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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 分节阅读 39

的合伙人都是些固执己见、难以驾驭的家伙,所以经过半年的争吵叫嚣之后,公司最终解体。事到如今,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已对汽船生意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了。
  不知何故,河流发生了变化。战争之后,尽管汽船的数量还不及以前的三分之一,但竞争却变得更为激烈。这是因为铁路抢走了越来越多的生意。现在,当你驾船驶进圣路易斯,可能会发现只有一打左右的汽船停泊在码头旁,而从前,这些船只会密密麻麻地排上一英里长。
  另外,在战后的那几年中,其他事情也发生了变化。除了密苏里河上较宽的几条段之外,煤炭开始在各个地方排挤木材。联邦政府的调节员插手到生意中来,颁布了许多必须遵守的法令和规章,还有一连串的安全检查、注册手续以及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甚至连船赛都被禁止了。
  汽船上的人也不同于以往。马什认识的人大多不是死去便是退休,接替他们的家伙都是些陌生人,行事方式也大不相同。过去那些老水手是什么样子?他们粗鲁野蛮、骂着脏话,花钱如流水一般,但会拍着你的脊背,整晚为你买酒喝,同时讲些吹破天的谎话,这些人现在变成了濒危物种。
  连山下纳齐兹城都变成了以前那个它的鬼魂。马什听说那里早已风光不在,几乎和满是豪华大宅的山上纳齐兹城一样死气沉沉。

  乔希·约克和菲佛之梦号消失十多年后,1868年5月的一个夜晚,阿布纳·马什沿着码头散步。他想起自己同乔希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们也正走过现在这座码头——那时这里挤满了汽船:巨大而又高傲的侧轮船、娇小而又坚韧的尾轮船,旧船、新船,日蚀号也停泊其中,同趸船系在一起。现在日蚀号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趸船,河上那些自称轮机工或是助手或是见习领港员的小伙子绝不会朝她看上一眼。
  现在,这座码头几乎空空荡荡。马什停住脚步数了数,只有五艘船。即使算上伊莱·雷诺号,也只有六艘。现在的雷诺号已是老态龙钟,以至马什都有些害怕再把她驶到大河上去了。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老的一艘船了,马什暗想,还有个最老的船长。他和他的船都已疲惫不堪。
  大共和号正在装货。这是一艘又大又新的舷侧明轮船,去年才从匹兹堡的船厂下水。别人说她有三百三十五英尺长,这使得她成了河上最大的汽船,而日蚀号和菲佛之梦号早已无影无踪,被人们遗忘。这艘船非常华丽。马什已将她看了十二遍,还曾上去过一次。她的驾驶舱四周环绕着各种奇特的装饰,天花板上方是一座豪华的穹顶,船内的油画,玻璃、磨光的木器和地毯足以让人心驰神荡。人们都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最精致、最漂亮的汽船,奢华到让所有旧船蒙羞的程度。但她的速度并不特别快,马什曾听人讲过,而且据说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亏损着钱财。马什将双臂拖在胸前——那身黑衣让他显得粗暴而又冷酷,站在—旁看着码头工人装船。这些工人全是黑人。这是另一个变化,现在大河上所有的码头工人都是黑人。战前那些充当码头工人、司炉和甲板水手的外来移民者早已不见踪影,马什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他们的工作都被获得自由的奴隶顶替了。
  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歌唱,歌声低沉而忧伤。

    “暗夜漆黑,白日漫漫,
    时光流逝,岁月荏苒。
    吾辈兄弟,远离家园。
    哭泣啊,兄弟,
    流泪长叹。”

  马什知道这支曲子,但歌词不同,它是这样唱的:

    “暗夜已逝,白日漫漫,
    时光流逝,岁月茌苒。
    吾辈兄弟,奔向家园。
    欢呼啊,兄弟,
    放声高喊。”

  但他们没有唱这个歌词,今夜没有。他们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码头上为汽船装货。尽管这艘船崭新而又豪华,可仍然揽不到足够的生意。
  马什站在那里,看他们劳作,听他们歌唱。在他看来,仿佛整条大河都已垂垂将死,而他也随之渐渐远离人寰。有生之年,他已看够了漆黑的暗夜和漫漫白日,而且无法确定自己是雨曾经拥有过一个家园。
  阿布纳缓步离开码头,回到旅馆。
  第二天,他打发掉手下的所有职员和船员,解散了菲佛河运公司,将伊莱·雷诺寺号公开出售。
  马什带上所有的钱,决然离开了圣路易斯。他回到自己的老家加利纳,买了—所小房子,在那里还能看到河上的风景——只不过这条河已经不再是菲佛河了。几年前,它被改了名字,叫“加利纳河”,现在人人都这样叫它。人们说,这个新名字能唤起更美好的联想。但阿布纳·马什仍将这条河称作“菲佛河”,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这样称呼它了。
  他在加利纳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只是阅读大量的报纸。在寻找乔希的那些年里,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喜欢在报纸上追寻那些快船,记下她们的速度。现在还能看到几条快船,其中之一便是李将军号,她于1866年在新奥尔巴尼下水,是个真正的冒失鬼。有些船员叫她“疯狂的鲍勃·李”,或是干脆叫做“坏鲍勃”。还有汤姆·莱泽斯船长,他就像每一个在老汽船上担任过船长的家伙—样专横、无情而又顽固。他在1869年造出了一艘新的纳齐兹号,这已经是以这个名字命名的第六艘汽船了。莱泽斯自己的所有汽船都叫纳齐兹号。报纸上说,这艘新纳齐兹比以前的任何一个姐妹都要快。她冲过河面时,就像一把利刃在水中划过。莱泽斯正在大河上下四处吹嘘,要让约翰·坎农船长和他的“坏鲍勃”长长见识。报纸上全是这个消息。
  马什有种预感。尽管伊利诺斯州明命禁止,但一场船赛马上就要来临。听起来,好像人们谈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倒真想看看这场见鬼的船赛。”一天,他对自己雇来的清洁妇说,“不过,她们谁也没有本事同日蚀号一争高低。我这话绝对设错。”
  “她们都比您那条老日蚀号快得多。”那女人答道,她总爱同他顶嘴。
  马什嗤之以鼻。“胡说八道。现在大河已经变短了,每年都在变得越来越短。过不了多少,你就能从圣路易斯步行走到新奥尔良。”

  现在马什读的东西已经不只是报纸了。这要感谢乔希。为了寻找他,马什逐步培养出了阅读诗歌这种鬼东西的品位,偶尔还看看小说。他还开始搞起了木雕,凭记忆为自己那几艘汽船做出了逼真细致的模型。他为她们涂漆,配上所有的附件。几艘船都按照完全一致的比例制成,这样就能将她们并排摆列起来,能够想象她们真实的尺寸有多大。
  “那是我的伊莉莎白号。”在完成了第六只,也是最大那只的模型之后,他骄傲地对清洁妇说,“她是这条河上最棒的一艘船。若不是那场天杀的凌汛,她肯定会创造新的纪录。你能看到她有多大,将近三百英尺长。瞧瞧吧,跟她一比,我这艘尼古拉斯·培罗号。简直变成了侏儒。”他用手指了指,“那是甜蜜菲佛号,还有邓利斯号,她的左引擎有好多毛病,唉,毛病可真不少。旁边那艘是我的玛丽·克拉克号。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马什摇摇头,“让很多人送了命——或许是我的错,可我说不好。我时常思量那件事。边上这艘小的是伊莱·雷诺号。尽管模样不起眼,但她可真是个有耐性的姑娘。我把自己能搞到的一切都投在她身上,维持着她在河上行驶,让她的浆轮转个不停。你知道吗,就是这艘又小又丑的尾轮船,她一直坚持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清洁妇答道,“您不是还有一艘船吗?那一艘才真正与众不同呢。我听说——”
  “别为你听说的那些废话操心了,见他的鬼去吧。没错。我还有一艘船——菲佛之梦号。她就是以这条河的名字命名的。”
  清洁妇粗鲁地哼了一声。“难怪这里永远成不了个像样的城市,尽是些像您这样的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这条菲佛河。一听这名字就让人想起热病,人家还以为咱们这儿的人都在犯病呢。为什么您就不会叫它的正名呢?现在它的名字是加利纳河。”
  阿布纳·马什喷着鼻息。“为这条天杀的河改了这个天杀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天杀的蠢事呢!既然我愿意叫它菲佛河,那么它就还是菲佛河,鬼才管那该死的市长说什么呢。”他板起面孔,“改名字也没用。见鬼,瞧瞧他们让这条河里的泥沙淤积成了什么样子。过不了多久,它就又该改名了,叫天杀的加利纳小溪才对!”
  “听听您用的词儿吧。我以为一个会读诗的人总该使用些文明的字眼才对。”
  “你就别为我的字眼操心了,”马什说,“也别在城里四处嚼舌头,散布我读诗的事,听到了吗?我不过是认识一个喜欢这些诗的人而已,只因为这个我才去读那些书。你别多管闲事就好。还有,别让我这些汽船蒙上灰。”
  “行啊。您觉得,您还会为另外那艘船做个模型吗?那个菲佛之梦号?”
  马什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张衬着软垫的大椅子上,眉头紧皱。“不,”他答道,“不会了。那是一艘我只想忘掉的船。得了,你只管清理灰尘,别再用那些天杀的蠢问题粜烦我了。”他拿起一张报纸,开胎读起纳齐兹号的报道和莱泽斯最新的大话。
  他的清洁妇啧啧地咂着嘴,终于开始打扫了。

  他的房子有一座高高的圆形塔楼,正对着南方。夜晚来临之际,马什经常爬到上面,带着—瓶酒或是一杯咖啡,有时是一块馅饼。现在他不像过去那样饕餮无度了,并不是因为战争,只是觉得连食物的味道都与以前不同了。他仍旧是个大块头,但自从与乔希和菲佛之梦号失散以来,他的体重已经掉了一百磅,身上到处是松垂的赘肉,好像他过去为自己买了一身过于肥大的衣服,而现在只好盼着它能缩水了。另外,他还长出了松垂的双下巴。
  “比以前更丑,丑得吓人。”每次照镜子时,他都会发这种牢骚。
  坐在塔楼的窗前,马什能够俯瞰大河。他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夜晚,读书报,喝东西,朝水面眺望。
  月光下的大河优美舒缓,在他面前静静地流过,永无停歇。他出生之前,河水便如此长流不息;而当他死后被埋入黄土,河水仍将一如既往奔流不止。
  只要看着滔滔的河水,马什便感到安宁平静。他无比珍视这种感觉。平常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感到疲惫或是忧郁。
  他读过的济慈的一首诗中说,看着美丽的东西渐渐死去,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伤感的事情了。有时在马什看来,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天杀的美丽的东西似乎都巳逝去。
  另外,他十分孤独。他在河上漂泊的时间太长了,在加利纳没有—个真正的朋友。他从来没有访客登门,除了那个烦人的清洁妇之外,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那女人让马什很恼火,但他并不真的介意。或许仅凭这一点点同外界的联系,他才能让自己的血液保持一点温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到尽头,而这种想法让他勃然大怒。有许许多多天杀的事情他从未做过,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业——但无可否认,他已经老了。
  他过去常常拎着那根旧胡桃木手杖,为的是摆派头,赶时髦。现在他用的是一枝昂贵的带金把手的藤杖,却只是为了走起路来更方便。
  皱纹已爬遍他的眼角,甚至侵入到脸上那些吓人的疙瘩之间,左手背上也长出了古怪的棕色斑点。
  有时他端详着这些斑点,心里直纳闷它是怎么生出来的。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玩意儿。然后他会咒骂一句,随便找一张报纸或是一本书来读。


  一天,马什坐在客厅里,读着一本狄更斯先生写的书,上面记述了作者在这条大河上的旅行和横穿美国的经历。
  正在这时,清洁妇走了进来,带给他一封信。
  马什吃惊地咕哝起来,“砰”地一声合上狄更斯先生的书,小声嘀咕道:“该死的英国傻瓜,真该把他丢到河里去。”
  他拿起信,撕开封口,将信封丢到地板上。
  收到一封信已经是极不平常的事情了,而这封信更显得古怪:上面的收信人地址是圣路易斯的菲佛河运公司,从那里转到了加利纳。
  阿布纳·马什展开那张又黄又脆的信纸,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这张信纸式样老旧,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在十三年前印刷的信笺,他的汽船上每一间客舱的书桌抽屉里都有。
  信笺的抬头是一幅样式奇特的钢笔画,那是一艘巨大的明轮船,还有用华丽的花体字母写出的“菲佛之梦“字样。另外,马什对写信人优雅流畅的手迹也十分熟悉。
  信的内容很短:

    亲爱的阿布纳
      我已做出抉择。
      如果你一切平安而且有意与我相见,请尽快前往新奥尔良。你可以在加勒廷大街的翠水厅找到我。
          ——乔希

  “真他吗见了鬼!”马什骂道,“事到如今,难道那个该死的傻瓜会以为,仅凭他发来一封信,就能让我大老远跑到新奥尔良去?而且没有一句解释,什么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反正我不知道!”清洁妇接口道。
  阿布纳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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