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秋恢复意识的时候,不消睁眼便已知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搂着。
那人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醒了?别乱动,且让我看看。”话音刚落,有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随之覆上了他的额头。
“退热了。”
“侯爷。”楚临秋甫一开口,喉间痒意便趁机作乱,使得他不时溢出一两声轻咳,以至于即将说出的话语也被迫咽了回去。
正当他咳得昏沉,难以自支之时,那只手又及时出现在了他的胸口,动作轻柔地上下抚了抚,顺便艰难地喂他喝了一口热茶。
楚临秋这才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活过了一回。
“好些了吗?同知枢大人。”此话出口之时,萧岑语调极其平缓,几乎令人辨不出任何情绪,但楚临秋却本能地觉出不对。
果不其然,接下来萧岑便说,“既然好了,那我们便一道翻翻旧账吧。”这回的音色就寒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那审刑院的门生说你为写这奏章,彻夜未眠,是也不是?”
“......”
“你累得在那桌前直接厥了过去,打翻烛台险些酿成大祸,是也不是?”
“......”
“你让那门生在折子里写道,‘夜长梦多,宜早出征’,是也不是?所以我明日就要启程了,同知枢大人,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
“大人平日里不是利喙赡辞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说了?”
“侯爷,对不住。”楚临秋自知理亏,也不多作辩解,而是干脆利落地道了歉。他自来能屈能伸,将所谓“颜面”,看得不是那么重。
事实上,萧岑今日发的这通脾气,非但没有令他生出不悦,反倒是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熨帖。只因在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在乎着的。
“对不住?这声‘对不住’,萧某可担不起。楚大人足不出户也能掌控全局,无怪圣人对你这般器重。但我今日想问的是,你做决定之前,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换言之,同知枢大人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
“侯爷......咳咳......”
“你从未与我说过......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仓促与你分离。”萧岑本想平心静气地与他说道说道,让他不要再自以为是。却不料,自开了这个口起,他自己的情绪反倒是被人左右了一般,愈发不受控起来。如此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连音量也不自觉地拔高了,惹来门外不安的问询。
“你当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这声中夹杂着的委屈之情,使得楚临秋不由一怔,随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侯爷想要什么?”
“不过求一人安好而已。”萧岑长舒了一口气,“若早知你会在天字牢这般折腾自己,本侯前儿就不会说什么‘自证清白’这类的话。楚九商,你这人就是心重,容易多想。本侯让你这么做了吗?!要你管劳什子萧氏及漠北军的清白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回睡了多久?又知不知太医怎么说?”
“......”闹了半天,还是为了他的身子。这种认知,令楚临秋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虽然他胸骨隐隐作痛浑身乏力,眼前阵阵发黑,但仍挣脱萧岑的手“坐”了起来,暗自调息了一番认真说道,“侯爷,是楚某想岔了。”
“你哪儿想岔了?”萧岑不依不饶反问道,为了与之赌气,他甚至狠下心撇开眼去不看他,便连原本扶在他臂上的手也放了下来。
“楚某不该为写奏章彻夜不眠,也不该......在折子里擅自添上那句话却不与你商量。是楚某......自以为是了。下回绝不再犯。还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楚某这一次。”楚临秋略带气音说了这样一番话之后,就又脱力般地倒了回去,被萧岑接了个正着。
萧岑见他认错态度尚可,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但仍拉不下脸面主动求和,只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皇命实难违,更不必说......漠北清名悉系我一身。可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侯府有宁伯、书平帮衬,朝中又有凭生,及我的诸多门生,侯爷又有何放心不下的?况楚某只要一日是这同知枢密院事兼都指挥使......那帮人便不敢妄动。”
“若真像你说的这般,你又何至落到如今病病歪歪的境地?!楚临秋,你这是想......”疼死我算了。
萧岑半句也不敢对这人吐露,今晨自己冲进门的刹那,正撞见他蜷缩在床上呕了几口血,太医及时按住手脚施针后方平稳下来。怕他又会多想不利休养。
九商,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其实,最终迫使萧岑下定决心披挂出征的,还是手下来报,有人曾在西川一带见过神医的身影。
而且西川......直觉告诉他,那个地方一定隐藏着更为惊人的秘密。如果不去亲自走一趟,可能这些秘密就会随着黄土的掩埋,彻底消失无踪。
那么,朝中真正的细作及幕后操控之人的把柄,就永远无法真正握在手中。
那宋狗之所以敢在知政堂上气焰嚣张面不改色,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九商?”萧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都未发觉楚临秋已经很久没开口了,低头一看,竟见他原来不知何时已闭目沉沉睡去。
这样也好......萧岑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若是楚临秋陪自己睁眼到天明,真到分别的时候,还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
他托着楚临秋的头颈把人慢慢放回到床上之后,就低头凝视那张几乎无暇的睡颜,半晌后,竟突然俯身,对着两片苍白的薄唇轻咬下去。
“长路虽漫漫,此情亦可待。”
卷二:江山入战图 第一章 摔碗
萧岑就这么在床边守了一夜,未曾浅眠,他的手与楚临秋被里的紧紧相握,目光也仿佛被施了咒术似的紧紧黏在那人身上。他心里明白,此时此刻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一旦天明,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离开了。
“此情可待......此情可待......九商啊,愿我归来之时,你真能策马十里长亭路。”
“珍重。”
“侯爷,时辰已到,您该离开了。”
听到这门外提醒之时,萧岑正取来一床被子小心地往楚临秋身上拉,这人夜里有些发抖,面色也一直不见好,看样子又得缠绵病榻一段时日了。
这个样子,让他怎能安心离去?然这事却全然拖不得,因为他在此地逗留越久,临到头了就会愈发狠不下心去。于是,萧岑咬咬牙霍然起身,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了木门。天际泛起的丝丝亮光晃得他一丝睁不开眼。
“侯爷,枢院遣人来信,称二千精兵已在开阳门外相侯,就等您一人了。”
“知道了,就去。”这二千人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心属何方,那位有意这般安排,无非是想将他变为彻头彻尾的光杆将军。既然如此,那就偏不能使他如愿。
萧岑顺手倒提起斜靠在柱上的红缨枪,便走了出去,临下台阶时,他又忍不住侧身回望了一眼,见楚临秋仍平躺于床上人事不知,不免幽幽长叹一声,随即低喝道,“走!”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随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床上的楚临秋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面色平静,目光清明,哪有一丝昏睡初醒的模样。
“老师,您的吩咐学生已悉数办妥。只是......学生尚有一事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你说吧。咳咳......”
管诚思接过楚临秋伸过来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人自被中扶起令他靠坐在床头,又起身倒了一碗茶后,方局促不安地问道,“您分明遣人随行保护侯爷,为何却又不明说?何不让侯爷知道,您为他做的远不止于此?如此即便密信事发,也不至......”
“闭嘴。诚思,你管得过多了。”
“老、老师......学生逾矩了。”管诚思有些畏缩地抬眼偷觑楚临秋一眼,见其面上并无明显不悦之色,方长舒一口气,聪明地提及了另一件事,“卯时三刻,大军开拔。侯爷现应已至纯均台敬天誓师,您不让宁伯送点......表心意的香囊香包?”
“......”楚临秋闻言嘴角轻轻勾了下,但随即眸色一厉,直直射向自己的学生,也不言语。管诚思被他那如头狼般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直想逃离,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又不死心道,“佩剑?短刀?玉环?不表心意......保平安的也好,侯爷见了,多少能高兴一点。”
“罢了。”楚临秋疲惫地阖上眼眸,将其中情绪尽数敛去,良久后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也替我去办吧。但恐人多眼杂,不便行事。”
“您是怕圣人多心?”
“就你聪敏。”他招手让诚思附耳过来,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把人打发走了。
待这牢房彻底恢复寂静,楚临秋这才放任自己整个歪倒下来,侧身蜷在床上,怔然远望不时摇曳的烛火,神情空茫仿佛已魂飞九天。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极快地眨了下眼,薄唇微张喃喃道,“此情可待,来日......方长。”
彼时,萧岑正由两位枢院的主簿陪着,在纯均台上见到了未来数月要与他并肩作战的兵士们。他们的年岁看着都不大,虽已极力绷直嘴角,却仍能从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中,寻出少许稚嫩的痕迹。
萧岑一遍遍走过,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漠北儿郎的影子,原本始终提在嗓子眼的心,终是放下了一半。
没上过战场又如何?不会列阵又如何?只要他们的眼中有光,有对生的渴望对叛党的憎恶,那么这战......又何惧打不赢?!
“侯爷,卯时三刻将近,您是不是该......”
“嗯?”萧岑被这么一提醒,方将将回过神来,他侧目凝视身边早已备下的烈酒,神情不免有些惆怅,仿佛在那一刻又看到了数年前,随祖父出征的场景。
那时何止两千精兵?简直是黑甲压城,旌旗连天,纯均台四侧立着的杆上雕刻的黑鹰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侯爷?”
“......”萧岑最终还是选择什么也没说,他双手捧起足有一掌宽的瓷碗,眉头也不皱便仰头将其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后在身边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竟把空碗狠狠掷于地下。
白瓷飞溅,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仿佛是一个讯息,令台下兵士们不约而同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必胜!必胜!必胜!”
但萧岑仍是不满意,他伸手夺回自己的那杆银枪,从这头缓缓走过去,突然出声,“本将听不清,重来。”
“必胜!必胜!必胜!”
“重来!”
“必胜!!!”这回的气势与之前相比,才有了显而易见的提升。如果说第一次稀疏不齐软绵无力,足见人心散乱胸怀畏惧,那么最后一次......则已拥有了令地动山摇的能力。
“听到了吗?”萧岑这才停住了脚步,难得露出了点笑模样,“记住此刻的感觉。日后破敌要时时回想。”
“是!是!是!”
“走吧。”
“侯爷,这......您不再等等吗?”
萧岑径直从台上一跃到西边的“玉狮子”上,端坐于鞍侧身回望道,“等什么?”他心中无比期盼来送他的那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不仅如此,便连宁伯他们也被打发着留在侯府不准过来。
监、监军大人根本还不见踪影啊!
主簿原本想说这话,却在触及到萧岑冷冽的目光之时,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