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一踏出书房, 周沂与荣安便紧张地看着她。
“姜姑娘,您无事吧?”
这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姜窈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还请二位随我去后院。”
陶氏过世后,她住的院子就被封了起来, 但姜窈仍搬出了些遗物, 全都放在一个箱笼里锁着。
这些东西不值钱,否则也不可能在她手里放这么久。
至于陶氏的嫁妆, 那些银票、地契和房契,陶氏早在清醒时就给了姜窈, 剩下的金银器物、古董字画早就被姜庆先和陶氏搜刮去了。
还有姜家这座宅子, 实则也是用陶氏的嫁妆银子买下的, 姜窈曾想要回来, 但如今她却不想再和姜庆先纠缠这些。
装着陶氏遗物的箱笼被姜窈放在她自己床榻下,这么些年也没有打开过,上头已积了厚厚灰尘。
周沂按着姜窈的吩咐将那箱笼拖出来、擦拭干净, 随后与荣安一道退了出去。
姜窈拿出钥匙打开,翻了翻里头的物什, 都是些陶氏从前把玩过的物件儿还有她翻看过的书籍。
这些是陶氏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 她都要带去京城。
拿上这箱笼,姜窈又亲自去取了陶氏的牌位, 这才与周沂、荣安一道回了客栈。
姜娇躲在影壁后看着姜窈离开, 愤恨地握紧了右手, 长长的指甲陷入掌心, 掐得她生疼也没放开。
她的双眸点燃了一簇火, “姜窈, 我不会输给你的。”
万事都还有可转圜的余地, 眼下就认输,为时尚早。
……
姜窈回到客栈时,裴珏还没回来。因从荣安那里得知他和刘儋是多年好友,姜窈猜到他们只怕是要秉烛夜谈了,便也将他抛在了脑后,一心带着阿梨和阿云两个去街上采买了些船上要用的物什。
一夜无梦。
第二日辰时初刻,姜窈在房门外碰上了裴珏。
他们都已在房中用过早膳,这会儿便要启程去京城。
姜窈正欲和他说话,他却先她一步离开了此地。
姜窈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觉得裴珏似乎是有意避着她,待她比平日更冷淡了几分。
他为人本就端方冷肃,板着脸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
不必多想,姜窈便猜到他是因为前日在马车里发生那事,才会如此。
姜窈心道,裴珏这“贞洁烈女”的神情,倒好像是她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格外别扭,直至到了渡口、上了船,随行的人都察觉到了。
待两人都进了船舱,荣庆便急不可待地扯了扯荣安的袖摆,冲船舱努了努嘴,“这是怎么了?”
荣安也纳闷儿呢,这两人好好的,怎么就闹起别扭来了?
他道:“兄长去问问郎君?”
荣庆连连摆手,“郎君冷着脸就够吓人了,现下还默不作声,更是吓人。我不去,要去你去。”
谁爱去谁去,他可不去。
兄弟两个相互推诿,谁也不肯去裴珏跟前触霉头。
姜窈所在的船舱里,阿梨和阿云把装着日常所需之物的箱笼归置好了。
二女也觉察出了异样,阿云胆子大些,她试探着问姜窈:“姑娘,您和裴郎君闹别扭了?”
姜窈摇头,“没有啊。”
她确实没有和裴珏闹别扭,是裴珏自己要躲着她。
不过,她不会让这状况持续太久的。
姜窈冲阿云展颜一笑,“没事别瞎琢磨。”
她拿出双陆,让阿梨和阿云过去,兴致勃勃地道:“船上不比岸上,咱们也不能四处走动,还有大半月才能到京城呢,咱们得多想些花样解闷儿才是。”
她所说的解闷儿就是让阿梨和阿云陪她玩双陆。
阿云嘻嘻地笑着:“奴婢可不会这个。”
阿梨也摇头,表示她也不会。
姜窈毫不气馁,继续劝说道:“不会可以学啊,我教你们,很简单的。”
阿云遂把阿梨推过去,自个儿离得远了些,“那还是阿梨姐姐来吧,奴婢脑子笨,陪姑娘下,姑娘也不尽兴。”
阿梨失笑,打趣道:“你脑子笨?那我岂不是没长脑子?”
两人打闹一番,最终还是阿梨坐在了姜窈对面,和她学起了双陆。
姜窈教得耐心,阿梨学得也认真,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诀窍,饶有兴趣地和姜窈玩起了双陆。
江南多阴雨天,在江上尤是,入夜后外头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姜窈主仆的说话声、外头的雨声传进了裴珏的耳朵里。
裴珏本来拿了本书看,可一刻钟过去了,那书也没翻动一页。
他靠在软枕上、长腿交叠,既慵懒却又泛着贵不可攀的气度。
他微抿着薄唇,心道他如此心烦意乱,姜窈倒好,竟然还能如此轻松自在地说笑。
倒显得他过于斤斤计较了。
罢了,那事本就是个意外,他何需想这么多?
裴珏吐出浊气,把手里的书扔到了一旁,靠在窗边听雨声。
雨声嘀嗒,快到亥时了,姜窈那边的动静才消停了。
船舱面板薄,哪怕下着雨,裴珏也将她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那两个婢女已经伺候她歇下了。
周围稍稍安静了些,裴珏靠着软枕,听着外头的雨声,竟然也觉得有些犯困……
船不知行至了何处,除却雨声,竟然传来了阵阵悦耳的丝竹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却也扣人心弦。
恍惚间,裴珏看到船舱的门开了。
姜窈走了进来。
她与平日里很不一样,竟褪去了大齐的衣衫,穿了一身宝蓝异族服饰。
裴珏靠在那里没动,眼睛却没离开过她的身上。
姜窈浓密的青丝绑成了一条辫子,与服饰同色的饰物缠绕在她的额间。
异族的首饰竟也极衬她,清纯与妩媚并存,天真与娇艳同生。
往下,是堪堪能遮住雪峰的小衣,她那修长的脖颈、恍若削成的香肩尽数露在外头。越过那小衣,便是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细得勾人,直叫人想双手掐上,试试能否折断。
而那细腰上缠着的一圈铃铛更是引人注目。
铃铛下,是同色纱裤,她笔直的长腿在其中若隐若现,勾魂夺魄。
这样的姜窈,与和着丝竹声的夜晚格外契合。
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向裴珏,最后在距他五步左右的地方站定,伴着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丝竹声,在裴珏面前翩翩起舞。
纤腰转动、铃铛声响。
媚而不俗,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勾人心魄之美。
一曲舞毕,姜窈的额间已带了薄汗。她露出浅笑,莲步微动,来到了裴珏身侧。
姜窈面色酡红、娇唇微张,俯在裴珏身前,凑到他的耳边,软言轻语:“郎君,我舞得可好?”
裴珏喉头滚动,抬手抚上了她的腰窝,指尖轻轻划过,让姜窈一阵战栗。
他偏头含住姜窈的耳垂,在她耳边呢喃:“此舞甚好。”
姜窈嫣然一笑,“那……”
她双眸勾着裴珏,手渐渐往下,握住了。
裴珏闷哼一声,再也克制不住,掐着她的纤腰,两人调换了位置,将她置于自己身下,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她腰间的铃铛声重新响起。
以另一种方式……
外头的雨势渐大,来得又急又猛,噼里啪啦地落在甲板上,带来不容忽视的声响。
而那丝竹声,仿佛要与雨声一争高下,也急促了起来。
两厢齐下,刺激着裴珏。
最后一声闷响,他猛地睁开了双目。
外头的雨还在下,船舱里的油灯还亮着,一切皆如方才。
裴珏讷讷地看向那扇门。
那门紧闭着,没有半点开过的迹象。
船舱里很静,静到裴珏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微微喘息着,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做了那等梦。
梦里的姜窈大胆又热情,他也不逞多让,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端方持重的左都御史。
姜窈的腰都快被他掐断了。
外头飘进来的冷风让裴珏神思清醒了些,中裤里的异样在提醒他,他不仅做了梦,还出了丑。
裴珏深吸了口气,起身去换了条中裤。
夜还长着,但因着那梦,直至天亮,裴珏也没有睡着。
他本就因那日马车上的事在躲着姜窈,昨夜又做了那梦,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好在昨夜的雨持续到了现在,没人会去甲板上透气。
裴珏也恰好有理由能待在船舱里。
早膳和午膳都是荣安送进来的,他知道裴珏不喜人打扰,把膳食送过来后就退了出去。
一天转瞬即逝,夜幕降临之际,荣安把晚膳送来了。
“郎君,雨停了,您在这船舱里待了一整天了,不如用过晚膳后出去透透气?”
“嗯。”
裴珏放下手上的书,去那方矮桌上用膳。
他虽生在京城,却没晕船,哪怕昨夜没睡好,这会儿也精神抖擞。
荣安看他如往常一般用膳,状若无意般道:“好在郎君胃口尚佳,否则若是两个主子都食不下咽,那咱们就有得忙活了。”
裴珏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这船上就两个主子,听荣安这意思,是姜窈胃口不好?
裴珏:“她怎么了?”
荣安叹气:“小的刚才过来时,恰好碰上姜姑娘身边的阿云,和她闲话了两句,这才知道打今儿早上起,姜姑娘就没怎么进食,下午还偷偷哭过一场。”
裴珏蹙眉,哭了?
“她哭什么?”
荣安面露无奈,“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小的猜想,姜姑娘大概是害怕吧。您想啊,这船每行一刻,建宁府就远一些,姜姑娘对这里的回忆虽不算好,但总归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京城于她而言,就是个陌生的地方,能不怕吗?这两日您和她又闹了别扭,小的估摸着她心里也难受着呢。”
裴珏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和姜窈闹别扭?这又是从何说起?
裴珏:“我什么时候跟她闹别扭了?”
荣安一脸诧异,理所当然地道:“您都不跟姜姑娘说话的,咱们可都看出来了。”
裴珏:……
他倒是没想到还闹了这么一出误会。
“行了,你倒是挺会揣摩她的心思。”
裴珏喝了口汤,让荣安先退下。
面前的佳肴突然变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裴珏停了筷,起身在屋中踱步。
犹豫了半晌,裴珏还是出了自个儿的船舱,敲响了姜窈的门。
开门的是阿云。
“裴郎君?”
阿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裴珏没理会她,越过她往屋子里去了。阿云会心一笑,退出去替两人关了门。
姜窈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来,颇为诧异地看着他,等他走近了才屈膝行礼。
裴珏没看她,开门见山地问:“荣安说你一整天都没用饭?”
姜窈也离得他远远的,瓮声瓮气地道:“嗯。”
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让裴珏左右为难,这荣安还说他和她闹别扭,可她这样子,分明是她想闹别扭。
他又问:“为何不用?”
姜窈蹙眉,疑惑地问:“郎君不是不愿意搭理我么?为何又这般关心我用不用饭?”
裴珏:“我几时不愿意搭理你了?”
他不过就是想避着她罢了,这和不愿意搭理她怎能一样?
姜窈娇声哼了哼,“怎么没有?昨儿在客栈,郎君一句话都不与我说。”
裴珏撑着额,语气无奈:“姜窈,你…”
“郎君还在因为那日马车上的事不高兴?”
姜窈打断他的话,直言道。
她说得颇为坦荡,但裴珏无法坦荡。他过来看她已经是犹豫好半晌后才做的决定,可姜窈一句话又让那被他压下去的异样从心底冒了出来。
于姜窈而言,那日是个意外。裴珏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昨晚……
昨晚的梦境中,姜窈不仅握了它,还亲了它,甚至纳下了它。
她在他急切的动作下娇声求饶、泪眼朦胧的模样,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裴珏微微敛目,片刻后又睁开。
他站起身,那句“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尚未说出口,姜窈轻柔的声音便在他耳畔响起——
“我往后不会胡乱动它了。”
裴珏回头,眼神复杂地与姜窈对视。
姜窈似乎看不出他的情绪一般,继续道:“除非郎君允了。”
姜窈很是“善解人意”,但这话却让裴珏差点呛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姜窈…”裴珏神色莫名地看着她,声音带了点沙哑,“不可胡言。”
“我没胡言。郎君,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想听?”
说到最后,姜窈已带了些委屈。
裴珏不懂她在委屈什么,却仍耐着性子回她:“没有。”
姜窈神色黯淡,“明明在姜家时,郎君还那般护着我,可如今却不愿搭理我。”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木板,耳垂上的红宝石耳坠轻轻地晃着,裴珏莫名地想起了昨夜梦里的铃铛。
他移步过去,挑起了姜窈的耳坠,放在两指间把玩。
姜窈微怔,裴珏似乎有些反常。
她稍稍偏头,脸颊碰上了他的指尖。
裴珏双眸沉沉,没避开姜窈,却也没有再更进一步的动作。
船舱里有些安静。
“郎君?”
姜窈轻声唤他。
裴珏回过神,倏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梦里,姜窈是实实在在地站在他跟前。
他收回了手,神色淡淡地道:“你别胡思乱想,没有不愿理会你。”
因他这话,姜窈似乎很是欢喜,一扫方才的委屈和阴霾,试探着问他:“船上无趣,我往后能去寻郎君吗?”
她眼含希冀之色,裴珏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没直接应下,而是问她:“为何要寻我?”
姜窈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就是想与郎君待在一处。”
说着,她声音低了下去,“郎君有所不知,这船每行一刻,我的心就慌一分。”
裴珏闻言,想起了荣安刚才说过的话,他本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过来寻她的。
他问:“为何慌?害怕去京城?”
姜窈点头,“在京城,我举目无亲,唯一可依靠的只有郎君一人。所以,郎君这两日不理会我,我便慌得厉害。”
裴珏默了会儿,才道:“你别担心,我既带你去了京城,总会护着你的。”
姜窈眼神一亮,眼眸灿若星辰:“郎君所言当真?”
裴珏颔首,“当真。”
依着裴珏的打算,等到了京城,他便会与他母亲乔氏唱一出戏,由他母亲来告诉姜窈,他们并没有婚约。
但,只要他在一日,便不会让人欺辱了她去。
“姜窈,”裴珏犹豫了会儿,斟酌着道:“你我的婚约,我此前并不知情,等回京后需问过我母亲。但不管结果如何,国公府都不会扔下你不管。”
姜窈神色微顿,眼中光彩渐渐散去。
她转过身背着裴珏,轻咬着下唇。裴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他们有婚约?
可她阿娘绝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
她敛去不平的心绪,回眸冲裴珏展颜,“我阿娘不会骗我的,但若真的不是,我也不能厚颜留在国公府。”
裴珏垂眸,她不知国公府情况,没有想过与她定亲那人已经要另娶他人,没有想过是国公府失信于她了。
半晌后,裴珏开口道:“别胡思乱想。”
姜窈浅笑,若她没记错,这是今晚裴珏第二次让她别胡思乱想了。
她其实也不想胡思乱想,可裴珏的话总是会让人多想几分。
但这事是她阿娘弥留之际告诉她的,那时她阿娘的神智是清醒的,故而姜窈也并未太把裴珏这话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央着裴珏:“郎君先跟我说说国公府都有些什么人吧,让我有点准备,往后也不至于太过出丑。”
裴珏不担心她出丑,但国公府的事确实应该与她说说。
他在桌案边坐下,姜窈也跟了过去,给他斟了茶,随后在他旁边坐下。
裴珏饮了口茶,徐徐与她说起镇国公府的事来。
镇国公府如今很是显赫,但其实也是才发迹几十年罢了。
第一任镇国公,也就是裴珏的祖父,与大齐的太、祖是过命的兄弟,跟着他打下了大齐的天下,更是在死人堆里把太、祖皇帝背了出来,数次救他于生死之际。
大齐建朝后,太、祖皇帝曾欲册裴珏祖父为异姓王,但裴珏祖父坚决不受。
太、祖皇帝只能作罢,封他为镇国公,世袭罔替,食禄与亲王等同。
这些荣宠是老镇国公用命换来的,也正因为他常年征战、受过不少伤,也伤及了根本——
家中妻妾不少,却无一人有孕。
老镇国公年过四旬,还没有一儿半女,心灰意冷打算到族中抱养一子,谁知此事尚未办成,他的正室竟然老蚌怀珠了,随后诞下一子,也就是裴珏的父亲,如今的镇国公裴崇兖。
裴崇兖如今也年过五旬了,共有三任正妻。
第一任正妻难产而亡,留下嫡女裴华玖。第二任正妻生嫡长子裴玢、嫡次子裴珻,后来病逝。
裴珏的母亲乔氏是裴崇兖第三任正妻,她嫁给裴崇兖前曾嫁过旁人,和离后才嫁进了国公府。
她比裴崇兖小了一轮,除裴珏外,还替裴崇兖生了嫡三子裴玧、嫡幼女裴华玥。
当然,除了这些嫡子嫡女外,裴崇兖还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
曾与姜窈定亲的裴阙,是裴珻的嫡子。
听裴珏说着镇国公府诸人诸事,姜窈不由咋舌——
裴家还真是高门大户,人多不说,关系还这么复杂。
“我已与家中去信,他们已知你之事,你不必过于忧心。”
说完国公府,裴珏又宽慰了姜窈两句。
姜窈故作轻松,“我没有忧心,郎君刚才不是说了,你总会护着我的,有郎君这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
船上的日子难熬,姜窈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便时时去缠着裴珏。
有了裴珏陪着她解闷儿,阿梨和阿云也就松了口气——
她们可不想再陪着姜窈下什么双陆了。
裴珏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候,倒也有心情陪姜窈解闷儿。
船一路北上,十日后到了庐州府,若往后顺遂,再有五、六日便可到京城。
船在庐州府渡口靠岸,荣安下船去采买些新鲜食物。
之前的十日里,每到一个重镇,皆是如此。
“想不想下去走走?”
裴珏问姜窈。
姜窈有些诧异,他们的船之前也停过三四次,但裴珏都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去岸上走走。
姜窈点头,“想去的,但郎君不是急着回京吗?上岸去会不会耽搁行程?”
她既想去,裴珏便起身取下了架子上挂着的玄色披风,带着她往外走。
裴珏:“无碍,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什么。天凉,回去换身厚衣裳。”
姜窈依言回了船舱,但她没换衣裳,只不过也取了件披风。
裴珏的披风是玄色的,她的是大红色、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帽兜。
她出来后,裴珏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他发现,好像就没有姜窈不适合的颜色。
无论是清雅的月白还是娇艳的大红,她都能很好的驾驭,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极为相得益彰。
裴珏的视线太过直白,姜窈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疑惑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裴珏掩饰般轻咳了两声,而后收回了视线,“无事,走吧。”
现下已是十月末,再过两天就是冬月了,北边有些地界儿已下起了雪。
庐州府虽还未下雪,但也已经是寒风凛冽,比建宁府冷多了。
姜窈还从没经受过这样的冷,走了没多久,便拢了拢披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裴珏看出她冷了,遂问她要不要回去。姜窈摇头,在船上待了十日了,好不容易能上岸,她想多待会儿。
她不想回船上,裴珏也没有勉强,只找了人问成衣铺在哪里,带她去置办了一件厚实的氅衣。
姜窈有些脸红。
出来前裴珏就让她换厚实的衣裳,她却只加了件披风,这会儿又冷,让他掏银子给她置办了氅衣,倒像是她故意的似的。
裴珏本想多买两件,却被姜窈制止了,“郎君,不必再破费了。”
裴珏依言放弃了,“也好,等到了京城再买。”
姜窈:……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她出来一趟,是为了让裴珏为她花钱的。
姜窈和裴珏都没来过庐州府,人生地不熟。本就是一时兴起上岸转转,并没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转悠了会儿,夜幕降临之前,裴珏带姜窈去了一家食肆。
在船上久了,能在食肆里用饭,姜窈的胃口大开。
裴珏却是一如既往的端方,哪怕是在外面,也规束着自己的举动。
一桌子的佳肴,每道菜他都不会夹超过三次。
姜窈一早就发觉了他这个习惯,往日没问过,今儿便好奇地问他:“是这些菜都不合郎君胃口?”
裴珏摇头,“尚可。”
姜窈疑惑地道:“那为何不见郎君对哪道菜多用些?”
裴珏微抿薄唇。
他自幼如此,即便很喜欢也不会表露出来,入仕后更是时刻注意言行,不让旁人发觉他的软肋。
吃饭也是如此,再喜欢的菜他也不会多吃。
只是这其中的缘由,他不欲与姜窈多说,只随口搪塞道:“每道菜都尝尝,不是挺好?”
姜窈信以为真,没再追问。
*
六天一晃而过,京城的渡口已近在眼前。
裴家的嫡子嫡女们虽不是同母所生,但裴崇兖还在世,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裴家诸人明面上仍是兄友弟恭。
裴珏此番回京,裴玢等虽未亲至渡口相迎,但遣了大房嫡长孙裴阅、二房的嫡孙裴闻来迎。
裴阅年二十、裴闻十五,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裴珏带着姜窈下船时,这堂兄弟俩正恭敬地等在渡口,一见裴珏就忙不迭地上前见礼。
“六叔一路辛苦。”
裴阅不过比裴珏小四岁,可不知是因为辈分的缘故,还是裴珏性子的缘故,裴阅在他跟前真是服服帖帖的,半分不敢怠慢。
裴闻是裴阙的同母弟,年纪小些,在裴珏跟前也自在许多。
裴珏在这兄弟俩跟前站定,和煦地问起了家中众人。
裴阅道:“长辈们一切都好,侄儿临出门前,母亲正张罗着替六叔接风的事。不过祖母昨日去了京郊妙观寺,还要再过两日才会回京,今晚的家宴便只能缺了祖母了。”
裴珏颔首。
他母亲乔氏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妙观寺,说是去礼佛,但实则是去拜祭故人的。
乔氏常说她这故人于裴珏有恩,往年都要带着裴珏一道去妙观寺,只今年裴珏不在京中,她只能一个人去。
裴珏:“既然你们祖母不在府中,接风宴就免了吧,本也用不着接风。”
他既然说不用,裴阅便应下了:“是,侄儿一会儿就告诉母亲。”
叔侄三人叙完话,裴珏便替裴阅、裴闻介绍起姜窈来。
“这是姜姑娘,往后便在咱们国公府落脚了。”
裴珏启程回京时,便已遣人快马送信回京城,对裴崇兖和乔氏言明了要带姜窈回京的事。
在信中,他只说了姜窈是陶荣谦的外孙女,并未说起她和裴阙曾定亲之事。
消息传到各房,众人连姜窈是陶荣谦的外孙女都尚不知,只知她是裴崇兖故交的后人。
裴崇兖是镇国公府的权威,他故交的后人,府中众人不敢怠慢,掌管中馈的世子夫人周氏早就替她收拾了间客房出来。
裴阅、裴闻早就注意到了戴着冪篱的姜窈了,只不过碍于裴珏在场,他们不好过于放肆。
裴珏话音刚落,兄弟二人便客气地道:“姜姑娘。”
姜窈屈膝还礼。
渡口风大,姜窈虽戴着冪篱,但江风吹来,却仍掀起了她冪篱的一角,露出了莹白的下颌、嫣红的娇唇。
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就算是不露全貌,也能叫人感受到那份美。
而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若隐若现的窥视,更会让人抓心挠肺,想要一睹真容。
冪篱被掀起那一角,足以让裴阅、裴闻看出眼前这个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是个难得的美人。
少年人血气方刚,哪怕是不带亵渎之心,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姜窈几眼。
裴珏蹙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姜窈身前,让两个侄子带路。
裴闻大大咧咧、性子跳脱,或许看不出裴珏那一闪而过的不悦,但裴阅看出来了。
他在前头带路,心里免不了犯了几声嘀咕——
看几眼又怎么了?六叔怎的不高兴了?
裴阅敢想不敢问,老老实实地带着裴珏和姜窈去了裴家的马车旁。
马车本是替裴珏准备的,但他却径直选了匹马,让姜窈上了马车。
宽大舒适的马车把姜窈和裴珏叔侄三人隔绝成了两个天地。
姜窈一直对京城带着未知的恐惧和因陶氏而生的期待。
她往后就要住在镇国公府,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是如何的。
可是,这里也是她生母的故地,她走过的地方兴许她阿娘也去过。一想到这里,姜窈的内心就有种莫名的满足。
姜窈靠在车壁上不言语,阿梨也安安静静的,只有阿云闲不下来。
“这里就是京城啊?是比咱们延平府强多了。别的不说,就那渡口的人,就比咱们的多。”
姜窈忍俊不禁,“这才哪儿到哪儿?等进了城,你怕是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阿云:“姑娘来过京城?”
姜窈摇头,“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曾在游记里看到过。”
京城的广阔、繁华,岂是三言两语能描绘的?只有亲身至此,才能体会一二。
渡口距京城的城门需行两个时辰,进了城门,才算是真的到了京城。
姜窈都不必撩开帘子看,只凭外头络绎不绝的人声,也能想象得出京城的繁华。
裴珏的祖父是随大齐太、祖打天下的重臣,是太、祖最信赖、倚重的臣子,当年建朝后,太、祖给他赐的宅子就在皇城根儿,与一众皇亲毗邻。
自城门而入,约莫又行了近一个时辰,外头的人声渐渐散去。
阿云好奇地问:“姑娘,外面怎么没声儿了?”
姜窈:“应该是快到国公府了,达官贵人的宅子外,当然不会有商铺、商贩。”
阿云恍然大悟,接着又紧张了起来,“也不知道国公府的人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欺负咱们是外乡来的。”
姜窈也不知道国公府众人性情如何,虽说既来之则安之,但心里仍免不了打鼓。
镇国公府在皇城边的永兴巷,这巷子里一共三户勋贵,除了国公府外,住的都是皇亲。
一户是太、祖的幼子宁王,另一户是太、祖爱女靖安大长公主。
这两人是当今皇帝仅存的皇叔、皇姑,一向极得皇帝的敬重。
永兴巷有这么三户勋贵在,巷口的守卫都比旁的多些。
几乎是甫一进巷口,姜窈就感受到了京城顶级勋贵带来的压迫感。
在她的忐忑中,马车停了。
姜窈倏地攥紧了双手。
马车门被人推开,裴珏冷淡的那张俊脸出现在姜窈眼前。
她以往觉得裴珏冷,但这会儿却因为他这张冷脸而安了心。
裴珏说了,不管如何,他都会护着她的。
姜窈深吸了口气,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裴珏在马车外接她,在她下去时虚扶了一把。
“别担心。”
两人凑近时,裴珏低声说道。
他这话更是安了姜窈的心。
她抬眸看向裴珏,同样低语道:“有郎君在,我不担心。”
两人的小动作没人看见,裴珏带着她出现在众人眼前。
刚才渡口人多,姜窈戴了冪篱,但这会儿还戴,就会惹人不快了。
她的真容被裴阅、裴闻看到,兄弟俩眼中皆露出惊艳之色。
裴珏见状,脸和语气都冷了几分,“都站着干什么?进府。”
裴阅先回过神,跟在裴珏身后进了国公府。
姜窈为了不露怯,一路上都不敢多瞧这府中之景,只微垂着头跟着裴珏走。
约一刻钟后,几人到了一处厅堂。
裴家的二房一家还有裴珏的同胞兄长裴玧一家都在外任职,不在京中,这国公府里除了镇国公夫妇二人,只住了四房人。
裴家人虽多,但男人们现下都还在府衙里当差,府中只有女眷和小郎君们。
这会儿在厅堂里等着的,是世子夫人周氏、三夫人梁氏、四夫人俞氏、裴珏的亲妹妹裴华玥以及孙辈的四姑娘裴嘉仪。
裴华玥比姜窈还要小两岁,今年才十四,和裴嘉仪站在一处,比起姑侄,更像是姐俩。
周氏是个端庄大气的美妇人,她掌管中馈多年,持重之外又有常人不及的精明。
见了裴珏,周氏顿时满脸堆笑,连亲儿子裴阅都被她撇到了一边,殷切地对着裴珏嘘寒问暖。
“我见六弟仿佛瘦了些,”周氏蹙眉,“我一会儿就吩咐厨房,这些日子多给你补补。”
裴珏对她颇为客气,“长嫂费心了。”
周氏关心裴珏,梁氏和俞氏也不甘示弱,三言两语地问了起来。
几个嫂子轮流关心了裴珏一番,裴华玥和裴嘉仪就亲亲热热地去和裴珏说话了。
裴嘉仪是周氏亲生女儿,平日里就亲近裴珏,近两月不见六叔,连道想他了。
周氏在旁边笑,“你六叔舟车劳顿,一会儿还要进宫面圣,你别缠着他。”
裴珏连道无碍。
一家子略说了几句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姜窈身上。
周氏惯会做人的,温和地拉过了姜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笑着道:“这就是姜姑娘吧?真真儿是个标致的美人,叫人一见就喜欢。”
姜窈垂眸做害羞状。
刚才裴家人在与裴珏说话,她便安静地站在一边,这会儿周氏与她说话了,她才按裴珏的吩咐依次请了安。
周氏:“好孩子,你是父亲故交的后人,就是咱们国公府的贵客,你只管住下,缺什么就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姜窈听了她的话,顿时有些疑惑,周氏怎的说她是镇国公故交的后人?
她下意识地朝裴珏看去,见裴珏并无异色,便知这事他也是知道的。
姜窈遂暂且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屈膝道谢。
周氏笑:“母亲这两日去礼佛了,等她回来,再带你去拜见,她肯定也喜欢的。三弟妹、四弟妹,你们说是吧?”
周氏说着,回头看了梁氏和俞氏两个妯娌一眼。
俞氏还好,她是庶子媳,没什么话语权,自然是周氏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
但梁氏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了。
她紧跟着打量着姜窈,她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姜姑娘像陶氏呢?
姓姜……
梁氏抿唇,这姑娘该不会就是陶氏的女儿吧?她跟着裴珏进京是为何?难不成是为了她儿子裴阙?
作者有话说:
小裴:总有一天,梦境会照进现实的吧?
亲妈:也,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