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际, 裴珏才从宫里出来。裴崇兖等裴家男人早就从衙门里回府了。
裴珏一回来,就先去前院书房寻裴崇兖。
“儿子给父亲请安。”
裴崇兖已年过五旬,但因为是武将, 常年习武,身材仍很健硕, 看起来也就四旬许人。
他有身为人父天然的威严, 但面对裴珏时,却比对旁的儿子多了几分慈和。
百姓爱幺儿这话, 那不是凭空来的。
裴崇兖亲手扶起了裴珏,乐呵呵地道:“慎之快起来, 这两月辛苦了吧?”
裴珏摇头, “儿子不辛苦。”
裴崇兖还不了解这儿子?就算苦也不会说出来的。
“陛下留了你这么久, 都说了些什么?”
父子二人依序坐下, 裴崇兖遂问起裴珏面圣之事。
裴珏:“陛下问了些广南之事,说了何瑞宗顶替张广海一事。”
裴珏去广南时,裴崇兖不知道他要去查科举之事, 但前阵子此事被揭开,裴崇兖自然是得知了。
裴崇兖面色凝重, 今年的春闱裴阅和裴阙也参加了, 裴阅中了探花,裴阙则是二甲第六, 这兄弟俩可谓是给国公府增光了。
但他没想到, 竟然会出这么一桩事。
“何家自作孽不可活, 听说陛下已定下何墉怀、何瑞宗死刑, 何家家产皆没、其余人流放, 也是罪有应得了。”
裴珏颔首, 拧着眉没说话。
裴崇兖遂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裴珏:“儿子不敢瞒父亲, 儿子在查此案时,查到广南都指挥使冯阗保与此案牵连甚深,儿子将此事上禀陛下,但陛下并没有处置他。刚才在宫里,儿子听陛下的意思,好像还要把冯阗保调回京城。”
裴崇兖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为父在京中,不曾听说冯阗保牵连此案,想来陛下是把此事按下了。一个冯阗保不会让陛下思虑至此,应是有人保他,陛下给了这人面子。”
裴珏自是想起了冯阗保曾写过的那封信,他将此事一并说与裴崇兖听。
裴崇兖问:“那信是写给谁的?”
裴珏摇头,“那信上是一首诗,儿子看不出是写给谁的,但儿子派人一路跟踪,探得那封信到了京城后,送去了兵部尚书段长青府上。”
裴崇兖蹙眉,“段长青?”
裴珏颔首。
父子俩的面色皆是凝重。
这段长青是淮阴侯段长礼嫡亲的兄弟,而段长礼有一女入了宫,是如今掌管六宫的段贤妃。
段贤妃所生二皇子萧惟,获封赵王,正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那封信送去了段长青府上,只怕最终是递到了萧惟手上。
也只有萧惟,才在皇帝跟前有这么大的面子。
裴崇兖捋着胡须,叹道:“东宫已立,陛下却如此宠信赵王,平白助长了赵王的野心。”
东宫太子萧恒,乃元后沈氏之子,出身尊贵、聪慧过人又礼贤下士,有他在,皇帝就不可能立其他人为太子。
但是东宫虽立,皇帝却一如既往冷待太子、宠信赵王,这分明就是让赵王与太子相争。
自古以来,储君之争,那都不可能是和风细雨的,必然是腥风血雨。
赵王与太子相争,注定要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而皇帝摆明了是站在赵王这边的,形势对太子可不利。
裴珏:“何家人胆大妄为顶替张广海,这其中也少不了赵王推波助澜。依父亲看,赵王与何家会不会……”
裴崇兖颔首,已然明白了裴珏的未尽之意,“赵王看中的只怕就是何家的钱财,他一个亲王,俸禄、食禄都不少,却还需钱财,只怕所图非小。”
裴崇兖说完,又叮嘱裴珏:“赵王的盘算,咱们父子看得出来,陛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可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也不可挑明,此事便只当不知。”
裴珏的祖父临终前留下遗训,裴家后人万不可参与皇位之争,裴崇兖一直牢记此话。
裴珏点点头,“儿子知道了,父亲放心。”
裴崇兖知裴珏向来通透,只提了一句便罢,转而问起姜窈来。
“你在信中说,这姜姑娘是陶公的外孙女,又言咱们裴家对她有愧,让咱们善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对她有什么愧?”
裴珏遂将姜窈与裴阙的渊源说了。
裴崇兖听完,拍案而起:“此有此理,咱们裴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障?!”
他再清楚不过,那玉佩是他给嫡子嫡孙的,且言明那是要作为传家信物的。
裴阙出生时,他也给了一块。
梁氏不可能不知道那玉佩的重要,她既给了陶氏,足以说明她当初是真的要替裴阙定下这门亲的。
可一朝事变,陶家败落,梁氏就翻脸不认人了。
“不信不义之事,咱们裴家不能做,你去把你三哥叫来。”
裴珏:“父亲是想让三哥出面,退了永安侯府的亲事?”
裴崇兖神色不虞,“当然。怎么,你觉得不妥?”
裴珏点头,“父亲恕罪,儿子觉得此事不妥。”
裴崇兖的怒气消了些,“你觉得有何不妥?”
裴珏敛目,脑海中浮现出姜窈那张灼若芙蕖的脸。
他对她承诺过,他会护着她的。
裴珏不疾不徐地道:“父亲,如今三嫂已替怀睿定下了永安侯府的亲事,若贸然退亲,那就是和永安侯府结仇。父亲就算不在意永安侯府的面子,也要顾及长嫂才是。”
裴崇兖冷静了下来。
是啊,两家结亲本就不是小事,更何况是两家勋贵之间,那更是不能轻视。
还有周氏,她是永安侯府的姑奶奶,嫁入裴家二十载,操持中馈,是个合格的儿媳,确实不能不顾及她的脸面。
他方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退了永安侯府这门亲,却忽视了这些。
他头疼地捏着眉心,到底是武将,心思不比裴珏细腻。
裴珏接着道:“况且就算三哥三嫂把永安侯府的亲事退了,依着您的意思,让怀睿娶了姜窈,姜窈的日子能过得好吗?”
梁氏中意的是周磬遥这样的高门儿媳,姜窈坏了她的好事,她不敢怪罪裴崇兖,便只能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姜窈身上。
她这个做婆母的磋磨儿媳,其他人便是管也管不了一辈子。
所以,姜窈是万不能嫁给裴阙的。
裴崇兖这会儿已彻底地冷静了下来,他疲惫地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此事该如何收场?”
裴珏:“待母亲回来,儿子会请母亲出面,往后替姜窈寻门亲事,有咱们国公府护着,谁也不敢怠慢她。”
这是裴珏一直以来的想法,可这会儿说出来,他却觉得有些涩然。
裴崇兖心大,注意不到裴珏的异样,叹了声气,道:“如此也可以。终究是咱们家失信于人了,等你母亲回来,让她转告你长嫂,往后姜姑娘在国公府的一应用度,皆与阿玥等同吧。”
裴华玥是裴崇兖的嫡幼女,被他千娇百宠地呵护着长大的,裴崇兖能让姜窈和她同等待遇,是真的想补偿姜窈的。
……
从裴崇兖书房里出来,裴珏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裴华玥已经在那里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六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得都困了。”
裴华玥嘟着嘴,故作不满地道。
裴珏向来宠她,待她比待旁的同辈温和许多。
裴珏:“等久了就回房,小孩子就是要多睡觉。”
裴华玥撇嘴,“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明年开春后,我就及笄了。”
裴珏:“你再如何长,在我眼里,也是小孩子。”
裴华玥:……
裴珏失笑,没再打趣她。
“姜姑娘处如何?”
裴华玥笑得别有深意,“六哥还真是关心姜姐姐,不仅进宫前不忘吩咐我带她熟悉国公府,这会儿没说两句话就又问起她。六哥这么上心,怎么不亲自去看看她?”
裴珏瞥了她一眼,随意地在圈椅上坐下,淡淡地道:“她是大姑娘了,我怎好随意去她房里?国公府人多嘴杂,被人瞧见了不好。”
“哦~”裴华玥拖长了声音,坏笑着道:“听六哥这意思,确实是对姜姐姐很上心,并且也是想去看她的,对吧?”
裴珏没想到一时不察,竟然落入了裴华玥的“陷阱”里。
“你还学会套你六哥的话了?”裴珏轻哂,叮嘱裴华玥,“这些话别在旁人跟前说起,知道了吗?”
“我能不知道轻重吗?六哥放心便是。”
裴珏颔首,又问起姜窈来,“她如何了?”
裴华玥这次没再打趣他,认真地回道:“姜姐姐虽是寄人篱下,但不卑不亢,待人接物也都有章法,我倒是挺喜欢她的。”
裴珏神色莫名,低声道:“她母家不俗,她应也学了些。”
他记得姜窈曾说起过她幼时,身边有个嬷嬷,那是陶氏从京城带去。
那嬷嬷想来是伺候过陶氏的,知道名门贵女的行事章法,也如此教导过姜窈,才让她行事与姜家其他人不同。
除了她刻意引诱他那些行为,姜窈的行事确实不输京中贵女。
也不知道她那些引诱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大胆却又稚嫩得紧。
“六哥?”裴华玥疑惑地唤了他一声,“你在想什么?”
裴珏回过神,嘱咐裴华玥,“你们年纪相仿,平日里多去看看她。往后若出门赴宴,你多看顾着她些。”
裴华玥是裴崇兖的掌上明珠,没谁会不开眼得罪她,有她护着姜窈,旁人也不敢欺辱姜窈。
说罢,裴珏又不放心地补充了句:“你若不便处置,便回来与我说。”
裴华玥乖巧地应下了,心里的好奇更甚——
她六哥叮嘱得也太细了吧?不对劲,她六哥不对劲啊!
作者有话说:
小裴在这章给自己立下了两个巨大的flag,很快就要啪啪打脸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