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色很美

  疼死你算了!

  “疼死你算了!”将夜咬牙恶狠狠道。

  嘴上叭叭地挂着狠话, 面上却带着难掩的紧张和担忧,明明似幼犬般圆润澄澈的杏眸偏偏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怒气都快化作火焰,顶在那撮竖起的软发上了。

  脚尖却很诚实地折回, 像一只使劲扑棱着薄翼的黑蝴蝶,冲到云谏面前, 只看一眼伤口,眼尾就更红了, 眼眶都湿漉漉的。

  “呃……”

  “也不是很疼。”

  云谏也不知这手段这么有效, 有些心虚地想要捋下袖子, 却被将夜一把扣住手腕,用恶狠狠的目光警告他。

  “袖子窄!又蹭坏了伤口怎么办?”

  “不打紧。”云谏轻声道。

  除了苍白如纸的面色,他整个人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像胳膊断了都不会吭一声。

  将夜真是气死了,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手臂上的伤口实在太狰狞了, 要不是为了观察伤势,将夜都不忍直视。

  药膏都被袖子蹭没了, 猩红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隐约可见白骨,鲜血顺着小臂一直淌血,止不住。

  他之前给他包扎的时候,也没见伤口裂成这样啊!

  将夜懵了一瞬, 就听见师尊说:“水榭有步凌尘留下的伤药,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那你还不快回去!”将夜急得跳脚。

  云谏抿了抿唇,话碾在嘴边,磨了很久。

  “伤在手臂上, 我一个人没办法包扎。”

  “呃……”将夜无语,“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就要拽着师尊的手往神隐峰去, 却又怕拉扯到伤口,撒手挪到师尊背后,推着他的腰就催着人赶紧回去。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将夜从不会敷药包扎,一直都是小伤口贴个创口贴,大伤口赶紧去医院挂个号找医生处理。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里的人好像有砍不完,并总能被砍的血条,动不动就受个伤,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一点都不怕伤口感染恶化,然后截肢吗?!

  对!说的就是师尊!

  他捣腾着步凌尘留下的药箱,师尊却云淡风轻地斜靠在藤椅上,面无波澜地看他忙来忙去。

  要不是看他搁在茶案上的胳膊一副再不处理就得截肢了的模样,他这样子倒像是捧书浅读,又或者执棋落子的慵懒闲适。

  将夜感叹:人美是美,就是像个木头,怎么就不知道疼呢?

  那伤口,他看着都眉头直皱。

  明明柔弱不能自理,却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旧伤叠着新伤。

  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越想越是心疼,越想越难过。

  大约是有消炎作用的灵液倾倒在伤口上,引起不适,师尊再能忍,指尖还是微颤,眉头也蹙起。

  将夜看着眼眶又红了。

  嘟囔道:“疼就说出来,别憋着,我又不会笑话你,喊疼不丢人的。”

  云谏:“……”

  其实也没有觉得很疼。

  小徒弟处理伤口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不一会儿又在他小臂上扎了个夸张的蝴蝶结。

  “还有其他伤口吗?”

  云谏摇头。

  “那……那我先回去了。”

  见将夜转身就要离开水榭,云谏盯着少年的后背看了会儿。

  “等等。”

  师尊拢起披在肩膀上的外衣,坐直身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

  以小徒弟的性格,憋在心底怕是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又造出什么奇奇怪怪天马行空的揣测,他怕是拉都拉不回来。

  将夜歪头想了想,还是问了句:“洛言他没事吧?”

  “呃……”云谏蹙眉,他就问这个?

  还是平心静气地回答道:“不论何种手法,洗涤记忆都会造成损伤,轻则神识混乱变成痴傻之人,重则神魂受创,灵根残缺,不能修行,还会终身残疾。”

  将夜听得冷汗直冒,小跑回来,一双紧张担忧的杏眼对上桃眸。

  云谏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

  或许是不想看见将夜忧心的模样浪费在别人身上,便道:“他没事,我没剖他神魂,只是暂时遮掩他识海记忆,让容仙客察觉不出罢了。”

  将夜果然松了口气。

  云谏回想起洛言的神魂,觉得有些奇怪,好端端一个人为何神魂曾受重创,那孩子并不是天生的废灵根,而是被活生生挖掉的,经历过那样的事还能好好活着,让人看不出异样,确实很奇怪。

  但这些,将夜不问,他也不会说。

  若是小徒弟知道,怕不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关心、上药、慰问……一条龙服务到洛言面前也说不准。

  想想他就觉得不太舒服,但也搞不明白缘由。

  思考半天,也就觉得徒弟是自己一个人的,别人分享去,他自然不愉。

  就像是自己用惯了的茶盏不爱别人碰,自己的衣裳也不乐意给别人穿。

  他垂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黑衣,少年的衣服上沾染了某种泠冽的泉香,不是熏出来的某种香,气息很淡,但很特别。

  一贯不喜欢碰别人东西,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东西的云谏,竟觉得这种气息很舒心。

  就好像有安神香的功效似的。

  将夜松下去的眉眼又皱起来:“洛言没事的话,那钟离泽那边……”

  “他也一样,十二个时辰内,容仙客察觉不出异样,十二个时辰后记忆会慢慢回溯。”

  “啊?”将夜恨恨咬牙,一双明明很幼的犬眼,突然凹出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眼珠上浮:“真是便宜他了!”

  云谏挑眉:“你很讨厌他?”

  “嗯嗯嗯!对啊对啊,他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感觉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但引诱我去禁地,差点被洗神魂,后来还调包了委派任务,让我差点死在外头,要不是师尊,我可真就没命了!啊,对了,还有腓腓,也被他折磨过,我当然讨厌他了!”

  小徒弟喋喋不休痛斥钟离泽的种种罪行,云谏就默默听着他发泄。

  这个世道本就是尔虞我诈,有共同利益就虚与委蛇,假意寒暄,利益冲突了就剑拔弩张,互相掣肘。

  中间掺杂着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手段。

  这千年来,云谏明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却总觉得自己早已看惯,看淡。

  让小徒弟咬牙切齿的事,他听着竟觉得习以为常。

  却还迎合将夜的情绪,给他反应,点点头:“嗯,是挺过分的。”

  “岂止是过分啊!简直就是恶毒!亏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好人,被他挂在脸上的君子模样给骗了,没想到是个斯文败类!”

  “哪个“一开始”?”

  云谏难得反问,将夜得到回应,越说越上头。

  “就是他传假话,说师尊在水榭等我过去,我当天晚上还在神隐峰迷路了,就是我遇到师尊灵宠的那天晚上,我以为是我昏了头不认路,但第二天好像觉得走出去也没有很难……”

  “现在想想,就很不对劲!”

  但将夜还是想不透哪里不对劲。

  他在那树白梅潭边晕倒落水,要是师尊不救他,他或许都淹死了。

  但钟离泽不可能算得到他一定会去白梅潭边吧?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师尊,你说他……嗯?”

  将夜一抬头,却见师尊微垂眼睫,嵌在桃眸中的琉璃珠似覆上一层神秘的薄雾,让人看不透。

  师尊嗓音微冷:“你是说月盈的那一夜,是他带你来水榭的?”

  将夜点头,还要再说话。

  明明师尊说话挺温柔的,但将夜一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想想只是觉得师尊应该是要警告一下钟离泽,让他别作妖了。

  但被警告一下就不作妖的反派还能叫反派吗?

  一般来说,工具人炮灰只有完成了任务才会下线吧?

  可惜这本颜色文并没有具体描述无关紧要的反派炮灰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下线。

  将夜琢磨不透也懒得琢磨。

  毕竟防住一个还有下一个,最好的方式其实是……

  他盯着师尊受伤的手臂,眉头直皱:“师尊,你看你每次离开神隐峰都要遇险受伤,你觉不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拿捏了?”

  他也知道吗?

  他知道什么?

  云谏桃眸微眯,晦涩难明地看着将夜。

  将夜自然不能说这个世界是本毫无逻辑,全程吃肉的颜色文。

  他表情扭捏又古怪,讷讷道:“总之,师尊还是留在神隐峰,不要离开更安全。”

  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梗在那里,云谏撮了撮覆在身后的手指,指尖的血渍干涸,化作碎屑带来粗糙感,指腹摩挲间,连一点点血腥味都嗅不到了。

  他声音蓦地冷了下来:“你也想让我困在这里?”

  但垂眼看着少年那双澄澈的杏眸,还是舒了口气,压制着,不让浑身的寒气倾泻。

  将夜摇摇头:“不是困在这里。”

  他又皱眉想了想,让师尊永远不出去,那岂不是跟坐牢一样,这也挺残忍的。

  又想到之前闻人玥说师尊已经千年不曾下山了。

  他原本以为师尊不喜欢俗世,更爱幽静,但人毕竟是人,在人间,都不是神仙,谁能没个世俗欲望呢?

  “师尊要是愿意,我也可以陪师尊出去逛逛。”

  “哦?”

  不但觉得他该被困住,连出去都要陪着,倒像是看守犯人的狱卒。

  经此一遭,云谏倏然发觉自己似乎变得有些敏感。

  他本来根本不屑于这些仙门之间蝇营狗苟的小心思,但想到那些人筹谋的事似乎与自己关系很大,他不由得有了些许臆测。

  小徒弟找补道:“我是为了师尊的安全着想!”

  毕竟,原文中的渣攻一出现,将夜的雷达就蹭地点亮,他可以做好防范和预测,尽力让师尊更安全!

  于是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可以保护师尊的!”

  保护他?

  真是天真啊……

  云谏感叹。

  阴霾的心思散开,倒是被将夜的模样逗笑了,小徒弟真的能护得住他?凭什么?凭他那点时灵时不灵的可怜修为吗?

  “你过来。”

  师尊朝他招手,他就挂着两弯梨涡,浅笑着朝师尊走去。

  师尊微凉的手指轻抚他后背。

  “现在什么感觉?”

  将夜摇头:“没什么感觉啊,就是进去的时候有点烫,有点疼,适应了好像暖暖的,还挺舒服。”

  云谏:“……”

  他是怎么一脸无辜地将这么色气的话说得那么坦荡的?

  要不是云谏一而再再而三地窥见将夜脑子里的画面,他也不会多想。

  但洁白无垢的锦缎丢进染池里,揉进杂色,再想恢复清白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或许能重新换一池纯白的染料,但又有什么用?那些颜色就算被覆盖在白色染料之下,也早就浸入横斜交织的纹理中,再难祛除。

  小徒弟忽然回头,纯澈的杏眸对上桃眼,有些茫然。

  算了……

  有的人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他要是遏止起来倒显得莫名其妙,况且对着小徒弟这颗脑袋也解释不通。

  师尊的掌心游迤在少年的后背上。

  自然而然地生出本能的念头:他的蝴蝶骨倒是形状完美。

  却又因自己奇怪的,毫不相关的想法而微愕。

  “衣服脱了。”

  “蛤?!”将夜本能颤抖地跌开两步,倏然躲开师尊抚在后背的手,猛地回头盯着他,这四个字仿佛是开启恐惧和窘迫魔咒的钥匙。

  乱七八糟的色彩在脸上逡巡好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苦着一张脸捏紧衣襟。

  “师尊,不……不行啊!”

  很好,以云谏对小徒弟的了解,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茫然很久都看不透这孩子的心思。

  太好猜了……

  他这是什么反应?

  倒显得自己很急色似的。

  费了一番挣扎,才压住自己想出手揍孩子的心思,他闭了闭眼,叹息道:“让我看看你后背……剑进去的地方。”

  “啊?”

  将夜收回自己警惕又为难的眼神,忽然尴尬窘迫起来,通黄的小脸又红了。

  好尴尬……好尴尬!

  为什么总能想这么多啊!!

  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奈何师尊的手指已经勾住他衣领,像捏猫后颈似的将他拽过去。

  不带商量地扒了他衣服,露出后背,免得他七想八想,扭扭捏捏。

  而一条鲜红的艳色细线就伏卧在谷中,沿着脊柱笔直没入腰窝。

  ——那是神剑钻入他后背的地方。

  将夜感受到的热意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并没有觉得很难受,反倒是暖融融的,就连在溯洄寒潭中浸出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云谏确定这道剑灵不会对将夜造成伤害,甚至有一种要认将夜为主的意思。

  他心绪更加复杂了。

  若潭底残留的记忆中,那个男人曾是他自己,那这剑就是伤他的元凶,而这把剑又表现得对将夜亲昵。

  让人不太愉悦的想法渐渐从心头萌芽。

  像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破刺,拔不出咽不下,难受得要命。

  “师尊,这东西害人吗?能……能取出来吗?”

  “呃……”随着云谏的沉默,少年忧虑的心思毫不掩饰地浮上眼底,紧张兮兮的。

  云谏:“没事,它不伤你。”

  说着就往将夜背脊注入一道涅槃火,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年的皮肤,附着在那道靡丽的细线上。

  将夜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看到师尊掌心的白色焰火,还以为将那戮入后背的剑烧干净了,开开心心地披上衣服。

  一番折腾,天色渐暗,暖阳还未完全沉入峰峦,盈满的皎月就迫不及待撂上枝头。

  将夜推开窗,望着满月,就想到中秋节。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同亲人一起过节,但他在这里也只有师尊这一个亲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将师尊当爹待。

  师尊又对他很好,能算得上他半个亲人。

  少年笑意盈盈地回头看师尊:“月色很美,师尊要一起赏月吗?”

  赏月?

  云谏神色愈冷,体内的灵流开始有了躁动不安的趋势。

  将夜竟觉得这样的夜晚很好,这样的月色很美?

  这样的美……

  呵,他无福消受。

  初月的薄辉下,他苍白的面目愈发阴郁,斜睨将夜。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那…那好吧。”

  将夜也是有眼力劲的,师尊看起来真的很累。

  赏月……还是下次吧。

  就要往住了半个月的水榭偏室走,又被云谏叫住。

  “回弟子苑去,这两日别来了。”

  “为什么啊?”

  他本能的有些心慌,但觉得自己问的又很多余。

  师尊让他住在神隐峰是为了巩固他的修为,让他好好参加弟子试炼,现在试炼资格不但被取消了,还折腾了一堆麻烦,他其实心底有愧,觉得辜负了师尊。

  现在师尊肯定对他挺失望的吧?

  想想有些难过。

  也没理由赖在神隐峰了。

  他没想到半个月前他还避如蛇蝎的水榭,如今竟让自己产生了念念不忘的留恋情绪。

  蔫耷着脑袋,闷声说:“好,我,我去收拾一下就搬走。”

  “不用收拾,先放着吧。”云谏又说:“腓腓在步凌尘那养伤,你要是觉得无聊了,这几日就去找他玩吧。”

  将夜虽然喜欢毛茸茸,但他又不是小朋友。

  师尊这个样子,像极了拿毛绒玩具搪塞小孩的家长。

  将夜心里觉得怪怪的,还有些莫名的慌张,一口气堵在胸臆间,上不去下不来,憋着难受。

  他找不到原因,也就听话地蔫耷着脑袋点点头,离开了。

  他刚走出神隐峰,背后的结界蓦地光亮极盛,像是又被加深了一层禁锢。

  伸手去触,指尖猝不及防被烫红。

  他眼眶又红了,师尊这样子像是厌恶他似的,甚至都不让他进神隐峰了。

  有……亿点点委屈。

  ……

  冷月溶溶,天上一轮,潭中一轮,真假虚实,从来难辨。

  凄清的潭水倒影着那树千年白梅,偶有飘零的白瓣落在潭中,再无轻盈姿态,瞬间被弱水拖拽着沉入潭底。

  繁茂的白梅花丛中,有一处簌簌轻颤。

  滴滴答答的红色水渍染污了片片白瓣,又渗进潭水中,被完全吸收。

  沾着血污的漂亮尾翎从繁花中探出,身周氤氲起一团冷白的光流,而后不见。

  银发青年踉跄着站在树根盘虬的岛屿上。

  拢着松松垮垮的白衣,忍痛粗喘,撑着树干跌坐倚靠。

  绵密的冷汗涔涔渗出,覆满苍白的面颊,桃眶中的琉璃珠似失了生机,麻木空洞地凝着水面。

  银发散乱间,颈侧的重瓣红梅幽幽燃光。

  锁骨上被嵌入的钉子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着,一寸一寸往里狠扎,鲜血流淌不止,伤口裹挟着皮肉狰狞外翻。

  随着难以抑制的轻颤,纤细的锁链碰撞出声,才看清那些锁链困住他双腕和足踝,另一端死死地嵌在梅树上,挣脱不得。

  “怎么这个时候叫我来。”来人叹息。

  云谏双目阖上,复又睁开,努力让视线更清晰地投向来人。

  他压制着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尽量让声音平稳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已经……一千年了。”

  “我…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了。”

  这种折磨极度缓慢地消磨着他的生命力,却也做不到一时半刻就让他死,只能无止境地反复折腾。

  但这种非人的折磨反倒让他对于一些一直飘渺不定的记忆产生更多的感受。

  识海中的记忆碎镜也在缓缓挪动,预备重组。

  这一切,就像是……

  沉溺梦境会麻木,只有疼痛才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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