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要多想是什么意思?”
“我?无理取闹?”白千湾深感莫名其妙,“那就是后者了,思虑过重?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我查个灵异疑案……思虑过重?对了,以后我电话来了就让它响着吧。”
“我只是不想你被吵醒而已,当时马上就到关键时刻了。”
小康王的眼睛仍是仿若失明的状态,说话和反应都很正常,可后背上耷拉的双手和脸上的表情十分沮丧真实。
“没想到啊,原来谋杀我的是所有人。除了整天和我作对的太子和没交集的巫师……”他深蓝色的嘴唇嗫嚅道,“太意外了。”
“我还没问你呢,皇帝为什么长着和白骋一样的脸?”
说到这事,白千湾就来气,早知道梦里有白骋这个人,他绝不会同意入梦了。
“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了,在看见白骋照片的时候更震惊了耶,你们这辈子居然也是父子。由你去入梦真是太好了,完全是亲身上阵啊。”
“父子……”白千湾悄悄重复了这两个字。
屋子里重新静了下来。
小康王倒吊在天花板上,手脚扭曲,像极了梦里他被抛尸前手脚折断的模样,双眼放空,不知在盯着空气里的哪处尘埃。
白千湾的情况和他差不多,他仿佛做了个极地惊悚大冒险的梦,现在梦醒了,仅仅躺在床上也是精疲力竭。他受的打击和小康王的沮丧差不多数量了,通常他习惯睡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遍,如今只好努力错开回忆让自己别去反刍刚才那个梦,可白骋的脸一直在他记忆里飘荡。
半晌,他说:
“唉,我好头痛啊。”
“我也是。”小康王说。
房间里充斥着一人一鬼的唉声叹气。
很快,天花板上方垂下来一只蓝色的手,手指微屈,形状良好,颜色鲜艳,伴随着小康王的鼾声轻轻晃动着。
其实小康王的手长得不错,他从来喜欢漂亮的手或者小腿,看着就好吃。但可能是因为白骋的强烈冲击,他就像被打了抑制剂一样突然丧失兴趣。
白千湾翻出来手机,新闻上又有宋家的消息,也不出他的意料,有媒体报道在某处山林发现一具男尸,知情人称是失踪多年的宋阑的尸体。宋家暂时没有回应。
宋阑应该是和宋弄墨聊过之后,把埋尸的地方告诉他了吧。
说到宋弄墨……
跳过白骋的部分,梦中的宋弄墨竟然是个大巫师。也不知上辈子是怎么回事,他这种掌兵的巫师竟然最后没被白骋杀掉,还安安稳稳地做了下任皇帝的巫师。
巫师……巫术案……
“小康王,”白千湾来了兴趣,推了推小康王挂在空中的手臂,嚷道,“后来巫师怎么样了?”
“巫师?”小康王醒了,“他啊,继续当巫师了啊,后来新帝驾崩,对,就是你,他好像就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
“辞官了嘛,你死之后朝廷一团乱……”
“是这样吗?”
“好啦好啦,我睡觉了,感觉特别累,明明只是看着这个故事而已,我只是个旁观者……”小康王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又把自己挂在了吊灯上,“我关灯了。”
灯一下子灭了,房间昏暗一片。
他听见白千湾说:“我明天得出门上班了,你可以搬走了。”
“挣钱吃饭吗?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就当做你帮了我的回报吧,明天再说……”小康王语毕,鼾声四起。
白千湾没把小康王的话当回事,他明天是准备去找中介接通灵单子的。
翌日一起早,白千湾就给中介打了电话。
自从食人魔事件之后,白千湾成为了媒体报道中的“唯一幸存者”,除了警方例行的记录之外,许多不知名报社的电话像闻到腐肉的秃鹫群一样纷纷而至,请求能够采访幸存者关于食人魔的事件,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他的手机号的。尽管所有采访他都婉拒了,第二天还是能在自媒体上看见《“食人魔”幸存者身心受挫,流泪婉拒采访》这种莫名其妙的小道新闻。
他打电话给中介时,连中介的接待员都听说了这件事:“啊,白先生已经身体康复了吗?这样快就出来工作了……”
“没钱吃饭了。”说完,白千湾立即想象到如果记者听了这话,大概能写出《震惊!“食人魔”口下留情的幸存者,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这种标题吧。
“上次的一百万拿去买房了吗?”电话里传出沙沙的声音,大概是接待员在翻阅资料,“B市的话,最近有一桩急单,也是越快越好,死者是委托人的男友。”
“就这个吧,我今天就可以出门。”
得到客户的手机号码和地址之后,白千湾开始换衣穿鞋。
这时,挂在天花板上的小康王咻地飞了下来,他像是一颗牛皮糖一样跟在白千湾身后:“你要出门啊,我也一起吧。”
白千湾把他当成了透明人,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不管了。
这次他先打了客户的手机。
酒店外边就有一个公共电话亭,把话筒贴在耳朵边上时,小康王的耳朵也凑了过来。
“滚滚滚,不准偷听……不好意思,周先生?我是中介介绍的通灵师,您现在有空吗?我准备上门通灵。”
客户周先生大约年纪不大,声音非常年轻,接电话时,他的语气很平静:“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家,辛苦了。”
“哇塞,你要去通灵耶!”和所有听说通灵术的鬼魂一样,小康王也表现得兴奋不已,后背的两只手臂甚至卷成了麻花形状。
完全拿他没办法……甚至没办法无视这只鬼。
挂掉了电话,白千湾剜了他一眼:“不准捣乱!”
小康王满口应承。
两人自C区出发,到达A区时正好是半小时后。客户住在曼海公寓,似乎是新建的小区,白千湾上次自这里路过时,还是一栋栋泥沙瓦砾,公寓的楼房一栋栋,外表设计全是泥土的砂砾红色,远远看去,仿佛一只只高耸的砖块。
步行走入公寓大门,白千湾通过楼下门锁处的呼叫机通知了周先生:“我是刚刚致电您的通灵师。”
话筒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周先生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
门锁开了,白千湾走到电梯门口,小康王借着自己的鬼魂身份早已破墙而入,蹲在电梯前候着他了。他一张嘴,噼里啪啦地说:“总觉得你这样很危险诶,□□,万一被人打死在房子里怎么办?”
虽然不太明白小康王是如何从□□联想到被人打死的,但他的说法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上班还要雇个保镖委实开销太大,客户出于隐私的考虑也不可能同意,他也就这么一直兢兢业业□□下去了。
电梯乘着一人一鬼上了十一楼。
周先生大概二十来岁,模样算是清秀,眉眼细细长长,有些像电视剧上的南韩明星。他开门看见白千湾时,表情明显一愣,刚刚还噙着的微笑一下子消失了。
这是什么情况?
白千湾问好的词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也是僵住了。
周杨看着他好几秒,才试探似的说:“白千湾?”
“是我,怎么了?”他也是纳闷。
“你不记得我了?”周杨的手指在门框上咔咔敲了两下,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是?”
白千湾狐疑地上下把客户看了一遍。
老客户吗?不是,如果是以前的客户的话,中介应该有说明。
“我叫周杨,你高中的同班同学,快十年没见了,你不认得我也正常……”周杨侧过身,“进来吧,真不好意思。”
同班同学?
这么巧?
也不知这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白千湾是完全不记得这个周杨的,不过他的记忆本来就有空白,如果周杨刚好是被忘掉的部分也不奇怪。
白千湾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叙旧,他换鞋进门,话也不多说:“可以直接通灵吧?人齐了吗?”
“就我一个。”
“把死者的一件遗物给我。”
周杨应该是早有准备,从客厅桌上拿了一只钻戒递了给他:“他叫汪恒。”
白千湾闭上眼,略微摩挲了一下戒指。
死者竟是自杀……
“啊!”
他是被男人的惨叫吓得睁开眼睛的。
万万没想到,死者进入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惨叫着朝周杨扑了过去!当然,他的手臂只是虚无地穿透了周杨的身体——被通灵师引入的灵魂与人间是永远无法正面接触的。汪恒像只气喘吁吁的斗牛,双眼充血发红,脖间一道紫黑的勒痕,额头青筋暴起。他恶狠狠地瞪着周杨:“你就引我来见这个烂人?”
周杨脸色发白,大概也是第一次通灵,他面有惧色:“汪恒怎么了?”
“不知道,”白千湾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无非是死者和生者有矛盾或是如何,这些不是他的处理范围,他也不关心,“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杨脸上的惊惧如潮水般立即褪去,他看着汪恒憎恨的双眼,冷冰冰的口吻像是变了个人:“问他孩子在哪里。”
他转达之后,汪恒大笑了几声:“你告诉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周杨继续说:“让他把孩子给我。”
“没有,不可能。”汪恒说。
周杨眼里浮起一层薄怒,大概是碍于白千湾在场,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只是穿着衬衣的胸口一起一伏:“孩子过得怎么样?”
“好。”汪恒就回了一个字,听了白千湾转达的问题之后,他像是泄了气,一下子蔫了下去。
白千湾注意到他转而盯着另一扇门瞧,门上贴着卡通贴纸,也许是小孩的房间吧。
周杨沉默了许久,甚至点了一根烟发泄似的飞快抽着,汪恒在客厅里到处转,白千湾不放心地跟着他。期间小康王也八卦地在他耳边说:“这是分手之后抚养权没商量好吧,死的那个把小孩藏起来了!”
半晌,周杨苦涩道:“就这样吧。”
汪恒像一阵风那样,从贴纸门前瞬间离去。
周扬怔怔地望着那里,怅然若失。
小康王评价道:“他们应该还有一丢丢感情吧,生者明显有点怀念耶。”
“那,我先走了。”白千湾浑然不觉,也把小康王的话当做耳边风。他一工作完毕就飞快地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会儿已经弯下腰穿鞋了。
周杨回过神,也踱步上前:“我送你回去吧……这么久没见,也没好好聊聊。”
理论上,还是不要和客户有太多联系的好。不过,此时的周杨明显急需一个倾诉对象,恰好这位通灵师又是他口中的老同学,更是合情合理。白千湾略一思索,决定做件好事。
一坐上周杨的车,他没多久就开了口:“汪恒把孩子送走了,在国外,我找不到。”
“没找律师吗?”
“代孕生的小孩,估计在他爸妈那儿,我也没有抚养权。”
“那就没办法了。”
周杨长长叹了口气:“对啊。”
周扬送他到酒店门口,下车的时候,周扬看了眼酒店的门,忽然问:“你现在还和宋弄墨有联系吗?”
白千湾想了想:“算是有吧。”
“高中那些事……其实很多人都不是那么想的,”周扬说,“只是这些人都沉默了,包括我。”
白千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静静听着。
“我前几年听说,李觉爱和裴一辉都死了……”烟雾像一根白线,从周扬嘴角涌了出来,“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新闻,死得很离奇。”
“这两个人是谁?”白千湾纳闷道。
周杨一愣:“你也不记得了?”
“嗯,因为生病忘记了不少事情。”
“抱歉,”周杨很是吃惊,“那还是忘了吧……这样最好。”
白千湾隐约觉得不对:“为什么?”
“因为……啊。”周扬蓦地看向了白千湾身后,脸色一变。
白千湾也回了头,没想到看见的竟然是宋弄墨冷冰冰的一张脸。他看起来很是警惕,注视着周扬的眼神像是掺了冰渣子似的锐利,这架势,仿佛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峙了几秒,周扬面露尴尬之色:“千湾,我先走了。”
目送周扬的奥迪车扬尘而去,白千湾心里默念刚刚听见的两个人名,生怕自己忘了,又奇怪宋弄墨的反应。周扬和宋弄墨想来也有过节吧?
“先回酒店再说。”宋弄墨说着,与白千湾返回酒店四楼,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风尘仆仆,像是特地来找白千湾的。
先前虽然意识到应当远离宋弄墨,但此时他如此隆重地上门拜访,白千湾也不好拒绝。进门之后,他忙碌地帮他放好带来的礼物,又去斟茶。
“你为什么和他联系上了?”宋弄墨的语气听起来很嫌弃,也不知道是嫌弃周扬还是他。
“他是我通灵的客户。”白千湾煮了水,“不忙吗?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
小康王蹲在他脚边翻着袋子:“茶叶、水果……”
“已经报警了。”宋弄墨说。
回到房间,小康王就开始乱翻宋弄墨带来的东西,袋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没有人管他,两个人类都沉浸在对话里。
白千湾抹了把脸,他有点累。两人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茶之类的东西,都在鬼屋那儿了,只能给宋弄墨倒杯水。
“今天过来有事吗?”
“只是过来看你,”宋弄墨挑着眼看他,细长的手指贴着玻璃杯子摩挲,“房子还得过段时间才能还给你,不过,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白千湾还在思考刚才的问题,因此,宋弄墨的建议从他左耳穿过,又从右耳消失。他说:“嗯。李觉爱和裴一辉都死了?”
宋弄墨听了这两个名字,稍微迟疑了一下:“他们去世也有几年了。”
“李觉爱、裴一辉,他们是我同学吗?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我想不起来了。”
他打了个哈欠。
白千湾被哈欠淹没了,他困倦地倚在椅背上,眼皮半垂,像是随时要睡过去,很久也没有得到宋弄墨的答案,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只见宋弄墨微微颦眉:“原来你忘了,那件事也不记得了吗?”
“那件事?”
“我是说‘巫术案’。”
宋弄墨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白千湾忽地坠入冰窖,一群宛如蚂蚁的恐惧爬满了他的全身,就好像这三个字阴暗、沉重、不可触及……
一些奇怪的场景冒了出来。
少年的头顶是巨大的四叶扇,像长毛蜘蛛一样脏,好像随时会动。如果不是这个陌生少年的膝盖正跪在他胸骨上的话,白千湾大概能多看一会儿。膝盖和体重压在他身上,不时还有拳头砸下来,这个健壮的少年颇为艰难地将他制住了。眩晕和疼痛之间他听见少年大喊:“觉爱!我抓住他了!”
……
宋弄墨看着他,默然不语。他心里有了猜测——
白千湾失忆了。
虽然病历单上没有这方面病症的记载,但是谁知道跳楼撞到脑袋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何况以白千湾这个人的性格,哪怕失忆了也未必会到医院就医。他看起来的确和从前有点微妙的不同,比如对宋弄墨明显的生疏和防备。之前宋弄墨把这些不同归咎为两人太久不见,也怀疑过他是不是被鬼上过身,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就是忘了。
宋弄墨停下了拨弄打火机的手,笑道:“不记得了也好,那件事挺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