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西南萦都城外, 南魏大营。

  营外是喧嚣一片, 营内的游彦却不动如山, 安坐于帅帐之中。

  萦都城内的纷乱已经持续了数日。自那一日三国使者在帐中与游彦详谈了一番之后,为换得南魏从本国境内退兵,以保本国的安宁, 这三个樊国昔日的盟友丝毫不顾念旧情,更不讲所谓的诚信。在樊国国主每日被南魏亦真亦假的进攻搅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每日殚精竭虑地想着退敌之策之时, 却没想到最先受到的却是来自城内的攻击。

  萦都城在一日之内便变得一片混乱, 原本同心同力的盟友反目成仇,樊国的守军不得不退守至皇城之中, 与他们的盟军对峙,城中的百姓惊恐不已, 想要逃出城中,却发现虽然原来看守城门的守军已经退散, 但南魏的军队却在城外死死地把住了城门,不允许任何一人逃出城中。

  游彦给西南军下达了死守城门的命令,却不允许他们攻入城中, 掺和城中的争斗。他能稳坐于帐中, 麾下的将士们却很难像他那般安稳。他们与樊国军队对战已久,已是宿敌,眼下看见他们困在城中自顾不暇,总想趁此机会杀进去,了结一下旧怨, 也给自己那些不幸身死的同袍们报仇。

  不过游彦也算是治军有方,将士们虽然心急,却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他们在城门外百般折腾,闹出不小动静,却没有一个人迈入城门一步。

  随着萦都城局势的进展,战事逐渐进行到了尾声,虽然没用大动干戈,但西南上下数万口人,尤其还有几队人马还在那几国境内,游彦这个主帅每日还是有不少的军务要处理,除了日常巡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帐中。

  先前在都城之中,每每关系到游彦的身体,众人就小心翼翼,百般呵护,游彦反而不以为然,认为他们过分夸张。到了西南这段时间,面对完全不同的气候与水土,吃尽了苦头额游彦,虽然身旁没人再看顾,自己倒是格外注意起来。

  每日但凡出帐门,他都会穿上厚厚的棉袍,棉袍之外还会披上貂裘,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等回到帐内便缩在炭盆旁,怀里还要抱着个袖炉,至于军医开的各种调养身体的汤药也都来者不拒,毕竟他清楚的很,身为主帅,西南上下诸多事端全都仰仗于他。

  只是不知是因为游彦实在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自从到了这西南之后要没日没夜的操劳,尽管已经百般注意,游彦还是染了风寒,只是现在正是战事最紧要的时候,容不得丝毫的松懈,也只能硬撑着,盼着这战事早日结束。

  “将军,”帐帘从外面掀开,侍卫手里提着个食盒入内,看了一眼坐在书案前的游彦,“药已经煎好了,您趁热喝了吧?军医说了,这药再喝几日,这风寒就差不多该好了。”

  因为生了病,游彦比往日更加的畏寒,在帐内还裹着貂裘,小半张脸被毛领遮住,看起来十分的憔悴。游彦打了个呵欠,朝着侍卫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笔,搓了搓冰凉的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药碗,盯着里面黑乎乎的药汁看了一会,才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将药碗捧起,喝了个干干净净。

  侍卫已经倒好了温水,看见他把药喝完,便立刻递了过去。游彦漱了口,又喝了几大口水,才将口中又苦又涩的味道淡去,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趁着游彦漱口的功夫,侍卫已经将袖炉换上了新炭,递到游彦手里:“已经晌午了,将军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因为生了病的缘故,游彦这几日一直是食不知味,整个人更清瘦的几分。他将袖炉重新揣进怀里,掩着唇咳了几声,才应声:“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就顺便送点过来吧。”

  他话音刚落下,便听见帐外的脚步声,跟着是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将军,都城急报。”

  游彦愣了一下,顺手端起茶碗喝了口热茶,朝着帐外道:“进来吧。”

  帐门从外面掀开,一个风尘仆仆的驿使大步而入,从怀里摸出一封还沾着体温的信,递到游彦手中:“陛下旨意,必须将密信亲自交到将军手中,属下也算不辱使命。”

  游彦下意识觉得这驿使似乎话里有话,皱眉看了他一眼:“你孤身一人一路从都城而来,中途也没在驿站与人轮换?”

  “陛下旨意,此信万分紧要,中途不得转经任何人之手。”那驿使抱拳,“至于是何缘由,属下也不清楚,或许将军看了信就能明白。”

  游彦点了点头:“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驿使再拱手,朝游彦施礼,而后转身退下,游彦才慢慢地拆开了那封密信。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他匆匆扫了两眼,脸色变得愈发的惨白,手指捏紧了信脚,手背爆起了青筋。

  一直守在一旁还没来得及退下的侍卫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由担心,慌忙道:“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您的脸色……”

  游彦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跟着就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将侍卫吓得慌乱不已:“将军,您没事吧?”

  帐门在这个时候再次被掀开,副将匆匆而入,刚要开口,就看见咳的惊天动地的游彦,把自己要说的话全丢到了脑后,跟侍卫两个人一个倒水,一个替游彦拍背。

  游彦好不容易才止了咳,朝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又喝了一口水,才缓缓地开口:“又出了什么事?”

  副将被游彦嘶哑的声音吓到,忙不迭地开口:“将军这两日不是一直在服药,怎么好像更严重了?”

  游彦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掩了掩唇,将咳嗽忍了下去,又问道:“可是萦都城中出了事?”

  副将这才回过神来,一拍手,开口道:“属下差点忘了正事儿,城中传了消息过来,萦都城皇城城门已破,他们抓住了那个樊国国主,现在已经命人看押起来。至于城中的樊国守军已经死的死,投降的投降,萦都城已经完全被那三国接手。他们派人传了消息出城,询问将军的意见。”

  游彦手里还捏着那封密信,他垂下眼帘,将密信缓缓地折起,揣进怀中,才重新抬眼看向副将:“开城门,入城,接手所有的俘虏,让他们的人撤出城外,等我军完全接手萦都城之后,就会从他们国内撤军。另外,给我备马,我要去见见那个樊国国主。”

  副将小心地打量了一番游彦的脸色,迟疑道:“将军,那外面风冷天寒,您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反正,那樊国国主已经在我们手中,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您先休养几天,等我们完全接手了萦都城,再见他也不迟?”

  游彦抬手遮了遮眼,双手扶着书案站了起来:“今日我必须去见他,不然就来不及了。”但他身体实在虚弱,整个人晃了晃。

  “将军?”副将心中担忧,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扶住游彦,却被游彦回手推开,“去备马。”

  副将回头跟身边的侍卫对视了一眼,那侍卫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副将心中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与侍卫一并退了下去,将游彦一个人留在了帐中。

  游彦扶着书案,盯着敞开的帐门看了一会,冷风席卷而入,吹到他身上,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萦都城作为樊国的都城,也是樊国境内最大的城池。街巷林立,人口稠密,繁华富庶。但因为连日来的战事,百姓们又无法逃出城中,只能紧闭家门以求自保,因此整座城除了来往的兵士,冷清的仿佛一座空城。

  游彦骑着马从城中主巷穿过,将这城中的一切收入眼中,面无表情一路进到皇城之中。

  “将军,樊国国主就在这殿中。”副将指了指面前的殿门,朝着游彦拱手,“我军已经接管了这皇城,这皇室其他的人也都被我们看押起来。”

  “知道了。”游彦盯着面前的殿门,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满足他们合理需求,不必苛待。”说完,伸手推开了殿门,“在外面等我。”

  “是。”

  樊国虽然是番邦,位于西南偏僻之地,但因为与南魏接壤,生活习俗上难免受到南魏影响,连宫殿的装饰都与南魏相似,给游彦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尤其是他身处的这座宫殿,内部的格局与千里之外的武德殿几乎一模一样,让游彦忍不住停住脚步。

  大殿中央的高台之上,也设有一个龙纹宝座,宝座上坐着一个身穿衮服的年轻男人,他脸色阴郁,目光紧紧锁在游彦脸上,半晌,突然笑了起来:“阁下就是南魏有名的上将军游彦?久仰足下大名,今日总算得以相见。”

  游彦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双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但国主肯定没想过,我们会是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他抬眼,视线上上下下地从樊国国主身上扫过,尤其在他头顶的冠冕上停留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国主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下场,才能在这种时候还穿的如此的体面。”

  樊国国主猛地起身,冠冕上的珠串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台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游彦:“游将军此刻心中想必得意的很,毕竟,西南的战事拖了这么久,出了如此之多的纷乱,结果游将军你一来,就迅速地终结战事,大获全胜。想当年在西北,游将军一战封神,从此掌握南魏之兵权,不过可惜贵国皇帝对你心存畏惧,想方设法地缴了你的兵权,直到西南的乱摊子无人能理,才又还给了你。这么说起来,游将军还应该感谢我才是。”

  游彦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看来国主在南魏的那位盟友要比其他的几位真诚的多,把南魏朝中的事情尽悉相告。不过可惜的是,不知道那位究竟是消息不够灵通,还是有心隐瞒,才让国主误会了我与圣上的关系,竟然说出这般挑拨离间的话来。”

  “朕自然不会如此天真地想要挑拨离间,毕竟在将军心中,贵国皇帝的地位远比这天下重要的多,更别提这兵权。”他翘起一面唇,“所以不管将来回国,再遇到什么处境,将军都能保证不动摇吗?”

  游彦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他那刺眼的笑容上看了一会,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袖炉:“本将的事就不牢国主费心了,有这个功夫,国主还不如想想自己的下场。”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来,双眼紧锁着对方的脸,“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人,许了国主什么样的承诺,才会让国主赌上亡国灭种的下场,来碰南魏这块石头。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见国主有丝毫的后悔,看起来,倒是对自己这位盟友有信心的很。”

  樊国国主轻笑:“游将军是个聪明人,心中大概已经有了许多的想法,也该有不少的猜测,所以才会前脚城破,后脚就跑来见我,”他目光落在游彦惨白的脸上,“不过既然是聪明人,游将军也该清楚,从我这里,你什么都问不出来,毕竟,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让你如愿?”

  游彦微微闭了闭眼,而后又慢慢地睁开,他看着那国主,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缓缓地环过整个大殿,之后,又回落到对方脸上:“我先前虽未来过樊国,却也清楚,樊国以前的宫殿肯定不是这副样子,毕竟这种偏中原的建筑并不适合樊国这般潮湿的天气。想来国主少年时到过南魏,甚至应该进过皇城,见过南魏皇城的巍峨尊贵,也见过南魏的富庶繁华,这在你心中留下了一颗种子,所以你登基以后痴心妄想想要将樊国变成南魏那样,所以从服饰建筑,到语言称谓,甚至可能包括饮食起居,都效仿南魏,但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游彦说着话,向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所以你不再甘心偏安一隅,你想要吞噬南魏的土地,占据更多的地方,才能实现你的痴念。我不清楚你跟那个人是谁先联系的谁,但你们达成的共识无非都是想要颠覆南魏的江山而已,你想要占据南魏更多的土地,而那个在朝中的人想要取代圣上,有了那个内应你便有了底气,才敢起兵攻打西南。”

  那樊国国主莫名地被游彦的气势所迫,向后退了几步,勉强扯了扯唇角:“即使你的猜测都是对的,又能如何?”

  “你们百般设计,一步一步进展到今日,让我,甚至朝中所有的人注意力都放在了西南,到了今日,也算是计划成功的很。尤其国主这个盟友可以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为了将我留在西南,不惜搭上了亡国的代价。”说到这儿,游彦发出一声轻笑,“只不过,你怎么就敢确认,你那位盟友就能够言而有信?国主如此了解中原,想必也听过我们的一句俗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你们达成了目的,覆灭了南魏,让那人成为中原之主,你就敢确信,他不会像你其他三位盟友那般?”

  樊国国主脸色登时变白,他右手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口,双眼瞪着游彦,良久,他突然大笑起来,抬起手指着游彦的脸:“我刚刚就一直在想,将军的脸色怎么如此的难看,这么看起来,想必是中原已经出了变故,将军的那位皇帝,不知可还安好?”

  “劳国主挂念。”游彦抬手,轻轻地覆上自己胸口,那里放着那封都城而来的密信。

  樊国国主盯着游彦的脸,还止不住放肆的大笑,他头顶冠冕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碰撞在一起,不住发出声响。他突然就抬起手,拽下玉簪,将冠冕扯了下来,扔到游彦脚下,头发完全披散开来,看起来有几分癫狂,他抬手指了指游彦,高声道:“同样是一国之主,凭什么他就能坐镇中原,享受四方朝拜?我就要带着我的子民瑟缩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是到过中原,去过你们的皇城,那时候我父皇还在世,我因为一时好奇,跟着使者一起去给你们进献那年的朝贡,我一个皇子,未来的继承人,可是你们朝中的一个太监都敢轻视于我。”

  他说着话,慢慢地走下台阶,站到游彦面前:“你们汉人不是说成王败寇,就算今日就是我最后的结局,就算像你说的,我那位盟友最后失信于我,那又如何?”他仰起头,放声大笑,“可是你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南魏占据中原数百载,因为我,终于要易主,能拖得南魏一起覆灭,我又有什么可惜的?”

  “你身为一国之主,心中除了痴心妄想,就从未考虑过你的百姓?你一人身死一了百了,可是他们就要成为亡国之民。你瑟缩在这萦都城中如此之久,可曾出去看过他们,可曾知道他们心中怀着怎样的恐惧?又是否知道因为你的奢望,这近一年多的时间,有多少人身死,又有多少人家破?”游彦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跟你一样,贪图更广阔的土地,却从未想过对他们来说,他们只希望天下太平,一家人在一起,平安顺遂。”

  游彦看着那樊国国主近乎狰狞的脸,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你自以为心怀天下,却从未想过,这天下是由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组成的。你心中并无他们,根本不配做这一国国主,所以,活该你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只是可怜那些因为你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百姓。”

  游彦说着话,背转过身去,根本不去看那国主的反应。他手里握着袖炉,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的稳,一直走到大殿门口,才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已经跌坐在台阶上披头散发的国主,轻声道:“还有就是,仅凭你们,是不足以覆灭南魏的,而圣上永远都不会落得你这样的下场,”游彦说着话,忍不住抬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缓缓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大殿门缓缓地打开,游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候在门口的副将立刻快步迎了上去,有些担忧地看着游彦:“将军,您还好吧?”

  “将这大殿的门窗全部封起来,只留一个口子每日送些食物与水入内。包括看守的守卫在内,任何人不准与他说一句话,如有违背者,格杀勿论。”游彦一面向前走,一面缓缓道,“命三军入城,正式接管萦都城,一切按照先前的规矩来办,凡有滋扰百姓者,军令处置。”

  “属下明白。”副将抱拳,“那那三国怎么办?”

  “让他们即刻动身,撤出樊国境内之后,让我们的人再回来。如果他们还存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又或者,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就适当给他们些教训。”游彦说着话,抬手捂住了嘴唇,按着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

  副将顿住脚步,慌忙替游彦拍背,却被游彦挥开手,还没等他做反应,下一刻,游彦便整个人栽倒在地,意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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