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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回:蜜意堪呷喂姜糖尽性欢,直言不讳理不容情可恕

旦日,黄芩乘坐的客船顺利地停靠在了扬州的某处码头上。跟随其他船客一起走过跳板,迈步上岸时,不知为何,黄芩总觉得和前几次来时不太一样,码头上似乎缺少了点儿什么,但具体缺少什么,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于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码头上走过一圈,四处逛了逛,瞧了瞧。

但见,周围,又是背又是抗的挑夫来来往往,上下船只;客栈派来的接客伙友高声吆喝着,招揽刚下船的旅人前去住宿;依在马车边,不断摇着长鞭的车夫等着拉乘客、货物进城......乍看上去,码头上的一切营生都是那么繁忙而有序,此起彼伏的喧嚣吵闹声也和平日一样随处可闻,没有任何异常,也瞧不出缺少了什么,可黄芩仍是不死心,继续绕着码头又走了几圈,同时将目光从周围人的身上一一扫过。

终于,他发现,码头上缺少的不是别的,而是一种人。至于为何开始时他没能注意到,则是因为这种人对码头的日常营生而言,根本可有可无,全是些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但通常每个码头上都不会少了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不卖力气,也不做生意,只专门负责代收吏钱以及打探消息等,过程中还常常向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苦汉子吃、要、卡、拿。不少船家、客商以及老实做活的船工、挑夫等都被他们欺负过,暗地里痛恨不已,但表面上却少有人敢得罪他们。

跑过码头的都知道,码头这种地方最为鱼龙混杂,文的、武的都有,三教九流一样不缺,极难治理,因而经常被一个或几个帮派暗中控制,而这种人就是在帮派里混世的,代表那个帮派在码头上的势力,如果得罪了他们,便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的帮派,轻则被打击报复一下,重则就别想在码头上混饭吃了,是以,一般人是怎么也不敢惹他们的。

黄芩是个捕快,而且还是个经验丰富,眼力过人的捕快,一般情况下,他只要瞧上几眼,便能大致分辨出这人是地痞流氓,还是良民百姓,因而这种人是不可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而且,原先到扬州的码头上时,他不用找,也能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可这一次却居然一个都没能瞧见,自然很是奇怪。不过,奇怪归奇怪,毕竟只是少了一撮碍眼之人,且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也就很快放下了。

稍后,黄芩离开了码头,往知府衙门而去。这已不是他头次来扬州办事,虽然谈不上熟门熟路,但知府衙门的大门开在何处还是清清楚楚的,不需找人打听。

到了府衙门口,守门的衙役验过黄芩递上来的公文,让他在外稍候,同时叫了一个同伴进去通报。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出来几个差官说这会儿蒋知府公务缠身,没空接见,因此派了他们几人出来代为招待,并叮嘱他们要找个好地方,置些酒水替高邮来的黄捕头掸尘。之后,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算作认识,几人便拥了黄芩,就近找了家酒馆,又单独要了间厢房,点上一席酒菜吃喝起来。席间,为首的差官向黄芩透露说蒋知府借调他来此是受了一个朋友所托,又问他是否认识佥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黄芩说不认识。酒足饭饱后,黄芩询问该去什么地方报到,为首的差官却说不必,让黄芩去‘平乐客栈’,找‘玄字一号’房的客人,跟着他去办一桩案子。待黄芩再多问时,他们要么哼哼哈哈,要么一问三不知,明显不愿深言。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黄芩便不再问了。其后,大家互相劝酒劝菜,吃吃喝喝,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从酒馆出来,与那几个差官分手时晌午刚过,黄芩也没甚别的去处了,便满腹狐疑地往‘平乐客栈’而去。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蒋知府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平乐客栈’处在七里甸的一条充斥着各类小商小贩的繁华大街上,木梁瓦顶,纵深七进,可谓闹中取静,常有文人骚客、达官显贵来此住宿。客栈对面的街边有个卖姜糖的摊位,摊主正头顶遮阳布,一边流着汗,一边卖力地吆喝道:“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快来买,快来买,今嘎早上才做好的甘草姜糖,又脆又甜!小匣子吃了风寒不侵,老太太吃了补身益气啊!......”

这会儿正值午间最热的时候,行人也极少,是以他好半天都没能卖出去一包。

稍顷,从‘平乐客栈’里走出一个形容俊逸的公子哥儿,来到卖姜糖的摊位边,道:“给我来两包。”

“好。”摊主擦了把汗,麻利地装好两包,每包还特意多加了几颗姜糖,又用细绳捆了,笑道:“别家的姜糖糖多姜少,我家的姜糖,姜可是放得足足的,而且用料也讲究,是正宗的山东安丘大姜。”

“照你这么说,倒不如直接吃姜了。”公子哥儿一面取出几个钱放在摊面上,一面笑道:“我是为了好吃,姜放太多怕是会辣吧。”

摊主连忙道:“不辣不辣!保管好吃!咱家有诀窍,只是姜味重,绝对不辣的!”说着,他收了钱,把姜糖送到公子哥手里,又道:“天天吃姜糖,赛过人参汤。您要是吃得好啊,可一定再来照顾我的买卖。”

公子哥儿刚一转身,就见刺得人眼花的日光下,一名捕快打扮的公人静静地站在‘平乐客栈’门口,两道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潜藏着半开化的野性、闪烁着黑幽幽的光芒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刹时间,隔街相望的二人目光交汇,捕快的面上露出无比惊喜的表情,口中道:“韩若壁!”

这个公子哥儿确系韩若壁,而那名捕快就是黄芩了。

韩若壁站在原地,头一歪,拎着姜糖系绳的手抬至笑得满面春风的脸边上,像是打招呼一样晃了晃,道:“黄捕头,真是巧啊,我请你吃姜糖。”

顷刻间,黄芩笑了,嘴角的梨涡仿佛突然亮起的两点星光,照亮了整张面庞。与此同时,他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韩若壁的手。

感觉手被他握得生疼,韩若壁知道他是激动所至,心下自然不介意,但也不甘示弱的同样用力紧握住了黄芩的手。

一时间,二人好像在比试握力一般。

狡黠地笑了笑,韩若壁道:“走,到屋里说话去。”

说罢,他领着黄芩进入客栈,往最里进的客房去了。

一路上,二人俱闭着嘴不说话,但靠得异乎寻常的近,有时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暗里用力捏一下,给对方一种亲切的表示,有时又很快地互相瞥一眼,从对方的眼中汲取同样的、毫不掩饰的愉悦之情,并用来将自己的愉悦之情加倍。虽然有个把个住宿的客人经过他们身边时,因为瞧着别扭、碍眼,所以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他们也像完全觉查不到一般,不会产生任何窘迫之情。

到了‘玄字一号’房前较为空旷的院子里时,眼见四下无人,也不知韩若壁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面上贼贼一笑,身形一闪,像做游戏时偷袭小伙伴的孩童般,从后面一把架肩搂背地抱住了前面的黄芩。随及,他一挺身,原地‘呼呼呼’地旋转起来,一边转,还一边哈哈大笑。

他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粗鲁,也因为胸前的黄芩高大的身材而显得有些笨拙。

黄芩先是一惊,继而干脆放松身体,随着韩若壁的疾速旋转飞扬了起来,身上衣袂翻动不止,耳边风声呼呼不绝,眼前景象模糊一片。很快,他也像是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的孩童一般,纵声大笑起来。

此刻,这两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却把个小孩子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转过好几圈后,韩若壁终于停了下来,手仍是没松,忘形笑道:“本来不需我来,可我想你想得实在不行,按捺不住,便坐船跑来扬州见你了。”紧了紧环起的两条手臂,他又道:“坐船还真是快,顺流而下,只花了一个多月就到了扬州。”

的确,王守仁本来的意思是派一名手下到扬州送信,韩若壁却非要自己来。

黄芩听言,先是一怔,然后从韩若壁的怀抱里挣扎了出来,转过身,将目光移至对方的脸上,道:“难道你不是去高邮找我,路过的这里?”

没等韩若壁想好该怎么回答,他紧接着又问道:“还有,你怎知我会来扬州?”

韩若壁拉住他的双手,左右摇了摇,故作委屈道:“我来见你难道不好吗?”

眼睛的余光扫见不远处客房的大门边上挂着标注有‘玄字一号’的号牌,黄芩顿时明白了一二,脸色稍变,丢开他的手,疑道:“莫非是你施了什么手段,胁迫蒋知府把我调来了扬州?”

韩若壁连呼数声‘冤枉’,道:“我哪有那般手段,调你来的是佥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是他给蒋知府写了一封信,请蒋知府帮忙调你来的。”

却原来,王守仁和蒋瑶有些交情,算是朋友,所以就写了封信给蒋瑶,希望他能帮忙借调高邮的总捕头黄芩到他那里办一个案子。

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陌生的官员,黄芩更觉疑惑,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对了,他和你是什么关系?调我来跟着你,要办什么案子?”

韩若壁领头往客房而去,边走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颇为复杂,我们还是到屋里坐下,再慢慢说道吧。”

黄芩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进了屋。

于桌后坐定,黄芩拿眼睛瞧向桌面,闷声不吭,只等着韩若壁开口。韩若壁却是不急,把姜糖放在桌上,叫来伙计,吩咐送一壶沏好的瓜片进来。

等茶送到,他先替黄芩倒上了一杯。

这时,黄芩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我不喝茶,有事说事。”

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端起来,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韩若壁道:“喝茶原也不碍着说事。”

而后,他把和王守仁见面的前前后后告诉了黄芩,但有关承信法师的那一段却是含混带过,只说承信法师答应做法事解救‘月华珠’里的二十七条亡魂的条件就是要他去见王守仁,并帮助王守仁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

听他说道的时候,黄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似乎想借此来判断他说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花了不少时间,韩若壁终于长篇大论地说完了,最后,他道:“我向王大人举荐你,一则是真心想请你帮忙,二则也是希望能和你再次相聚一起。你觉得怎样?”

黄芩只说了三个字,道:“我不信。”

韩若壁放下茶杯,轻轻抹了把唇上的茶沫,瞥他一眼,道:“不信我想和你相聚在一起?”

黄芩道:“我不信你会为了承信法师的条件去做这件事。”

“天下滔滔,知我者稀,唯黄捕头也。”韩若壁故意拿腔作势道:“人生得一知己足亦。”

黄芩‘哼’了声,语带讥讽道:“少了银子,你哪能‘足亦’?”

韩若壁得意笑道:“没关系,我的银子多得是,真要少了就想法子再去赚,纵使不能‘足亦’,亦可确保‘够花’。”

黄芩以手指轻扣桌面,道:“你如此装模作样,是又打算瞒我什么吗?”

韩若壁苦笑道:“瞧你说的,这一次我还真是不能再瞒你什么了。”

黄芩道:“那敢情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三杀’那群人手里肯定有从刘谨那儿得来的大量财物,这一次我们‘北斗会’可是悉数出动了,所求的就是那些财物。当然,还有‘玄阙宝箓’。是以,这一趟不但是为了王大人的公事,也是为了我‘北斗会’的私事。”韩若壁往前探了探身,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此,你总该相信我没瞒你什么了吧。”

原来,来此之前,他已传递消息给‘北斗会’的兄弟们,说找到了一宗极大的买卖,很可能比‘北斗会’之前的所有买卖加在一起还要大。他要求会内兄弟打起精神,做好准备,尽快把辰州那边的事了结,到广东与自己汇合,届时再听自己的号令行事。毕竟,另设堂口一事,怎么也比不上做这笔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买卖来得重要。说起来,这才是韩若壁答应帮助王守仁的主要原因,可他并没有在王守仁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另外,他还特意叮嘱说事成之后,离开广东前,要尽可能多留一些‘北斗会’的痕迹在那里,而且,以后在别处行事时,越是离总舵远的地方,就越要多留痕迹。这一想法,则是他从王守仁所说的‘曹丞相的八十一疑冢’得到的启发。

黄芩听言,愠恼道:“你要我跟你去做盗匪的勾当?”

韩若壁‘腾’地站起身,道:“当然不是。”

黄芩也站起身,瞪着他道:“怎么不是?你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得到‘三杀’的财宝吗?”

“‘三杀’那伙人替刘谨滥杀无辜,早已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他们若是拿着从刘谨处得来的大笔钱财颐养天年,别人也找不到他们,更没法子对付他们,但他们偏偏贪心不足,不甘心活在暗处,要跑去和李自然勾结,活该被我盯上。”韩若壁也不甘示弱地瞪着黄芩,道:“你说,我为了他们的财物去消灭他们有什么不好?即便称不上义举,至少也不是什么‘盗匪的勾当’吧。”

黄芩摇了摇头,道:“但是,我知道你用心不纯,只是为了他们的金钱,所以行的仍是盗匪的勾当。”

韩若壁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道:“首先,你不能说我去做这件事,全是为了金钱。当然,金钱也是因素之一。其次,退一步说,就算我是为了金钱,又有什么用心不纯的?在我看来,追逐女人,和追逐金钱,是这个世上最纯粹的两件事。”顿了顿,他瞪着黄芩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瞬,又一抬下巴,提高嗓音补充道:“追逐男人也是一样。”

黄芩微怔了怔。

韩若壁继续道:“当然,你可以说要‘取之有道’,但是,又有人说‘道可道,非常道’,可见什么才是‘道’,绝非你我二人十句八句能说得清楚。不过,世间的这些道理中,我以为有一条是极不可取的,那就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个道理,说的就好像如果为了达成自己的利益,帮助了别人,便是其心可诛;而如果真心为了别人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一样。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这些话时,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语气也十分急促,显然是有些激动了。

黄芩默默地垂下眼帘,似是在仔细思考他说的话。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开,韩若壁重又坐下,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对付‘三杀’,不让‘玄阙宝箓’落入李自然之手,并没有要你做你不愿做之事。”

瞄了眼沉思中的黄芩,他又道:“你曾说,本质上我和其他盗匪没什么区别,但你真的认为‘玄阙宝箓’落在李自然的手里,和落在我的手里会没有区别吗?”

黄芩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有区别。”

韩若壁暗里舒了一口气,道:“而且,我虽然把你拖下了水,却也没指望能靠一纸调令逼你去做这件事,是以,你若不愿意,就回高邮继续做你的捕快好了,我绝不拦你。”

言罢,他又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悠悠地喝了起来。

他认为这番话已足够说服黄芩和他一起去做这件事了。

少久,黄芩似是想明白了,点头道:“好,你说得很有道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回高邮去了。”

说完,他就往门口走去。

韩若壁见状,差点儿被刚咽到嗓子眼儿里的茶水呛死,一面咳嗽着,一面跳上来拉住黄芩,道:“等,等......等等......”

瞧他呛到的样子十分滑稽,黄芩也不走了,边憋住笑,边伸手帮他拍背。

等韩若壁把黄芩重又摁回到座位上时,已经不再咳了,他抱怨道:“怎的说走就走,你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黄芩耸耸肩膀,道:“明明是你让我选的。我能力有限,保高邮平安已是不易,别处的纷争,我管不了。”

韩若壁皱眉道:“你不觉得你被高邮困住了吗?其实,如果你肯走出来,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

黄芩道:“早告诉你了,我做不了。”

韩若壁争辩道:“你想想,你前次离开高邮去苗疆,不就和我一道杀了旱魃,解除了苗疆的大旱吗?只这一件事的价值,不比你在高邮呆上三年五载要大得多?如此,怎么会做不了?”

黄芩轻轻叹了声,道:“你真想知道?”

韩若壁坐下,道:“当然。”

黄芩淡淡一笑道:“其实,以前我也曾自负一身绝世武功,眼见天下汹汹,皆是不平,看不惯的实在太多,总觉理应挺身而出,做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改变这个世道。”

韩若壁‘哈’地笑了声,道:“原来你也想过做侠客,却为何认为这世上没有侠了?”

黄芩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道:“后来我发现,这样的侠客有时候比强盗还要可恶。”

韩若壁并不赞同,道:“我倒不觉得侠客可恶,真正的侠客哪里是好当的,这天下间多的是自诩为侠客的好事之徒,才不是真正的侠客。”

黄芩道:“说到底,侠客的能力不过是杀人,杀人容易,想改变这个世道太难,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从他平淡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韩若壁道:“发现这一点时,你一定很苦闷。”

“苦闷谈不上,毕竟会因此去想很多事,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但还是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真是一点儿也不快活。”黄芩道:“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亮了一瞬,接着道:“就像孤海里行船时瞧见了一盏明灯,让我忽然有了方向。”

韩若壁心知肚明,撇了撇嘴,接口道:“一定是那个小捕快了。”

黄芩颔首道:“就是他。他一心一意只想做好捕快,所以很快活。他曾对我说,‘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这并不是你的错’。”

韩若壁抬了抬眉梢,道:“这句话,怎么听都是一句废话。”

黄芩轻轻一笑,道:“但这句废话还有一个意思: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但至少,你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不要为了做你根本做不到之事,而放弃你本来可以做到之事。”

听罢,韩若壁终于明白黄芩为何不愿离开高邮了。

但是,黄芩不愿离开高邮,不代表他这一次说服不了黄芩跟他走一趟。

心里早有计较,韩若壁仰天笑了几声,道:“想保高邮安宁,这一趟你更应该跟我走。”

他向来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

黄芩道:“少来诓我。”

韩若壁‘哼’了声,道:“前面我就说了,无论我自己走这一趟为的什么,请你走这一趟都是为了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李自然何许人也?乃是宁王麾下的‘太玄天师’。他若是拿到了‘玄阙宝箓’,只能是帮着宁王造反作乱。宁王想当皇帝,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芩道:“天下又不是我的,宁王造反作乱与我有甚相干?”

韩若壁冷笑数声,道:“宁王麾下的人你不是没有见过,个个贪残强横,如狼似虎,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烧了钱老大的钱家庄。现下,这些人马就在江西,要造反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挥兵而上,越过三四个省,袭击北京,另一条路是直接顺江而下攻占南京。北京远,南京近,你猜宁王会选哪一条路?”

北京是京师,南京则是以前的金陵应天府,几乎挨着扬州府,而扬州府领三州七县,其中就有高邮州。

黄芩没有接话。

韩若壁道:“要我说,宁王九成九会选南京这一条路。”

继而他又神色肃然,道:“真要那样,朝廷必然和宁王开战,所谓唇亡齿寒,如果不能尽早镇压下宁王的叛乱,南京势必烽火连天、战鼓隆隆,扬州府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届时,你们高邮州还能有安宁日子吗?”

黄芩心头一惊。

此前他只是没想过,现下一经提点,便知韩若壁所说之事极可能发生。

见黄芩面色稍变,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令他方寸微乱,韩若壁赶忙趁热打铁,紧接着道:“你想要的‘安宁’,不过是建筑在一枚危卵之上,纵然建筑得再完美,翻手之间,也难逃灰飞烟灭的命运。”

喘了口气,他又道:“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你后不后悔没有跟我一起走这一趟?”

不待黄芩回答,他再次逼问道:“如果因为李自然得到‘玄阙宝箓’而法力大增,彼长此消之下,令得朝廷没能及时镇压下宁王的叛乱,而祸及高邮百姓,你又会心安理得吗?”

想了许久,黄芩道:“我只是一个会武功的捕快,没有能力去阻止一场叛乱。”

注视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韩若壁从里面瞧出了一丝动摇。

他沉声道:“你不是一个会武功的捕快,你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捕快,所以,你有能力去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

黄芩低头,再次陷入了沉思。

等了许久,韩若壁道:“别忘了,你说过,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

黄芩抬手,将桌上的那杯已经凉了的瓜片连茶叶带汤汁一口气饮尽,用衣袖擦拭掉唇边的残渣,道:“好,我跟你去。其实,有我跟着,对你们‘北斗会’所图之事并没有多大好处。”

他的意思很明显,虽然跟去,但只做自己觉得该做之事,不但未必会帮‘北斗会’的忙,说不定还会碍‘北斗会’的事。

韩若壁目中异光闪动,哈哈笑道:“对我而言,你肯跟着我,就已是最大的好处了。”

黄芩不觉一笑,道:“莫要高兴得太早。”

韩若壁扮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得意道:“这世上,怕也只有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才能说得动黄捕头改主意吧。”

“那倒不至于。”黄芩道:“不过,倘若换成旁人,我断不会听他继续啰嗦下去,早就抬腿走人了,也就没什么说得动说不动的了。”

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对方当然没法子说动他。

韩若壁听得心里一阵喜滋滋的,道:“没给你吃糖,嘴就已经这么甜了,若是给你吃了糖还得了,不把人甜死?”

说着,他将桌上的两包姜糖挪到身前,解了系绳,剥开其中一包的纸皮,从里面取出一颗酥黄色的姜糖来。

起身行到黄芩身侧,韩若壁嘴角一挑,道:“吃不吃?”

黄芩点了一下头,一边伸手来接,一边道:“你倒是会挑东西买,听说此种糖是这一带颇为出名的小食。”

韩若壁却不给他,而是摇了摇头,道:“张开嘴,我喂你。”

方凳上的黄芩稍稍仰头又瞧了他一眼,依言收回手,张开了嘴。不想,韩若壁却猛然间把姜糖扔进了自己的嘴里。没等黄芩反应过来,他又快如闪电般伸出双手搂住黄芩的头部,张开的手指插入到黑色的发丝里,以含着糖的嘴堵住了黄芩微微张开的双唇。这时的韩若壁半阖着眼,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偷袭得很是成功的吻里,吸吮、挤压、舔噬、轻触......

黄芩的双目骤然间睁大了一瞬,仿佛什么也瞧不见一样,空洞地失去了焦聚,但霎时,又如同被点燃的两粒黑炭,注满了□的温度。不知何时,他也已站立而起,双手攀上了韩若壁的腰背,勒得很紧,很紧,身体也贴得极近,极近。

唇与唇胶合,舌与舌纠缠。

呼吸被痴迷颠覆,意识被□淹灭。

如此激列的亲吻令得他们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迫。

姜糖和着唾液在二人的口舌间滑来滚去,辗转流连。

一股甜腻中带有几许辛辣的味道刺激着他们的味蕾,而彼此的呼吸声又刺激着他们的听觉。

面对面的两双眼睛,一双□迷离,一双饥渴难耐,但同样的无所畏惧,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朝生暮死,也要将对方牢牢印刻进自己里。

紧贴在一起的皮肤渐渐变得滚烫,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种撩人的热度,而且随着互相间地摩擦,愈来愈热。顷刻间,欲望如衰草沾上了火星,‘呼’地窜了起来,烧遍全身,炙烤得人血脉贲张,不能自已。

一吻终了,韩若壁吞下口中甜津,轻轻放开了黄芩。因为他的腰背仍被黄芩紧紧禁锢住,是以,二人仍保持着脸对脸,胸贴胸,挨得极近的姿势。

韩若壁邪性一笑,道:“我喂的糖,好不好吃?”

此刻,那颗姜糖已落入到黄芩的肚内。

黄芩的面颊被□燎得通红,咬了一下嘴唇,喘息了几声,又紧眨了几下眼,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的最深处传出:“糖......没有你好吃。”

由于正在遭受着欲望的煎熬,他的嗓音与平时完全不同,如同野兽的呜咽,别有一种诱惑力,听得韩若壁的下腹一阵收紧。而黄芩的那双较一般男人长些、密些、正在轻轻眨动的睫毛,则仿佛要把韩若壁最原始的冲动全部‘扇动’起来。

感觉脑袋里好像一阵电光闪动,韩若壁什么也不想了,就往床边移动。

发觉到他的用意,黄芩也立刻找到了目标,忙不迭地一边跟着他往床边去,一边松开他,空出双手,开始动手匆忙地脱衣服。韩若壁见状当然不甘落后,几下就脱了个精光。

帏账内,一深一浅二具赤条条、光溜溜的躯体前后撞击、上下交叠,反复地冲入青冥之巅,再直坠瀚海之渊,他们挣扎着,嘶吼着,时而摒住呼吸,时而急促喘气,汗水淋漓地将在积压在心底里的无边欲望、满腔豪情,任性无忌地全部释放了出来......

当二人你来我往,不知纵情释放了多少次欲望后,终于都瘫软了下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还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面感受着相印的两颗心欢愉地跳动,一面等待身上的汗水慢慢风干。

此时,外面已是斜月上柳梢,蝉声如落雨。

轻轻地拨弄着黄芩的睫毛,韩若壁不由自主道:“前一阵子在高邮,你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被弄得很痒,黄芩躲开了他的手,揉了揉眼睛,笑道:“你什么意

思?莫非我该遇上什么麻烦?”

说完话,他翻身起来套上衣袍,借着月光走到桌边,点上烛火,倒了杯冷茶喝下。

韩若壁光着身子,叉开两条大长腿坐在床边,任由两腿间的玩意儿耷拉在那里,心虚地干笑道:“没麻烦就好,没麻烦就好。”

黄芩疑道:“你可是做过什么让我惹上麻烦的事?”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倒是没有亲自去做。”

经过刚才的一钞翻云覆雨’,他越发想把那件事给坦白了,否则总觉亏欠了黄芩什么似的,没法子心安。

黄芩的思路何等敏捷,念头转动间便知有异,道:“这么说,是你找别人去做的了?”

韩若壁小心试探道:“要是我真做了对你不利之事,你打算如何对我?”

他的口气半是忧伤,半是自嘲。

想了一会儿,黄芩道:“不知道,或者狠揍你一拳。”

韩若壁听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若只是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紧接着,他把请‘北斗会’的三当家‘天玑’傅义满去高邮,夜闯知州府宅,向徐知州诬陷黄芩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吴刀’一事说了出来。

没等他说完,黄芩就冲到床边,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韩若壁疼得又是呲牙又是咧嘴,在床上蜷成一团,嘴里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不冤!确实该打。”

这会儿,他的肚子痛得不行,但心里却舒坦了。

黄芩冷着一张脸瞧他,道:“你那么做,到底想怎样?”

韩若壁捂着肚子坐了起来,面色很温柔,道:“我想为你好。”

黄芩强忍住怒火,道:“你那么胡闹是为我好?!怎知不会害死我?!“

猛喘了几口气,韩若壁道:“以你的本事,想全身而退并不难。”

听出了他的意思,黄芩冷笑道:“原来,你是想让我当不成捕快。”

望着那双被怒火点燃的眼睛,韩若壁坚定道:“我想让你当你自己。”

这二人,一个全身光滑滑地坐在床上,另一个套了件外袍、赤着脚站在地上,两厢对视了好一阵。

“我当捕快就不是自己了吗?”黄芩道:“你不是我。我是不是自己,由我说了算。”

韩若壁无奈地叹一声,道:“那件事......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你是该后悔。”黄芩斥道:“刚才你还说,‘如果真心为了别人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哪有这样的道理!’可你再瞧瞧你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韩若壁心道:你不也说过‘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嘛。当然,这个‘别人’接不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面上,他苦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虽是夏日,但更深夜凉,韩若壁又贪图自在的一直光着身子,所以受了点儿风。

从地上捡起韩若壁的衣袍,甩手扔到床上,黄芩黑着脸道:“快穿上。”

韩若壁一边穿衣,一边担心道:“你不会是打算和我绝交吧?”

黄芩眼中的怒火慢慢收敛了下去,道:“如果你仅仅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一定同你绝交。”

呆了一瞬,韩若壁茫然道:“不是朋友、知已,那是什么?”

喉头动了动,黄芩低声道:“你心里知道,又何必要我说出来。”

在他看来,朋友、知已,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却不可以为之妥协,为之屈服,所以朋友若是做了不可原谅之事,便不得不割舍,因为互相间的关系是对等的。但爱人、恋人却不同,不存在是否对等,那是一种如影随形,不能割舍的关系,有时候会令人屈服,妥协,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原谅。

韩若壁跳下床,一把抱住黄芩,像是用力抑制住快要爆出胸膛的激喜般剧烈地喘息了一阵,道:“我是知道,但偏要你说出来给我听!”

因为激动,他的耳根子都红了 。

凑到一只红得诱人的耳朵边上,黄芩禁不住把嘴贴了上去,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韩若壁听罢,畅快无比地笑了。

然后,二人一起躺回到床上睡觉。

韩若壁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因此睡不着,于是侧过身,冲着躺在身边,已闭起眼睛的黄芩吹了一口气。

黄芩睁开眼,道:“别闹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韩若壁揉了揉肚子,略有怨言道:“刚才,你真下得去手?”

黄芩侧过身,道:“你以为我会舍不得?”

韩若壁道:“我以为你会轻一点儿。”

笑了声,黄芩道:“没想到你居然不躲不闪,硬挨了一拳。那一拳,你若是想躲,一定躲得开。”

韩若壁脸上浮现出一丝得色,道:“因为我挨得起。黄捕头的拳头怕也只有我挨得起了。”

黄芩道:“说起那事,亏你胡诌出个‘吴刀’套在我头上,为何不干脆说我是‘爆裂青钱’?反正在徐知州听来也没甚区别。”

左思右想了一阵,韩若壁疑惑道:“徐知州真的没有为难你?”

黄芩道:“没有。他大概以为我是遭了‘奸人’的陷害。”

说到‘奸人’二字时,他特意恶狠狠地盯着韩若壁瞧了瞧。

转而,他又道:“若你做的‘好事’真给我惹来了大麻烦,先前的那一拳就不够解恨了。”

韩若壁长吁短叹道:“那要怎样,难道再刺我一尺?”

黄芩没有回答,只道:“莫要再有下一次了。”

推了一把黄芩,韩若壁叉开话题,道:“我怀疑承信大师就是‘紫电’。”

黄芩诧异道:“‘紫电金针八面风’的紫电?”

韩若壁点头道:“他有一根紫金打铸的禅杖。”

一面回想着那根禅杖的模样,他一面又道:“你说那根禅杖若是舞动起来,会不会象一片紫色的闪电?”

黄芩笑道:“就因为一根紫金禅杖?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吧。”

但有那么一瞬,他的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韩若壁‘啧啧’两声,道:“反正他已身患恶疾,恐不久于人世,想确定已是不可能了。”

脑中灵光一闪,他又道:“你说金针蓝诸若是出手,能不能治好承信大师的恶疾?”

“这谁知道。”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黄芩阖上眼,道:“我只知道天亮后就要上路,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为好。”

说罢,他翻过身不再理睬韩若壁,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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