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下)】
凤岚云谏最终还是死了。
他与梧桐同归于尽, 舍身在那场一直由他操控的涅槃火中。
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在弥留之际,借着还未完全消散的魂灵最后拥抱了一次将夜, 最后进入他的识海,看了他最后一眼。
这样离世的方式让他连一具遗体都未留下。
将夜似乎被他师尊诅咒了, 气他不听话,气他挣脱子母彩羽, 用涅槃之力诅咒他不死不灭, 不殒不伤。
那场劫难中, 他亲眼看着云谏殒落,化作尘埃和云烟,终归是冲击太大,神志不清,哭哑了喉咙。
最后是洛言带着他去找步凌尘, 那时候他似乎魂灵已被抽去,随着云谏一同消逝在滔天烈焰中。
整个人不哭不闹, 安静地不像个活物。
除了还能呼吸, 除了身体不腐,他躺着就像个死人,双目睁着,也不阖, 但眼底没了光,麻木地就像是灵魂已葬。
他躺了三个月,步凌尘葬了风无幽后,就在殿外等了三个月。
步凌尘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终日酗酒, 但到底还维系着清醒, 坚持守着将夜,将夜的情况算不得多好,除了情绪上的崩溃之外,由于融魂并未彻底完成,他总是睡得多,醒得少。
但到底不是什么坏事。
浑浑噩噩总要比过于清醒地承受痛苦好。
步凌尘醉地迷迷糊糊,蓦然听见殿门“吱呀”一声敞开。
躺了三个月的将夜终于站了起来,原本有些稚嫩的挂着软肉的脸颊都瘦削下去,轮廓明显了很多,失了少年感,疲惫无神的眸子让他看起来一下子长大了好多岁。
他没有说话,只是挨着步凌尘并肩坐下,夺过对方手中的烈酒就往喉咙里猛灌。
可笑的是,他如今连醉酒都做不到。
想起初次醉酒,画舫上的那一夜,他满心只余苦涩,僵硬麻木了三个月的眸子,再一次淌下了一行清泪。
沉默着。
泪水啪嗒啪嗒打湿了台阶,他终于放肆地哭了出来。
近乎崩溃,近乎哀嚎,伤心欲绝……
步凌尘看着他这个样子,反倒放心了。
哭出来不会好,但会好受些。
“我死了那么多次,都回来了,他其实……也可以的对不对?他不会放心丢下我的对吧?”
喑哑的嗓音不断絮絮,也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讲给步凌尘的。
这种自我安慰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步凌尘当然知道云谏和将夜不同,将夜是醴泉,生死事关这个世界的存亡,他死了那么多次都能回来,也只是因为天道必须保住他。
但云谏不一样,涅槃之力被梧桐觊觎,被天道忌惮。
别说这个世界的凡人修士容不下他,就连神族,连天道,连世界都不允许他的存在。
更何况涅槃之力是维系云谏生命的根基,就算他没死在涅槃火中,他没了涅槃之力,照样活不成。
这些事,他心知肚明,将夜就不清楚吗?
不过是自我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
从月升到日暮,他们喝了太多烈酒,步凌尘酒量再好也被灌醉了,唯独将夜,他醉不了,连酒都麻木不了感官,都得不了一场好梦。
他撇下步凌尘,去了一趟云缈山。
如今的云缈山尊洛言为掌门,修仙界还成立了仙盟,洛言也是人人信服的盟主,人间一片大好。
将夜再回云缈时,早已物是人非。
云缈新补上了一批弟子,这些人不认识他,只当他是掌门的客人,还有的那些认识他的旧人,也只在看到他的时候惊愕了一瞬,就闭上嘴默默走开了。
他像个幽灵一样飘荡在云缈山。
去过神隐峰,躺在云谏常常栖息的藤椅上,闻着熟悉的,还残留此处的淡淡岭梅冷香,躺椅摇晃中,难得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是被冷醒的。
醒来后才发觉月已上梢,更深露重无人为他披一件衣裳,盖一块毛毯,他静坐了好一会儿,才似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从屋内翻到了储存在冰盒中保鲜的糕点,那是那段时间云谏总逼他喝药,还总爱用嘴喂他的时候,每每看他被药苦地眉头紧皱,就允他吃些蜜饯糕点。
他如今尝着,也不知是不是这糕点放得太久了,不觉得甜,竟觉得苦。
但他舍不得扔,揣在怀里一并带走了。
出了神隐峰,他又去了一趟后山的上古秘境,这里荒废许久,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里面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溜达了一圈又出来了。
还有溯洄涧那个寒潭下的祭台,尚残留着云谏淌过的血,可惜的是,祭台已坍塌,里面的痕迹都没留下。
云谏的一切都被抹去,就好似这个人没出现过一般。
就连云缈曾知此事的弟子一提到这件事都选择缄默。
云谏到底是神隐峰仙尊,还是魔域的魔头,已经没有人去议论了。
人死,果真如灯灭。
将夜幽灵般晃荡了半夜,洛言终于找来了。
他说:“你住那魔域终归是不好的,那里瘴气太重了,不利于你的恢复,我还给你留着神隐峰,你……”
“不必了,那里葬着他,自然也该是我的埋骨之地。”
“将夜,你不能这样的!”
“不能哪样?”将夜定定看着他,忽然嗤笑一声:“我早就死了,被你的主子害死的,只余一具残躯,毁不掉,埋不了,还要为这心狠手辣的天道利用来维系他的世界。”
“呃……”洛言没再劝了,但也没答应让将夜见君衡。
将夜就坐在云缈山的山门口,刮风下雨,雷鸣电闪,他都一动不动,就这么俨然将自己摆成了一尊雕塑。
如此数月,洛言终于带他去见了君衡。
这也是将夜最后一次见到天道化身,天道借着这幅凡躯留在人间,只待这具身躯自然死亡,便回归鸿濛。
他不是要求祂,只是找到了可以威胁祂的法子。
祂不是在乎他这条命吗?原以为死不了,但谁让他找到了新的办法,他就拿这个要挟天道,要祂把人还给他。
将夜太疯了,比那时的云谏还疯。
天道叹息一声,终道:“剩余的涅槃之力,或许有用,你若与他寿数共享,祸福共承……我便只当他已死。”
……
将夜再回魔域的时候,解开了步凌尘周遭的禁制,并未多言什么,兀自走回殿内,去了那间密室,密室之中的水晶棺材里只余下一具尸身。
涅槃之力能让将夜融魂,自然也让万年前,前世的他重生,但魂灵只有一个,那具重生的魔后身躯化作烟雾钻入将夜体内。
他将万年前的那些事都记起来了。
他与他的姻缘,原是早就定下了。
如今这棺材内只余下魔神的遗体,将夜端详着看了好久,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他的魔后,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醴泉,是小溪流,是将夜。
他看着遗体,又是兴奋地觉得至少他保留了他的身躯,又是绝望又妒恨地认为魔后比他幸运得多,至少能与爱人相拥离去,而他呢……只余悔恨的,数不完的岁月煎熬。
抚摸着身侧人的熟悉面容,恍惚间真就觉得对方只是睡着了,只是云谏的身体真的好凉,他想将他煨热,于是展开双臂紧紧抱着对方。
他吻他眉眼,吻他鼻梁,吻他冷薄的唇,敲开对方的齿,将嘴里含着的樱桃果核大小的种子渡了进去。
唯一一次,他含着笑,闭上眼,挤入云谏的怀中,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
睡到……仿佛自己已经死了,正与云谏长眠于地下。
你死,我虽死不了,但我生,你必须活!
这是我对你的诅咒,凤岚云谏……
冗长的岁月很难熬,好在他一直沉睡,香甜黑梦中,都是他师尊的容颜。
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云谏醒不来,他又死不掉,那就一直睡下去吧。
睡到天荒地老,睡到世界覆灭。
此恨何时已。
长路迢、寒更雨歇,葬他天凉。
长恨悠悠魂梦杳,是梦也难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
这一眠,便是百年。
簌簌岁月,更迭不休,夏蝉冬雪,轮回重生。
似有微光穿透眼睫,迫着他从黑梦中醒来,将夜不愿睁开眼,他急着回到梦中,去见他师尊。
虽然梦中的那张脸都模糊了,都胧上了一层薄纱,可即便只是看着那一身颀长如玉,那一抹惊鸿白影,他都极满足。
他皱了皱眉,正欲阖目再眠。
却蓦然惊醒,惊地诈尸似的从水晶棺材里坐起,棺材盖没撞到头,身边也没了能搂着入眠的身躯。
他脑袋嗡嗡作响,耳鸣不休,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人呢?!
人去哪儿了?
他搂着睡了很久,睡到不记岁月的枕边人竟……竟不见了!
将夜腾地从睡了百年的棺材里跳起来,惊慌失措地往外狂奔,跑出狭长的甬道,跑出密闭的屋舍,跑出一路他未曾注意到的芳草花蕊。
他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躯是随着年月腐朽不见了,还是被谁带走了,又或者……或者……
将夜不敢想,不敢祈盼,只怕落空。
他没有注意荒芜的焦土长出了嫩绿,也没注意干涸万年的蛮荒被川流萦绕流淌,直到他在一树白梅下看到熟悉的背影。
恍若梦中。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他在几尺之外止住了脚步,既渴望靠近,又不敢贸然,生怕梦境如泡沫破碎,生怕被现实扎破喉咙。
他的心脏狂舞乱草,好像要从胸腔挣脱出来。
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雪白的背影,看着片片落梅飘在他肩头,蓄在他长发上,是墨黑的发,不是千年前因将夜身殒后一夜而白的发。
片片白梅装饰着墨色。
他看着梦中人抬起手,折了一支白梅,这才注意到,蛮荒不知何时成了绿洲,白梅种满了整片魔域。
“师、师尊……”
他小心翼翼地唤他,如呵挚珍。
眼前人微怔了一瞬,缓缓转过身,侧过脸,一双极澄澈,极漂亮,蕴藏万千缱绻的桃花眸便落在他身上,亦将他装入琉璃珠中。
将夜心跳一窒,他瞪大了眼睛。
对面的人在这片落英缤纷中笑看着他,轻叹了一声,薄唇微启。
“我在。”
这一声便犹如天籁,将夜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他莽撞地踏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川流中,激地水花四溅,洇湿了彼此的衣裳,又忙不迭带着一身水痕撞进云谏怀中。
双臂死死地锁在云谏腰上,感受到了体温,听到了心跳,闻到了熟悉的岭梅冷香,还有……还有炙热的呼吸。
一切那么熟悉,那么渴求已久。
他喘息着,心口怦怦乱跳着。
是他!!
他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终于不用一人独活!终于可以与他相伴!
他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开口,是惶恐难安的,是惴惴惊惧的,怕梦破碎,又极渴望印证。
“师尊……”
“嗯,我在。”
“师尊!!”
“我在。”
是云谏的手先抚上将夜的软发,轻柔地落下,又揉捏着将夜的脖颈,他长高了很多,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如今都足有云谏耳垂那么高了,只是太瘦了,清癯了不少。
将夜听够了蓬勃跳动的心脏,抬起百年后终于再次亮起的杏眼,直勾勾望入云谏眼底。
这样还不够!
他踮起脚尖,落吻在云谏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上。
湿润了对方的睫。
他取过对方手中的那截梅枝,绾起云谏的发,斜斜插入。
恍若回到了那场夜市湖畔。
“娘子别摘,我……我送你的,你戴着好看……”
“嗯,不摘。”
云谏薄唇微启,托着对方的后脑,朝着脸颊赧红的将夜炽热而深情地吻去。
他一次次被伤害,又一次次固执地要爱着他,治愈他。
几辈子,历经万年,又经千年,又度过了漫长的百年孤寂,从魔神与魔后,凤岚殿下与九天醴泉,到小破鸟与小溪流,再到师尊与徒儿……
他们终于再续上这段绞不断,拆不散的缘。
缘于遇,遇则缘。
悯他于情,又因情悯他。
炽燃的涅槃火烧尽一切,将番恨,将阴谋,将卑劣,将狰狞……都烧成灰,燃成烬,却也……点亮了炽热的爱意。
还有……续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