住脸偷笑。

总管这才出面说:“老爷,人带来了。”

赵大姐怯怯一笑,“二妹,二妹夫。”

赵氏偏头一看,脸色一沉,“怎么是你?给我出去。”

“二妹,你的肚量向来是我们三兄妹里最大的。”赵大姐没有想到赵氏如今生活这般优渥,却仍旧惦记着往日的龃龉,她对赵氏说:“当年是你姐夫不对,爹一死,便把你与娘赶出家门,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如今你姐夫短命早死,也是他应得的,只是可怜了我与豪杰,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可怜?被你害死的三弟才是当真无处诉冤。”赵氏冷冷地说:“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连几两银子都舍不得拿出来,让他去看郎中,甚至还瞒着我与娘。”

赵大姐呐呐道:“只不过是风寒,谁知道能要了他的命。”

“你不知道?”赵氏一拍桌子,火冒三丈地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三弟自小身体就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三弟的身体时时需要调养?难道你不知道——”

“夫人,冷静、冷静!”

幼老爷见赵氏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哆嗦,赶紧把赵氏按住,又拼命给总管使眼色,让他把这两人先带下去安置,幸好管家是个机灵的,见状又是拉又是拽,赶紧把赵大姐和朱豪杰带走,幼清恍然大悟道:“难怪娘亲从来都没有提过外祖母和外祖公。”

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氏本来已经平静下来,闻言又怒不可遏道:“他们把爹娘活活气死,居然还有脸找上门,让我肚量大一点,收留他们母子?”

“谁让他们两个人进来的?”

幼老爷结结巴巴地说:“……我。”

赵氏拧他的耳朵,“你是钱太多了是不是?什么人过来打秋风都放进来?”

“夫人、夫人轻一点。”

幼老爷惨遭迁怒,幼清在旁边幸灾乐祸完了,捧着脸说:“娘亲,以后爹爹的钱全部都留给阿姊好了。”

他软绵绵地说:“皇帝是个傻子,这样阿姊要是不想跟他过了,还能回金陵做富婆,想养多少面首就养多少面首,万一有人欺负她,说她坏话,阿姊可以拿钱砸死这个人,如果能每个月再个我一丢丢零花钱给我就更好了!”

幼清自个儿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赵氏拧幼老爷耳朵的动作一顿,她倒是从来都不曾担心过这姐弟俩会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幼清这番胡话说得她实在忍不住发笑,赵氏笑骂道:“又在瞎说。”

幼老爷纠结了半天,碍于赵氏才发过一通火,没敢对幼清动手,“……就你操心得多,你爹我还没有死!”

实在是没有排面。

赵氏说要赶这母子俩走,结果当晚又下起了大雪,她到底没有做得太绝,只留话道让他们自寻出路,雪一停便不再收留。

当晚风雪潇潇,冷霜白絮落满枝头,幼清不仅自己早早地爬上床,还闹着让薛白来给他暖床。薛白依言把人揽进怀里,兔子也一跃上床,非得挤进被窝里,幼清伸手把兔子拎出来,老气横秋地教训道:“你不许上床,你害得我每晚都梦见自己在吃兔腿,早上起来一嘴的兔毛!”

侍女进屋把兔子带走,幼清又缩回被窝里,薛白把手贴在少年的肚子上,此时小家伙的胎动已经很是频繁了,偶尔会害得幼清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用来补眠。

薛白问幼清:“眼睛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幼清说起谎来压根儿就不脸红,“娘亲说我们今年那么倒霉,就是因为过年的时候她生病,家里抓得有药,所以非得让我在年前把眼睛治好,但是我的眼睛到现在都还看不见,明年肯定又要倒霉一整年了。”

“不会。”

“会。”

幼清边说边爬到薛白的身上,他这会儿已经不可以再趴进薛白的怀里睡觉,想蹭一蹭都不行,幼清低头玩着薛白的头发,软声埋怨道:“我趴不下来。”

薛白扣住幼清的手,指腹磨蹭着少年的手心,“为什么喜欢趴着睡觉?”

幼清想了一下,“就是喜欢。”

薛白一顿,又问他:“为什么两年前会和我一起回京城?”

幼清不玩头发了,改捏薛白的脸,他瓮声瓮气地说:“当然是因为我瞎了眼,才会、才会……”

薛白把少年拉下来,深色的眼瞳沾着几分笑意,“才会什么?”

幼清的声音很小很小,“才会喜欢你。”

薛白抵住他的额头,“清清想起来了。”

“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幼清踢了一下薛白,气呼呼地说:“爹爹娘亲写给阿姊的信,她肯定会给你看的,阿姊什么都和你说。”

“本王太想知道清清的近况”

幼清嘀咕道:“要不是以前的事情记起来了,我肯定不跟你过了,然后再给爹爹和娘亲找一个上门女婿,这样连儿子也不归你。”

薛白捏住幼清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道:“不归我,归谁?”

幼清有恃无恐地咬他一口。

薛蔚稍微用力,抬起幼清的脸,低头吻上去,过了许久,他才又把少年按进怀里,轻揉着幼清的腰,低声笑道:“即使你敢改嫁,也无人敢娶。”

“才不是。”

幼清有点困了,在薛白的怀里蹭了好几下,他掰着手指头给薛白数幼老爷和赵氏前些年相中的上门女婿,“沈栖鹤可以,学堂里的邓荃可以,傅九思也可以,肯定有人会来做上门女婿的。”

“是吗。”薛白淡淡地说:“本王正有打算把沈栖鹤调往岭南。”

幼清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坑了沈栖鹤,可算老实下来了,他吐着舌头说:“我只是吓唬你的,反正我这样的大宝贝,肯定很多人要的!”

薛白环着他的胳膊一紧,“可惜已经是本王的了。”

幼清故意皱着脸,遗憾不已地说:“是的呀,好可惜!”

薛白轻笑着再度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们才达成共识,赵大姐那边想着幼清大起来的肚子,不禁起了几分心思。她把隔壁的朱豪杰唤过来,笑容满面地问道:“豪杰,你喜不喜欢你姨母这处?”

纵然朱豪杰自小在长河镇长大,没有多少见识,也是知晓幼宅处处华贵,他点了点头,踌躇满志道:“娘,待我高中状元,也带你住上这样的府邸。”

“你呀,就会逗娘开心。”赵大姐笑了笑,压低声道:“不必待你高中状元,咱们就可以住上。”

“方才你有没有瞧见你那表弟的肚子?”

“瞧见了。”幼清本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更何况即使坐着,挺起来肚子也瞧得分明,而赵氏和幼老爷又都围着他,朱豪杰自然是注意到了的,“表弟的肚子似乎已经有七八个月了。”

“好好的独苗苗,偏生怀了别家的种,搁谁脸上挂得住?”赵大姐面有鄙夷,男子怀胎虽不罕见,但多是些爱在外面厮混的公子哥,一不留神便出了事,在她眼里,全是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胎,“他那肚子看起来的确是没几月就要生的样子,守在身边的却只有你姨母和姨丈,想来也是另一户人家嫌丢人,不打算认。”

“豪杰,既然你们互为表兄弟,明日一早,娘就去和你姨母说,咱们家不嫌他大着肚子,可以娶进来,亲上加亲。”

朱豪杰有些犹豫,“娘……姨母不会答应?”

“她不答应,害的可是她自己的儿子。”赵大姐说:“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表弟这样,有人肯娶都是好的,何况日后受人指点算是轻,你姨丈若是再出了什么事,那户人家一来争家产,那可就全部归别人家里了,倘若你娶了你表弟,那可就不一样。”

朱豪杰想起赵氏解开白色的绸缎时,少年抬起来的眼瞳,乌黑而纯净,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声“好”。

“你这表弟一家才举家乔迁至金陵时,我们早就没有什么往来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混得这么好。”赵大姐说:“不过娘以前倒是听村里的樵夫说过,你表弟小时候抓周,什么毛笔、算盘、金元宝的统统不要,自个儿爬了一路,偏偏就抱住了一个少年郎的腿。”

“果真是个没出息的,不似我们豪杰,文曲星下凡,一把就握住了毛笔,都说是要考状元的。”

朱豪杰说:“若是能娶得表弟……”

赵大姐哼笑一声,“真真是他们天大的福分”

翌日,临近晌午了幼清才醒过来,洗漱好以后侍女扶着他去用膳,赵氏和幼老爷当然不跟他一样赖床赖到日上三竿,一早便吃完饭,各自都出去又回来了。

幼清没看见薛白,疑惑地问道:“薛白呢?”

“还不是你那眼睛。”赵氏喝了一口热茶,“王爷说大报恩寺那边住着一个告老还乡的御医,打算请过来给你看眼睛。”

幼清有点后悔瞒着薛白了,坐下来挑着粥里的蜜饯吃。

赵氏一眼瞟过来,随即狐疑地打量他几眼,“清清。”

幼清茫然地抬起脸,“啊?”

“萝卜清肝明目,不要只吃蜜饯。”

“不喜欢。”幼清不肯吃,他挑食挑惯了,嘴里咬着银勺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想吃甜的。”

赵氏见他这样,心里差不多有了数,慢悠悠地说:“我以为你是吃到什么就是什么,原来专门在碗里挑蜜饯吃。”

幼清还没发觉不对劲儿,“萝卜不甜。”

幼老爷反应过来了,扭过头来瞅着幼清乐。

“你这小傻子。”赵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他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问道:“看不见还能次次从碗里挑出来蜜饯?”

幼清瞪大眼睛,这才发现自己露馅儿了,“咚”的一声趴桌子上,捂住脸不肯见人。

幼老爷直乐,“笨死算了。”

赵氏拍他一下,让幼老爷别笑了,免得把人惹恼,“你呀……”

话才说到一半,赵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拧着幼清软软的脸,倒是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只是数落他道:“你这家伙,我们和王爷想方设法,只想把你这眼睛给治好,你倒是好,成心装瞎。”

“什么时候好的?”

幼清慢慢地抬起眼,心虚地回答:“昨天。”

“昨天?”赵氏想了一下,“居然让你给瞒过去了。”

幼清吐了吐舌头,无辜地说:“我是想吓唬薛白的,可是他一早就不在了。”

赵氏斜睨他一眼,“我和你爹是懒得收拾你,看你能瞒住他几日,待到王爷知道了,自然会来和你算账,我和你爹呀,就在旁边看热闹。”

幼清压根儿就不怕,他美滋滋地说:“薛白才舍不得收拾我!”

赵氏似笑吟吟地扫他一眼,喝了一口热茶。

“二妹、二妹夫。”

仆人清扫着门前雪,赵大姐一出声,赵氏便敛起笑意,她只当没有看见,仍然巴巴地凑上前来,“这天儿可……哎呦。”

赵大姐一脚踩上压实的雪堆,当即摔了个人仰马翻,屁股敦敦实实地落地,而朱豪杰拉她不及,也被一同带倒,他的脚底一滑,“呲溜”一声,滑至门槛,跪倒在地,母子二人摔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今儿个既不是过年,也不是初一,大姐你们行这般大礼,我和老爷也没有给红包的理儿,倒是白白让你们俩叩了个头。”

赵氏凉凉地开口,她没有让人去扶这两人,只是放下手里的茶杯,“说起来雪也小了,大姐可是来辞行的?”

“咱们都是一家人,哪儿能说走就走?”赵大姐从地上爬起来,即使腰酸背痛的,也艰难地笑了笑,“二妹,我寻思着你们家清清肚子大成这样,也不见有夫家的人过来照顾,莫不是……那家人不认?”

她这话幼老爷不爱听,“你……”

赵氏拍了拍幼老爷的手,示意他别做声,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哦?大姐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村里,也有几个像清清这样的,生得倒是漂亮,结果平白无故的就大了肚子,受人指点,他们家在村里,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还有一个可是员外呢。”赵大姐审视着还在用早膳的幼清,心里认定他好吃懒做,无人肯要,底气十足道:“这不,豪杰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不若咱们两家亲上加亲,清清的这肚子,不也有了个说法。”

幼清手里的勺子没捏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没成想昨晚他还在和薛白讲自己要改嫁,今天就有人赶上来了,他忍不住低头瞅了几眼自己的肚子,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会抬不起头?”

“你说什么?”

幼老爷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刚才说让你儿子娶了我们家清清?”

“先说好,我们可不是贪图你们家的富贵。我们家豪杰,连他们先生都说是要做状元的,到底亲戚一场,你们家清清,好好的儿郎,挺着个肚子像什么事儿?我们家豪杰吃亏就吃亏点,也免了日后你们遭人嗤笑,牵连到我们,况且妹夫说到底也是江南首富,便是寻一个上门女婿,哪有侄儿贴心,钱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人家的手里?”

幼老爷忍了又忍,“合着你的意思是你儿子娶我们家清清,我们家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好吃好喝地供着伺候着啊?”

“感恩戴德是不用的。”赵大姐说:“我来时瞧见东街有几处宅邸不错,你们便把那房契买来,打通修缮一番,我们自己过去住,不劳烦你们。”

幼清呆了,“可是我有夫君了呀。”

“清清,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遮着掩着。”赵大姐笑笑,“我打听了一下,你已经怀胎九月了,你那夫君怎么不来照顾你?还不是嫌弃你不是女儿身,娶进家门,不止你们家丢脸,连他们家也抬不起头。”

幼清差点都要信了她的鬼话,自顾自地嘀咕道:“他要是真有这么嫌弃我,爹爹娘亲做梦都得笑醒。”

可不是嘛,幼老爷只想要儿子和孙子,薛白这个女婿以往就没多受过他的待见,幼老爷望向赵大姐,欲言又止,最后委婉地问道:“你们自己决定之前,难道不先问一问我们家的意见?”

“你们的意见?”赵大姐想当然地说:“既然豪杰肯娶,不嫌弃清清,那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够了。”

赵氏把茶杯一挥而下,神色虽有不悦,却仍是带着笑意,“大姐,这么多年来,你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又蠢又毒。”

“你既然记得问下人清清的肚子有几个月了,怎么不记得再顺口问一问他的夫君?”赵氏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可也是个王爷呢,你这状元都还没有考上,一边举家落难求人收留,一边又嫌弃着清清。”

“且不说王爷待清清如何,只冲着老爷的这个江南首富,你可知晓有多少人上赶着来做我们的上门女婿?”

赵大姐一愣,坚持道:“江南首富又如何?出去照样受人指点。”

“我们过得处处比这些只知道动嘴皮子的人好,他们再如何指点我们,我们也掉不了一斤肉。”赵氏垂眸盯着赵大姐,“更何况都说士贵商贱,我们给清清挑人,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看得上眼的,其一看品性,其二看为人处世,其三看家世,大姐你倒是说说看,我这好侄儿占了哪一点?”

赵大姐说:“……他是要做状元的。”

“要做状元,还不是状元呢。”赵氏的余光望向低着头的朱豪杰,“娶嫁这样的大事,只知晓躲在母亲身后,唯唯诺诺,不知道自己争取,究竟是大姐前来替他说亲,还是大姐要娶清清?”

赵大姐把朱豪杰推出来,替他找尽借口,“他昨夜受了凉。”

“哦?大姐是怪罪我招待不周?”赵氏冷笑一声,“大姐倒是想得美,让你儿子娶了清清,日后家产便也全然算是你们的,是不是打算故技重施,待我与老爷死了以后,再把清清赶出去,彻底占为己有?”

“好事哪能全让你占尽?”

赵大姐让她说得挂不上面子,徒劳地嗫嚅道:“不、不是……”

“不是?”赵氏说:“那大姐倒是把以往吞下去的家产吐出来。”

拿走的,自然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赵大姐吞吞吐吐半天,干脆拍打着朱豪杰,哭天抢地道:“都是你那死鬼爹,只知道赌钱,赌了一辈子,让人砍断手指还要赌,摸黑下山,活该他摔下悬崖,害苦了我!”

“爹啊,你告诉二妹,我知错了,她口口声声挂念着三弟,难道只有三弟和她是亲姐弟?二妹如今日子过得这般好,却不肯留我母子几日,她好狠的心呐!”

赵氏听得心烦,幼老爷冲着吓人挥了挥手,挤眉弄眼地说:“弄出去,都弄出去!”

总管和几个小厮连忙上前来扯人,赵大姐平时耍惯了泼,指着总管大吵大闹,开始指桑骂槐起来,“你们别碰我!你们敢碰我一下,我就去报官!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东西,有几个钱了不起?良心让狗啃了个干净?你们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儿女死绝?”

赵氏登时站起来,朝她甩了个巴掌。

赵大姐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跟个疯婆子似的,就要冲过去和赵氏拼命,小厮在后面用力把人扯住,赵大姐无法动手,只得怒道:“你竟然敢打我?我是你大姐,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你要去报官?”赵氏当真发起了火,“既然你要去报官,不若那我们一同过去,把你以往同姐夫谋财害命、抢占家产的账一起算了。”

赵大姐一惊,“你是想让娘死不瞑目?”

赵氏抬起手,“滚出去。”

赵大姐到底心虚,生怕她当真把自己扭送去官府,悻悻地拽着朱豪杰,灰溜溜地离去。

赵氏见状,颓然地坐下。

她才大发雌威,幼老爷不敢耍宝,只得拼命地示意幼清来哄一哄赵氏,幼清想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肚子说,可怜巴巴地对赵氏说:“娘亲,他又在踹我。”

赵氏偏过头来,“踹你才好,有精神气儿。”

幼清撒着娇说:“娘亲摸一摸肚子。”

赵氏依言把手放上来,他笨拙地安慰道:“他,我,娘亲和爹爹才是一家人,这个姨母不要了。”

“王爷呢?”

幼清讨好地回答:“看娘亲的心情!”

“你倒是嘴甜。”赵氏笑,“没有白白让你吃那么多蜜饯果脯。”

幼老爷也凑过来说:“夫人,若是实在不解气,马上我就把她赶出金陵,敢踏进来一步,立即报官。”

“为她费那么多心神做什么?”赵氏明显不想再提,轻飘飘地说:“清清总是念着古董羹,今晚去庆云楼陪他吃了,免得成日挂记着,做梦都在嘀咕。”

幼老爷自然没有异议,“王爷怎么办?”

“王爷?”赵氏瞟着兴高采烈的幼清,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还能怎么办?候着他回来,然后一同去吃。”

幼清不乐意了,“我们可以先煮上呀,要不然干等着,多饿。”

赵氏凉凉地说:“就是饿着你。”

幼清蔫巴巴地趴到桌子上,盼着薛白赶紧回来。

幸好薛白回来得不是太晚,而赵氏说是要饿着他,却还是默许幼清拿零食来垫肚子。他们这一大家子来到庆云楼,幼清还认真地装着瞎,出门、下轿全靠薛白抱,脚都没沾过地,只不过一拿到食谱,幼清就有点忘乎所以了。

“我还要吃小天酥!”

幼清馋了太久,差点儿把食谱挨个报一遍了,“蛋羹、鱼香肉丝、东坡肉和小酥鱼都要!”

幼老爷心说这个瞎装得真当别人是瞎的,他扭过头跟赵氏挤眉弄眼,赵氏挑着眉头但笑不语。

幼清自个儿好像也反应过来了,把食谱当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薛白,他一脸无辜地说:“我都会背了。”

薛白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幼清偷瞄他几眼,越想越不安,最后一眼不小心望进薛白那对黑沉沉的瞳眸里,偷瞄给人逮了个正着,他眨了眨眼睛,心虚地低下头来,惴惴不安地往嘴里给自己喂了几颗乌梅压压惊。

反正、反正他死不承认就是了!

这样想着,幼清难得乖巧下来,打算一吃饱就开溜,然而薛白却在饭毕,淡淡地说:“本王在大报恩寺的后山找到隐居的姚御医,他已经削发为僧,不肯下山,怕自己会破戒,只说清清的眼睛……”

赵氏和幼老爷望过来,“怎么治?”

薛白一顿,缓缓地开口道:“心诚则灵。”

“……”

薛白又对他们说:“本王陪清清出去散一散步。”

幼清不想去,睁大眼睛向赵氏求助,结果这会儿赵氏也不向着他了,同幼老爷一样存了看热闹的心,她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压根儿不搭理,只笑吟吟地说:“赶紧带走,看他在跟前上蹿下跳的,心烦。”

“我不……”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他:“不什么?”

幼清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让薛白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走出庆云楼。

风夹着雪粒子,扑簌簌地迎面而来,幼清忘记问侍女要手炉,出门不到十步,冷得直往薛白怀里钻,“走不动了。”

临近新年,街上倒是人来人往,爆竹响完一声又是一声,已经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幼清见薛白没有反应,坏心眼儿地把手放到他的颈间,薛白垂眸向幼清望过来,幼清又仰起脸主动亲了他一下,眼巴巴地说:“我不想散步,我们回去好不好?”

薛白低下头,指腹掠过少年的唇,轻笑着回答:“不好。”

幼清立即跟他翻脸,捏了一颗雪球砸薛白。

薛白不至于同他计较,只是捏住幼清的下颔,不容分说地亲了回来。

“小心眼、小气鬼、王八蛋!”

幼清鼓着脸,嘴里念叨了他半天,不知不觉就走至桥上。冬夜的秦淮河畔冷清不少,高高挂起来的红灯笼映入河水,停泊于此的画舫灯火通明,烛影摇红,一片桨声灯影,幼清瞄了几眼,只顾着嚷嚷道:“冷!”

薛白把他拉进怀里,嗓音沉沉道:“等一下。”

幼清钻进薛白的大氅里,“等什么?”

他东张西望,画舫里忽而升起一盏孔明灯,薄薄的纸张被摇晃的灯影映得通透,紧接着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升空,幼清睁圆乌溜溜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其中几盏孔明灯上的字迹:““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余不信鬼神、诸天灵佛,但求妻安。”

“望余妻幼清,岁岁福寿康宁,体无恙、心安乐。”

……

不多时,千百盏孔明灯升空,乍眼望去,犹如人间的万家灯火,点点星火映亮檐上、岸边的皑皑白雪,最终汇聚为熠熠火光。

幼清记起庆云楼里,薛白说的“心诚则灵”,他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了,然而放的孔明灯太多,幼清根本就不能一盏一盏地看完,更何况他只识得大白话,于是幼清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指着其中的一盏孔明灯,回头问薛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薛白眉头一动,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回京以后,本王亲自教你读文章。”

幼清的感动不过五秒,一蹦三尺高,“我不!”

吃饱喝足,还看够了孔明灯,幼清和薛白回到幼宅。他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提着一袋糖炒栗子,正巧赵氏把自个儿的好姐妹叫过来打叶子戏,幼清还兴奋着,不想睡觉,便拉着薛白,坐在旁边美滋滋地开吃。

然而才咬上糖葫芦,幼清的肚子突然一疼,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决定先不管它,吃完再说。

幼清捂着肚子,糖葫芦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眼泪汪汪地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终于受不了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把糖炒板栗放到桌子上,又扯了扯薛白的衣袖,“我好像要生了。”

薛白倏然低下头,打叶子戏的赵氏没拿住手里的碎银,而幼老爷则风风火火地站起来,直接掀了桌子,“什么?要生了?”

“产婆呢!”

一时之间众人手忙脚乱,“什么?还在睡觉?快把她弄起来!”

“快去请个郎中过来!快点快点!”

“热水!烧热水!”

雪早已经停了下来,不知是谁家有了喜事,大半夜的居然“噼里啪啦”的放起鞭炮,惹来一阵犬吠与鸡鸣,隔壁的沈老爷被吵醒,披着一床褥子,隔着墙就开始骂:“你们家什么毛病?大半夜的放什么鞭炮?”

他骂任他骂,幼老爷只顾抱着自己的外孙乐得合不拢嘴,到处给人献宝。

幼清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到嘴的糖炒板栗,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看儿子,而是问薛白:“爹爹有没有趁机偷吃我的板栗?”

薛白低下头,目光怜惜,亲了亲幼清的额头,“没有。”

幼老爷忍无可忍地敲他脑袋,一扭头又瞧见满脸怒容的赵氏,干脆再敲一下。

反正都是死,非得捞个够本。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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