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向前向后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展信佳。

  “我们很高兴得知,您的论文《萨丁帝国的失落之歌——流浪诗人诗歌传统的简要分析与溯源》获得了‘杰出’的评级,这是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

  “因此,我们郑重地邀请您参加本年度文史院年终会议。会议将于2月1日周六上午举办, 地点为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一楼的会议厅。

  “我们将在会议上评选过去一年的优秀学者与优秀学术成就, 并且展望未来一年的学术发展道路。

  “期待您的参与。

  “拉米法大学文史院, 雾中纪401年1月12日。”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这封信件。

  关于年终会议的事情,之前布莱特教授已经跟他说过了。当然,作为年轻教授,西列斯原本是没必要参与这种高级会议的。只不过他的学术论文让他提前获得了这种荣誉。

  不过,相比较荣誉, 目前西列斯更感兴趣布莱特教授所说的奖金。毕竟他想要在拉米法城买房。

  ……西列斯突然感到, 他现在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他“已有家室”的这种感觉。

  这令他无奈地低声笑了笑。

  他将这封信收好,在办公室里消磨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上课。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 他去食堂吃饭, 正巧遇见了布莱特教授。

  “西列斯!”布莱特教授叫住他。

  西列斯便坐到了布莱特教授的对面。

  布莱特教授神秘兮兮地说:“西列斯,今天你恐怕会收到两个好消息。第一是年终会议的邀请函,第二则是……”他顿了顿, 转而说,“你猜猜?”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 然后说:“曼特尔教授?”

  “哦,你真够敏锐的, 这很没意思。”布莱特教授说, “不过, 是的, 那老东西被停职了。据说他和赫斯特院长大吵了一架。”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问:“为什么?”

  布莱特教授耸了耸肩:“似乎是为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他大概还是不想让你参与进去,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跟你较劲。”

  布莱特教授费解地打量了一下西列斯,又说:“明明冬假之前也没见那老家伙这么关注你。”

  西列斯心想,或许是因为,冬假之前,历史学会高层的某人还不知道曼特尔教授的存在?或许,曼特尔教授是打算在退休前为自己的侄子争取一份前途?

  不过他也不打算让布莱特教授知道这事儿,免得布莱特教授又为此大发雷霆。他便说:“不管如何,这事儿看来就算是解决了。”

  对此,布莱特教授倒是点了点头。他说:“我欣赏你这份理智,以及平静,西列斯。”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微微笑了一下。

  他说:“谢谢您的夸奖。对了,我打算在春假之前在拉米法城内买套房子,等春假的学者访问回来就可以搬进去。您所在的那个街区,如果有房子出售的话,您可以帮我留意一下吗?”

  “当然可以。”布莱特教授立刻答应,“你终于打算从海沃德街那个逼仄的小公寓里搬出来了吗?要我说,那地方除了离大学比较近,其他一点儿用都没有。”

  西列斯心想,海沃德街的确是这样的——但那是免费的。

  而如果买了一套住宅,相应的维护费用、清扫费用等等,他日常的花销就将直线上升。不过,西列斯也不得不承认,能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当然是更加便利的事情。

  “我会帮你留意的。”布莱特教授说,“最近的拉米法城有不少工程在进行,估计有人会想要卖房凑钱去投资。这样一来,说不定你能以较为低廉的价格买到合适的房子。你的预算是?”

  “五千公爵币。”西列斯说。

  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这足够在拉米法东城买套好的住宅了。”

  “那就拜托您了。”西列斯真诚地说,“对了,您的脚现在还好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如果我真能住到您附近,那么您平常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到您。”

  布莱特教授笑了一声,便说:“感谢你的体贴,西列斯。你可以直说一点,我毕竟是个糟老头子,已经到了‘如果生活出了点什么意外,那就需要年轻人的帮助’的年纪了。

  “我乐意承认这一点。我一生都在读书、授课,从文学的殿堂中学会了无数。我认为,我已经到了可以坦然面对这件事情的年纪了——衰老与死亡。”

  布莱特教授的说法让西列斯微怔,随后,他在心中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吃过饭,西列斯与布莱特教授辞别,然后打算先回一趟海沃德街6号放东西,再去琴多那边——今天中午琴多去处理普拉亚家族的事务,就没有和西列斯一起吃饭。不过他们下午打算一起度过。

  西列斯将教案和一些文件放回了海沃德街6号的小书房。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邮差的出现阻止了西列斯的脚步。

  他有些惊讶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信件,一时间不确定这封信会来自何方。

  ……起码不可能是来自编辑的催稿信,他镇定地想。

  但是随后,他又因为这个想法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他春假的时候要去米德尔顿进行学者访问,那是否意味着,他得提前把那段时间的稿子交给报社?

  西列斯因为这个念头而不由得困扰了片刻。

  他先回了三楼的房间,将这封信拆了出来。随后,他惊讶地意识到,尽管这的确不是一封催稿信,但是这也确实来自一名编辑。

  那位《文学家评议》的编辑,将卡贝尔教授曾经寄送过去的那份论文稿件找了出来,然后寄到了西列斯这边。

  他在信中向西列斯道歉。这份论文其实很好找,但是他们年底年初这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没什么时间帮这个忙。他希望这份论文能给西列斯带来一些帮助。

  西列斯也在心中衷心地向这位编辑道了一声谢。他整理了一下这些论文纸张,大概有十几张,估计是重新进行了抄写,所以书写的风格上没了卡贝尔教授的那种疯癫气质。

  他不由得阅读了起来。这一读便入了迷,直到琴多的到来惊醒了他。

  “……琴多?”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我正准备去洛厄尔街。”

  “正准备?”琴多怀疑地望着他,“可是,都已经一点多了。”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禁说:“抱歉……我得到了卡贝尔教授的那份论文,就读了起来,没注意时间。”

  “这没什么。”琴多亲昵地凑过来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他说,“我还以为您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就赶忙过来了。您没事就好。是那份‘阴影’的论文吗?”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差不多看完了。你可以阅读一下。卡贝尔教授的有些观点……”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最后,他说:“令人惊讶。”

  琴多惊异地得知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说:“您这么说,那我的确得好好看看了。”

  他便也花费了一段时间阅读这份论文。

  西列斯估计琴多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读完,因此就干脆趁这个时间整理了一下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一个学期又已经接近尾声,这两名学徒的论文也已经在写作之中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西列斯的影响,多萝西娅最终并没有再一次选择阿特金亚相关的文学课题,而是选择研究沉默纪几部经典小说的人称变化。

  朱尔斯的论文题目,是某部雾中纪小说与沉默纪部分小说的叙述视角比较。这两名学徒的论文选题颇有共通之处,他们在写作的时候也有相互探讨过相关的知识和参考书籍。

  西列斯给他们列出的书单几乎是通用的,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差别,毕竟这两名学徒的整体研究方向不同。

  多萝西娅似乎开始对“神明与信徒”的关系这个文学话题产生兴趣,而朱尔斯反而是走上了“比较文学”的道路。他们都已经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未来目标。

  等到西列斯把学徒们的读书笔记看得差不多,并且也记录了相关的问题之后,琴多也差不多将卡贝尔教授的论文看完了。

  他将那叠纸张整理好,思索了片刻,然后才说:“有些……难以形容。”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在卡贝尔教授的论文中,他非常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阴影’是一位藏匿在历史的迷雾背后的神明,祂与祂的信徒,尽管始终存在,却从未被任何人意识到。

  “直到埃尔科奥的陨落拉开了沉默纪诸神的黄昏,直到神明以‘阴影’命名那更早之前的一个千年,人们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被‘阴影’所笼罩。

  “但是,这个秘密终究被隐藏在这个纪元称谓的背后,成为了有心人知晓、普通人却无从得知的瞒天之谎。”

  尽管卡贝尔教授的态度十分明确,但是却很难说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即便是在这篇论文之中,他也仍旧遮遮掩掩,并没有进行旁征博引的工作,而是单纯地在列明自己的观点。

  从这篇论文中,西列斯可以看出卡贝尔教授对“阴影”的几重看法。

  不过,卡贝尔教授同时也补充说,这与胡德多卡的神位,“世界的阴影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阴影”只是对于这位神明的某种描述,或者说,比喻,而并非是其神格、神位或者神名。

  第二,他认为“阴影”是许多旧神的敌人,但也有许多旧神并不知道“阴影”的存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让旧神从阴影纪开始的局面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在这一点上,卡贝尔教授稍微暗示了一下自己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瞧一瞧旧神们陨落的时间点就可以知道了!”

  第三,“阴影”很有可能以吞噬、啃食、覆盖等等类似的办法,夺取了旧神的力量,这让祂变得越发强大。在阴影纪,很有可能发生了一场神战。阴影纪所谓的“灾难”,也是这场神战造成的。

  关于“神战”,卡贝尔教授稍微郑重一点地做了一些解释。他并不认为神战是只局限于神明之间的战争。

  准确来说,神战的确发生在神明之间,但是当然也会波及到人类,并且许多人类战士必定也参与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

  除了这三点之外,卡贝尔教授这篇论文的后半部分,实际上都在阐明同一个观点。

  也就是:“阴影”从未消逝。

  这种概念与此前侦探乔恩的说法不谋而合。他们全都认为,仍旧有人在暗中进行着一个阴谋。

  实际上,这种观点就可以证明,乔恩接触到的那批怪人所提及的,对“阴影”有着十分深入研究的人,的确就是卡贝尔教授。

  西列斯对于后半部分的内容反而更感兴趣,在他已经知道“阴影”存在的情况下。

  卡贝尔教授本身并非官方组织出身,他甚至没有真的成为一名启示者。但是,他从各种隐秘渠道,比如秘密组织、小型聚会、古董爱好者交流会等等的场合中,提取到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与传闻。

  他将这些消息整合梳理,并且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

  然后他发现,至少在康斯特公国国内,有许多涉及到露思米的信徒的案子,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这种“涉及”,包括案发现场找到的一些遗物、口口相传的某些信仰的流言、手稿与新闻报道等纸质媒介的介绍与猜测、一些私家侦探对于某些案件的调查等。

  总之,卡贝尔教授在论文中列出了几个较为典型的案子。

  比如,太阳升起与太阳落下的时候,在同一地点出现的不明尸体;比如,眼睛出血、手中还握有一只望远镜的奇怪死者;比如,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穿着女骑士衣服的异装癖男人。

  关于那最后一群人,卡贝尔教授尤为介绍说,他是在某张年代久远的报纸上瞧见的相关消息。之所以将这事儿列进来,是因为那些异装癖男人的胸甲上,都雕刻着金盏花。

  “而有幸阅读到这份论文的读者,如果知道金盏花的含义是什么,那么恐怕自然就能明白,这些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卡贝尔教授在论文中如此神秘兮兮地写道。

  ……也难怪他这篇论文会被那位期刊编辑斥责为“疯子的怪言怪语”。

  不过,对于此时的西列斯来说,因为他了解金盏花的含义,所以他能够明白卡贝尔教授的意思——金盏花是露思米的象征。

  从这个角度来说……

  西列斯便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他对琴多说:“你知道,有一些旧神追随者的秘密组织,会采用一些与旧神有关的象征物作为入会凭证吗?”

  比如布朗卡尼的信徒会展示用以折磨自己的物件,比如拉米法商会内部,那些信仰梅纳瓦卡的商人们,会以一端坠下的天平作为身份的象征。

  或许,金盏花就象征着一个组织?

  那是一群露思米的信徒的聚集地……不,按照卡贝尔教授和此前乔恩的说法,那是假借露思米名义的,“阴影”的追随者所隶属的组织。

  金盏杯是否有可能是某个人在加入那个组织之后,选择遗弃在那个垃圾桶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对于达罗家族灭门案的推测就要来一个天翻地覆的转变了。

  或许,布鲁尔·达罗之所以被一刀毙命,只是……只是某个人的入会仪式?

  这个想法令西列斯突兀地一怔。

  琴多没有想到那么多,他认同了西列斯的想法,并且说:“卡贝尔说他是在年代久远的报纸上看到。那说明,这个组织恐怕已经存在很久了。不过……女骑士?”

  他有点儿困惑地说:“为什么是女骑士?”

  女骑士这个概念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并不算陌生。

  的确会有一些女士选择成为骑士,为君主或者为神明作战,这种事情可能不怎么常见,但哪怕是普通人,他们也可以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头头是道地说上两句,提及历史上一些知名的女骑士。

  对于神明来说,人类的性别并不会影响信仰。历史记载中也有不少神明拥有女性代行者,这并不算是一件稀罕事。

  但是,为什么这群旧神追随者,会特地将自己假扮成女骑士?

  不,应该说……

  女性的身份特征在这个秘密团体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如同布朗卡尼的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走偏了道路一样,或许露思米的信徒也同样如此。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将这份论文整理好,放到一旁,然后说:“这似乎又是另外一桩事件了。”

  “是啊。”西列斯低声说。

  “……您的生活总是充斥着这些神明的概念。”琴多有点儿困扰地说,“我从未想到,您会接触到这么多关于过去的秘密。

  “有时候这能带来一些益处——就像是那朵玫瑰。我得说,得到那株玫瑰之后,我的确感到睡眠质量变好了不少。

  “但是更多时候,我感到您的生活被这些复杂而晦涩的东西打扰了。”

  西列斯也同意这种说法。不过,考虑到他始终在寻找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那么,他所面临的这种忙乱局面,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他垂眸思考了片刻,最后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说:“或许,这也能算是一种生活的乐趣。”

  在古怪的谜题、纷扰的信息与复杂的局面中抽丝剥茧,最后找到那个隐藏在角落的答案,让真相浮出水面。他得承认,这是能带给他乐趣的东西。

  这是周二的下午。他又与琴多一起阅读了一本来自堪萨斯的书籍,随后一起去吃了晚餐。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研究的谜题而发生任何改变,仍旧原模原样地进行着。

  周三的时候,西列斯又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历史学会,同样是邀请函。内容正是格伦菲尔所说的,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与文史院的年终会议一样,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的日期同样是在2月1日,只不过时间换成了下午。这也就意味着,2月1日对于他而言恐怕是个十分忙碌的日子。

  周四,在与学徒会面的时候,西列斯倒是收到了不怎么好的消息。

  多萝西娅满怀歉意地告诉他,她原本想为他借来家族中关于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藏书,但是她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拒绝了这个请求。

  多萝西娅提及此事的时候,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甚至有点羞愧。她恐怕没想到她的爷爷会拒绝这事儿,毕竟这是来自一位学者的请求。

  西列斯同样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说:“这没什么,多萝西娅,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以才想要了解关于撒迪厄斯的一些信息。”

  这样的说法让多萝西娅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事儿也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些奇怪。阿道弗斯·格兰特不容置喙的态度,似乎显得有些做贼心虚——格兰特家族或许真的与撒迪厄斯有所关联?

  而那似乎也在暗示,与阿道弗斯·格兰特相熟的其他年长者,包括藏书家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等等,都有可能是撒迪厄斯的追随者。

  ……但是,这批人似乎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走上了与乔纳森·布莱恩特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些撒迪厄斯的信徒,在神明陨落之后,彻底分裂了吗?

  这一天是1月15日,一月份恰巧已经过去了一半。晚上,西列斯在阅读科南·弗里蒙特的《一生》第十一卷 的时候,在这部来自遥远的沉默纪的著作中,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

  “我认为死亡分为两种情况——在说明这两种情况之前,我首先得解释一下,我这种分类方式只是基于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读者们可千万别以为,我说的话就是至理名言了。

  “谁也无法断言这个世界是如何的,谁也无法断言这个世界将会如何发展。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位命运的神明,那么我宁愿祂是宽容的、仁慈的、平和的,又或者,是绝对意义上的‘冷漠’。

  “总之,我认为死亡分为两种情况:可以预见的、不可预见的。

  “哦,亲爱的读者朋友,你肯定要说:这难道不是废话吗?的确如此,可我后来才意识到,死亡有时候也能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意义。

  “活的时间够久,自己已经厌烦了,家人朋友也已经厌烦了;又或者病了多年,病得难受,死去活来却还是苟活于世;总之,到了某一个阶段,‘死了也不稀奇’。

  “才活了没多久,孩子、年轻人、壮年人,没人想到死亡会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意外、灾难、疾病,厄运,猛地发生,带走一些本该鲜活的生命;总之,那像是晴天霹雳。

  “陌生人的死亡像是一个数字。每天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该将吾神的死亡归于哪一种呢?

  “猝不及防吗?的确如此。可是,‘神明原来也是会死亡的’,这种概念令我突然恍然大悟,感到后知后觉的……呃,亲切感?

  “这话要是被吾神的忠实信徒听见了,一定会大骂我是个渎神者。不过,于我而言,情况却并非如此,尽管我知道,许多人会因此感到一种破灭感。

  “不知道神明是否有生老病死,不知道神明是否要吃喝拉撒,不知道神明是否也烦恼于柴米油盐。这些问题偶尔也小小地困扰了我。

  “我感到我是一个无比傲慢的人类,因为我将我自己的生活表象代入到了神的身上,以为那些神明也会有我这样普通人类的烦恼。

  “可是……死亡。

  “我听闻有人已经将这些陨落的神明称为‘旧神’。那真是一种无比奇妙的称谓,让我想到前段日子,我整理家中藏书,翻到一本小时候曾经沉迷的书籍。

  “我年轻时候较为顽劣,于是有时候父母管教便会十分严格,他们会把我喜欢的书没收。于是我就将那本书藏在一个沉重柜子的下方,估计任谁都发现不了。

  “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这本书的存在。

  “可是,当我从时光的尘埃中将这本书捡拾回来,擦拭干净那落灰的封面,瞧见那泛黄的、略微皱褶的纸张……那种感觉,更像是在擦拭我自己的人生。

  “旧书。旧神。一切旧物里埋葬的,终究是旧时的自己。

  “……所以我可以理解,在吾神陨落之后,那些最为忠实的信徒们的表现。他们不像我,我天生有种颐指气使的得意劲儿,好像这世界真就是围着我转的一样。

  “那些信徒们,他们的生命就等同于吾神。当吾神陨落,他们的生命骤然破灭。他们扫视周围,看见的却只是一片虚无——他们已经耗费了一辈子,到头来一切却都成空。

  “他们以为自己死亡之后会归于吾神的怀抱,但是‘死亡’却也已经死亡了。

  “就我所知,有些信徒能缓过神来,无论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他们的确在告诉自己,那意味着吾神同样在死亡的尽头等待着他们。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到熨帖的想法。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人类会死,神明也会死;原本遥远的距离,就这么被拉近了。

  “……好吧,一些信徒可能不需要这种破灭感(亲切感)。

  “不过,这也意味着后面这一批信徒有些不幸了。我很难说这种……宁愿让自己陷于痛苦的妄想,也不愿意改变自身想法与观念的做法,是否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无论如何,他们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如果你乐意相信我的话,那么我想在这儿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我以为,死亡实际上意味着两件事情:生与死。”

  看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暂且抬起头,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让自己从弗里蒙特营造出来的沉郁氛围中脱离出来。他思考着这段文字透露出来的信息。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祂的信徒的确产生了分裂。

  其中一批人认为,撒迪厄斯的陨落意味着“死亡”也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祂将在死亡的尽头等待着信徒们的抵达。

  很难说这是否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西列斯在这一点上赞同弗里蒙特的观点。

  而此前多萝西娅转述的,来自格兰特家族藏书中的一些想法,就非常吻合这批人的想法。换言之,格兰特家族很有可能就是这批撒迪厄斯信徒的后人。

  他们似乎仍旧秉持着最初的观念——要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一些,要让自己的死亡更为轰动一些,这样才可以在撒迪厄斯那边展示自己对于死亡的看重。

  于是,他们继续品鉴着艺术,寻找着人生的价值,其中有些人也试着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好让自己的死亡受到更多人的关注。

  ……单纯就他们的做法而言,西列斯感到这批人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让自己“死得其所”。

  西列斯曾经从普拉亚家族那边得到一份手稿,其中记录了奥古斯特帝国时候,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信徒们的一些状态。

  这两位神明的信徒,不约而同地认可,人的生命应当是有价值的——前者是因为有生才有死,后者是因为生命本身。

  而现在,弗里蒙特提及他认为“死亡实际上意味着两件事情”,这种说法也让西列斯联想到了生与死的信徒的观念之差。

  结合此前乔纳森·布莱恩特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命的留恋,西列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想法。

  他继续阅读弗里蒙特的文字。

  “不论死亡的信徒(当然不能算上我这样的死亡信徒)如何否认这件事情,对于通常意义上的人类而言,他们当然会承认,一个生物只有先活了,之后才能死。

  “也就是说,生命是死亡的必经之旅。

  “所以,在‘死亡’也死亡之后,一部分吾神的信徒对于死亡的理解,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当你距离死亡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你会朝前看,还是往后看?

  “有的人选择朝前看。因为死亡已经近在咫尺,所以一切故有的东西都可以被抛下了。越到最后,人的生命越是一场孤独的旅行,只有自己能陪伴自己。

  “所以,这批人——这批信徒,他们是为了追求一场不必回头的死亡。

  “而有的人选择回头看。他们终究还是回了头,不可避免。因为生命毕竟是生命,死亡毕竟是死亡。没人能对死后的世界不产生迷茫,也没人能对这样的迷茫不产生恐惧。

  “所以,他们不想死。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生。而他们也可以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因为‘死亡’已经死亡了,那么,谁来接收他们的死亡?他们要让自己继续活着,期待‘死亡’有一天也终将复生。

  “这种想法显得可笑吗?似乎也并不。可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神明与信徒的关系却发生了颠倒。‘神明’的解释权,来到了信徒的手里。

  “神明——神明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一种可供解构、可供拆分、可供注释的概念。而随着神明的陨落,这件事情毕竟不可避免。

  “……这是沉默纪。神明的陨落仿佛从遥远的岁月就已经开始,但是如此遥远的岁月之后,人们却还没能从中得出一个答案。

  “甚至有不少人,还没能意识到这个问题。

  “也就是,当神明陨落,我们——我们这些人类,又该何去何从?”

  西列斯的目光静默地凝视在最后那个问题的问号之上。他意识到出现在弗里蒙特心中的那种困惑,而那种困惑也曾经困扰着西列斯,当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现状的时候。

  而他同样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得出的。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壁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他望向窗外静谧的夜色。冬夜的寒冷让窗户上氤氲出水雾,而那朦朦胧胧地笼罩着窗外的城市;而这世界也的确笼罩在这样的迷雾之下。

  在这一瞬间,西列斯感到自己仿佛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又或许,那也只是他在这深夜里凝思时候产生的错觉。

  他静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摆脱这种思绪。

  他让自己的心神收敛回目前的局面上。

  从弗里蒙特的书中可以看出,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也就是沉默纪晚期,祂的信徒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信徒沿着旧有的道路继续行走下去——并且如今也仍旧不为人知地存在着。

  从多萝西娅的表现来看,她本身似乎也并不知道家族可能的信仰本质。这件事情说不定只有等到她老去,或者等到阿道弗斯即将死去的时候,才有可能被传递下去。

  这一批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偏离了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以音乐与艺术之神阿特金亚的信徒身份来伪装自己,或许是因为这种身份更为无害一些,而这种观念似乎还挺像模像样的。

  西列斯不好评价他们的做法,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人起码没在做什么坏事。

  但是另外一批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应当说是“背叛”了此前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起码在行动上,他们“转信”了佩索纳里,即便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们开始畏惧死亡,开始贪恋生命。贪生怕死当然是人之常情,西列斯如此认为,可是,自欺欺人算不上什么好做法。

  而从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做法来看,这种贪生怕死的行径恐怕已经发展成一种极为可怕的执念。

  他认为只要活着才可以践行死亡的意图。他的观念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扭曲与极端,而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这一点,甚至痛恨被他人指出这一点。

  这让西列斯产生了些微的感叹。

  这种感叹是基于生与死本身。无论如何,西列斯无法认同乔纳森的观点,尤为无法接受乔纳森为了逃避死亡而选择的做法。

  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西列斯想。

  如果乔纳森真的打算做点什么,那他也很有可能会在这个冬天行动。以崭新的生命迎接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听起来是十分美好的事情。

  但是,那生命王座之下,却可能是以年轻孩童的尸骨为基石。

  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这种想法前所未有的明确。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脑中回顾了整件事情,从博物馆守门人偷盗事件,到“初雪之光”号列车上与兰普森先生、太太的相遇,到达尔文医院的种种传闻,到梦境中与诺娜的对话……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与此事相关的名字。

  然后,在写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

  埃米尔·哈里森。

  他怔了一下,思考着这深海梦境中的两株幼苗之一,为什么会下意识出现在自己的脑中。实际上,埃米尔并没有与这件事情发生什么直接的关联,不是吗?

  尽管埃米尔的确是他最近接触过的年轻孩子,尽管埃米尔的确在西列斯调查这个事件的同时出现了,尽管埃米尔的外公奥尔登·布里奇斯很有可能是死亡的信徒……

  等等。

  西列斯的思绪突然在这儿停住了。

  当他想到奥尔登·布里奇斯的时候,他才突然回忆起自己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文学史教授的身份与埃米尔对话的时候,埃米尔曾经随口抱怨的一件事情。

  埃米尔说,他不敢让奥尔登知道那个魔方的存在,因为奥尔登不让他接触这种古怪的东西。

  西列斯仔细琢磨着这句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很像是不让年轻的孩子接触到失控的时轨。这也是当时西列斯本能的想法。

  但是,如果联想到奥尔登可能的死亡信徒身份,以及其他那些孩子之所以患上“精神疾病”的源头,就是因为接触到了来历不明的物品……

  ……奥尔登不让埃米尔接触奇怪物品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或者说起码听说过,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

  事实上,他们同为死亡的信徒,并且同为康斯特公国的上层人物,理应与彼此打过交道。西列斯此前却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

  不论如何,西列斯心想,他似乎可以问问多萝西娅,关于布里奇斯家族的地址,然后给埃米尔写一封信,询问是否有可能上门拜访。

  就以“玩具商店”最新制作的样品试玩为借口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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