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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四姐

  廖四姐儿并非排行老四。据说,她娘在生产她的时候,她爹廖代招在屋外紧张得牙齿打架。不断的问:“生了没有?生了没有?是个啥?”后来一声婴孩陡啼,剃头匠廖代招终于承受不了,竟突然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廖代招虚弱地问:“是个啥?”接生婆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经阵仗的男人,没好气地说:“是个姐儿!”是个姐儿!这么叫着叫着,就成“四姐儿”了。

  长大后,四姐儿活泼好动,尤喜舞龙,但她终究是个女儿身,所以并未如愿。就喜欢看人家舞龙。觉得二蛮子舞的好,舞的带劲,凡是二蛮子舞龙,都各村各庙的撵起撵起看。后来,彼此之间,就悄悄喜欢上了。在舞龙队,四姐儿就像是个编外,除了不上场,什么事都有她。舞龙队里那些解“文阵”的秀才,吃闲酒的时候,就拿他们俩对个上下句凑趣,也算是个酒令吧。一个人出个上联:“蛮子。”

  就有人对个下联:“姐儿。”

  一个人又说:“二蛮子。”

  另一个人则对之:“四姐儿。”

  一个人说:“二蛮子舞龙。”

  另一个人就喊:“四姐儿卖糖。”

  一个人高声叫道:“二蛮子舞龙我喝彩。”

  另一个人忸怩了半天,才对出个:“四姐儿卖糖你出钱。”

  前一个人就不依了,都不依了:“这不通不通,为什么是我出钱呢?”那个人就说:“怎么不通?你买糖请我们吃呀!”众人大笑。这乡村闲酒,吃出些意思来了。无论是二蛮子、还是四姐儿,都不知道有人把他们俩做个题儿对成了对联。其实这都无大碍,最介意的是四姐儿她爹廖代招,亲亲的独养女儿,看在眼里的时候,目光都是软的;想在心里的时候,整个心窝窝都是热乎的。舍不得她吃半点苦啊,总得找个好人家吧?而二蛮子啥都好,就是这个家境过不了关。是个孤儿。有时候廖代招也叹气呀,可惜了个二蛮子。

  水至舞龙手在绵水县城出事的事情,在这天中午后就逐渐传开了。水至到绵水县城不过十多里路程,脚力好的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有不少水至人一大早三三两两邀约着去县城看会灯。廖四姐儿本来也是要去的,怎奈临出门的时候,廖代招突然心窝窝痛,痛得脸都白了。廖四姐儿就只有留下来,坐在床边看着虚弱的廖代招。中午的时候,廖四姐儿准备去杂货店买点黄糖,好给廖代招兑水喝,就看到陆续有人慌慌张张从县城那头过来,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后,又迅速的散开,有的慌忙关了门,有的朝更远的地方跑去……

  廖四姐儿感到茫然,怎么啦?大过年的,咋像有土匪来了似的?有个熟人从廖四姐儿面前跑过,廖四姐儿一把抓住,廖四姐儿问:“怎么啦?怎么啦?”那个人挣了几下没挣脱,才说:“哎呀,你快松开,闹兵祸了,舞龙手造反被杀了,死了好多人啊血流成河了!”

  廖四姐儿还是懵的,什么情况?会个灯咋就造反了?还血流成河了?廖四姐儿再准备抓住个熟人问一问,这次刚一抓到,还没问,那个人就说了:“快跑吧,都死了,都死了。黑衣队见人就杀。舞龙手死光了!”

  此时此刻,廖四姐儿才对这个突发事件有了个大概的认识:舞龙队闹事,被黑衣队镇压了?都死了,那二蛮子也死了?不不不,二蛮子不可能死!二蛮子怎么能够死呢?他是二蛮子呀!廖四姐儿把那包黄糖放在床头柜子上,三魂已经去了两魂,木纳的说:“爹,你自己兑水喝吧,我有事,我要去县城。”

  于是,在水至场去绵水县城的路上,逆向走着一个人,她就是廖四姐儿。从绵水县城逃出来的人都说:“她是疯了吗?这不是去找死吗?”廖四姐儿赶拢县城的时候,已是人去城空,城门口还有血迹,也有人被拖行的痕迹,黑衣队在抬拾尸体,还有几具尸体躺在路边。廖四姐儿并不感到害怕,她知道二蛮子今天穿了啥衣服,是漂亮的舞龙服。所以廖四姐儿想看看那些穿着舞龙服的尸体,到底是不是二蛮子?到底有没有二蛮子?但黑衣队不让廖四姐儿靠近,他们拉动枪栓警告,叫廖四姐儿快滾,要不就一起抓起来。没有看见活的二蛮子,也没有看见死的二蛮子,廖四姐儿心里空得一点底儿也没有,她想跌尽那个洞里,可是却总是下坠下坠下坠……老是到不了底。这种空,是一种绝望,是没法填补的无边无际的空。她晃晃荡荡又回到水至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整个水至场街道上已经极少有人。即使有,也急急的走,低头躲闪,瞬间就进了某一扇门。只有阿黄在街口茫然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廖四姐儿。

  水至历史上还没有这样的恐惧之夜。

  偶尔听见伤心绝望的哭声,和打骂之声。谁家的孩子忍不住,偷偷放了一个响鞭?吓的整个水至场都打颤。这个夜晚真是漫长……第二日清晨,有胆大者在门口探头探脑,互相发现了对方,就交流一下情况。一个说:“昨天下午,乡公所把舞龙手的家眷全部抓了,关在三圣庙。”另一个说:“你咋知道?”那个人就说:“李保长是我家亲戚,叫我就在屋里待着,不要东走西走的。”另一个人就说:“我昨天看见廖四姐儿了,她到县城找二蛮子去了。”

  另一个人就说:“找到没有?你听说没有?舞龙手的脑壳都被黑衣队割了挂在城门上。整个县城现在连个鬼都没有,都吓跑了。”

  互相交流了一会,感觉过瘾了,两个人又鳗鱼一样缩回自己的“洞里”。廖四姐儿听说舞龙手的脑壳挂在城门上,是第二天下午擦黑边的时候。她根本不管天黑之前能不能走拢县城的问题,她只管往县城走,发疯的走……走到马跪寺的时候,天就漆黑了,寒风吹得树枝呜呜呜呜的响,那是绵水的亡魂在呜咽啊!廖四姐儿跟着哭,她的伤心和着寒风,使得寒风更寒,使得人心更冷。马跪寺旁边一个老妇在收拾晾晒的簸萁时,看见了她。水至舞龙手的事情,老妇也听说了,看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猜出八九分。老妇把廖四姐拉进屋,说:“闺女,这么黑的天往县城去?”廖四姐儿点个头,老妇又说:“县城现在是个死人堆呢,连野猫子都不敢往哪里去,你咋偏去?”廖四姐儿说:“我要去找我家蛮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去看看城楼上到底有没有他的脑壳。有的话,我要拿回来给他起个坟……”

  老妇说:“作孽啊!闺女,你放心在我屋里睡一觉吧,明天天亮了再去行吗?你现在去了也看不见什么啊!”

  寒风吹着凄厉的口哨,淹没于夜色之中的官道如一条僵死之蛇。

  封财主家的二夫人要吃烤羊肉,封财主叫管家来请佟一刀杀羊。佟一刀心里念着要去县城看会灯,动作就更加洒脱快捷,连杀羊、拨皮、清洗内脏、把肉和骨头分开,也就半个时辰。收了封财主给的礼信钱,佟一刀收拾好家伙,径直往县城赶。

  眼见着北城门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却突然听到一阵枪声。开初的时候,佟一刀以为是放鞭炮,正在疑惑,今年的会灯改规矩了?咋还放起鞭炮来了?眼前不断有土突然炸裂、溅起,有树枝突然就断了,有树叶扑簌簌落下……不好,不是鞭炮,是枪弹。佟一刀就势趴下,滚下一个土坎。枪声越来越密,从城里面冲出一队人马,且战且退。佟一刀是夜狼变的,一双狼眼特别的明亮,他看出那个结实、方头方脑的家伙是二蛮子,他看出那个马猴似的高个是刘小满,他还看见二狗、赵七娃奔逃的踉跄……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罗花生好像也跟着奔逃,他不是舞龙手啊!

  廖代招坐在场口伤伤心心哭的时候,早有旁人向佟一刀说明了他哭泣的原因:“廖四姐儿着魔了。这么黑天黑地的,硬是要去县城找二蛮子挂在城楼上的脑壳!”

  佟一刀大惊失色,说:“二蛮子没有死,找啥子脑壳喲!哎哟,这样的黑天,又去那么个地方!”

  佟一刀突然做出一个戏剧人物的动作,大声说道:“我等去把四姐儿追回来,有谁愿往?”

  范草药应道:“老夫愿往!廖四姐儿跟认草药呢!算是我的徒弟,岂能不救?”

  两人便急急潜入夜色,往县城方向而去。

  佟一刀、范草药的脚力,那在整个水至场都是数一数二的,当他们俩个如侠客一般赶到马跪寺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妇正在给廖四姐擦眼泪。

  佟一刀、范草药才说走过去见面,突然从水至方向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一骑,马背上的人精悍无比,一眨眼,就消失于绵水方向的夜色之中。佟一刀刚给封财主家杀过羊,认识此人。他不是封财主家的家丁孙用富吗?这么急火火的,难道封财主家也弄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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