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久有没度过这样平静的一夜了。
西羽睡醒之后, 竟然迷失在微弱的晨光中，不太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几秒，缓慢地想起之前种种, 忍不住偷偷瞧向身边的罗熙, 这才发现原来他早就已经醒了，正在静静地观察自己。
西羽又靠在罗熙胸前闭眸浅憩了一会儿, 无非是有些贪恋此刻虚假的平静。
然而时间是不可能凝固的, 该面对事情迟早要面对。
他忽然轻声问：“你既然愿意回来，想必徐兔和白起已经安全了吧？”
罗熙：“嗯，而且他们应当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西羽知道这个看似人性化的监狱和云台没差别，处处都是眼睛，便也没再多问，只是苦笑：“如果不是那场沙尘暴, 也许我们也可以……”
“没关系, 我一直有一个观念。”罗熙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如果我们的人生中有个麻烦存在, 那不处理掉它也不会自动消失，所以现在的状况与成功逃脱并没多大差别。”
西羽叹息：“你说的对, 可惜我对于自己的事可以在瞬间做出取舍, 但是关于你, 我优柔寡断。”
罗熙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西羽终于决定挣脱开温暖的怀抱，坐起来说：“我去找林玉泽, 你等我，回来的时候, 我要找你谈一谈。”
罗熙似看穿了什么, 又似对一切全无所知, 用非常宽容而平静的表情道：“好, 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嗯？”
*
作为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林玉泽的作息非常自律，待到西羽吃过早餐到访时，他已经坐在临时搭建的办公桌前处理文件了。
这监狱的每个房间都显得简陋，给人压抑和不确定的感觉。
西羽环顾四周后问道：“你为什么不回云台？”
林玉泽抬眸：“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总要处理好后序，给公司和社会一个交代。”
“算了，那些我不感兴趣。”西羽摇了摇头：“你叫我来，是让我把事情告诉他，对吗？”
林玉泽颔首：“不然呢？”
西羽走到墙边的沙发坐下，过了几秒道：“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非要送我来云台，作为这里的负责人，没有我你也可以救罗熙。”
“现在呢？”林玉泽关掉了笔记本：“你应该想明白了吧？”
西羽点头：“因为阿宇的记忆已经灰飞烟灭了，你没法让时光倒流，所以之后也只有让我来说出那一切，他才有相信的可能。”
林玉泽从桌上拿起个东西，走到他面前说：“没错，我是个相信感情的人，而且萧泽宇本有资格知道自己是谁。”
西羽抬头：“然后呢，我之前愿意进云台的目的很明确，虽然离开云台后他没有恢复身份，但至少得到了自由……现在这样折腾他，你是想怎样？”
“你也说了，他没有恢复身份。”林玉泽微笑：“我当然是要带他回首都，见萧慎。”
西羽惊讶：“萧慎还活着？他很久都没有露面，就连云台的主播都议论其实他已经去世了。”
林玉泽回答：“活得很好，而且对儿子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昨天我思考了很久，的确，罗熙应该知道过往。”西羽终于答应：“他的未来怎样，应该让他自己决定。”
林玉泽很欣慰：“恭喜你放弃无用的迟疑了，这个给你。”
说着他就递来刚才拿着的东西，原来是个小小的折叠电脑。
见西羽疑惑，林玉泽又解释：“萧泽宇不会轻易相信，如果他有所质疑，你把这个让他看——但我不建议你看，希望你别太好奇。”
西羽微怔，恍惚间意识到了电脑里放着什么秘密，不由苍白了嘴唇。
*
再回到原来的房间时，罗熙已经在无聊地翻纸质书了，他看到西羽进屋并没有追问什么，反而抱怨：“林玉泽防我防得还真彻底，这里连个电器都没有，还好我没把那个电脑带回来，不然我的工作成果都要被他占为己有。”
心事重重的西羽没有回答，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将那本书抽走。
罗熙挑眉。
西羽非常认真，甚至虔诚：“你昨晚说的没错，我的确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所以之前我矛盾而又奇怪，而现在，我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了。”
罗熙无奈：“是不是林玉泽又威胁了你？”
西羽摇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个样子，我没说出来的事，其实不是关于我自己，是关于你。”
罗熙终于显得有些意外：“到底怎么了？”
西羽犹豫了下，主动握住他的手：“这个故事很长，或许有一些我的主观看法，你听了一定非常难以接受，但你必须要有耐心，可以吗？”
罗熙知道对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点头道：“当然。”
西羽这才叹了口气，整理思路后才将那些埋于心底，分秒刺痛的往事……缓缓道出。
*
所有发生过的事，似乎比想象中更遥远而漫长。
待到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天窗外已又是夜色时分了。
在刚开始聆听时，罗熙还会露出困惑、怀疑、吃惊的表情，但后来，他就一直显得很平静。
讲了太多话的西羽嗓音有些沙哑，苦笑：“所以之前，我不想你用这种方法离开云台，后来逃走，我也不想再让你回来，反反复复的纠结，纠结到我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了，却还没答案……因为能选出答案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
罗熙好半天才回神，渐渐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抱歉，我无法理解和相信。”
西羽颔首：“换了我，我也一定是同样的反应，但你是个聪明人，等到你心情平静再回顾很多细枝末节时，或许你自己会想明白的……还有这个，是林玉泽让我交给你的，他不建议我看，我也就没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罗熙接过他递来的迷你电脑，蓦然想象到如果西羽说的都是事实，那么那个天真的小七所遭遇的所有……真是令他心脏抽搐。
——这么强烈的负面感觉，实在陌生。
*
电脑空空如也，只存着些标着序号的视频。
考虑到林玉泽或有深意，罗熙便关掉声音，只自己抱着质疑垂眸审视。
前几段视频，是关于西羽和一个英俊而消瘦的男人共同生活和工作的片段。
视频的西羽更为单纯而高贵，像是水晶瓶的玫瑰花，一看就没经受过任何伤害。
而那个男人虽然身高轮廓与自己想象，但那副公子哥的模样……真的没办法让人和云台的主播做出任何联想。
录像中的他们显然很相爱，虽然内容无聊，罗熙还是认真看许久，甚至不知觉轻轻地笑了片刻。
但后面的视频，就没有什么温馨美好可言了。
公子哥来云台视察、遭遇袭击和火灾，然后切换成了被紧急通过飞机运走的画面。
接着狼狈到如丧家之犬的西羽在个肮脏的仓库里哀求林玉泽。
在之后……是西羽被送到手术台上，切出大脑的手术画面，以及那大脑被装在冷冻箱内被林玉泽亲自带来云台的记录……
……
纷乱，残酷，血腥。
罗熙有些看不下去，竟然干呕了下。
坐在不远处的西羽关心起身。
罗熙立刻关掉了视频。
西羽愣在原地，尴尬笑说：“你也觉得，我不看比较好是吗？”
视频所带来的冲击，和西羽之前说的那些故事，让罗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西羽很快打破尴尬，故作轻松：“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大脑被挖出来，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我猜里面应该是这种东西吧？毕竟林玉泽也没别的证据了。”
罗熙默默地看着西羽。
眼前的他，并不是那个柔弱的小七，也不是强悍的明星主播，甚至没有了前阵子在云台信心满满的样子。
无论真假虚实，都很令人难过。
长久没有回应的氛围让西羽有点窒息，他主动表态：“其实你不愿意接受也没关系，你要如何选择，我都支持你——还是说，你觉得我隐瞒了你太多，你现在不想面对我？”
罗熙没有回答，但好在开了口：“林玉泽除了这些，还要求什么？”
西羽为难地回答：“他要你通过整容手术治好这一身伤，然后回首都见你父……见萧慎。”
罗熙情不自禁地嗤笑了下。
西羽上前一步：“我绝对没有和林玉泽一个阵线的意思，你不愿意的话，我会尽全力不让他强迫你。”
“你现在把自己当成谁了？又把我当成谁了？”罗熙轻声问道：“你希望我是那个萧泽宇，而你还是言听计从的小七对不对？”
西羽摇头。
罗熙追问：“那你怎么想？”
西羽：“这重要吗？”
罗熙哭笑不得：“比你刚才说的其他都要更重要。”
西羽沉默片刻，讲得有些小心翼翼：“在云台恢复记忆后，我就知道，其实阿宇已经不存在了。你成为了一个新的人，你有你新的思想和目标……而我，我始终都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造人而已。”
罗熙道：“但是你很爱萧泽宇，你依然期望我是他。”
西羽渐渐红了眼眶，又独自走回沙发边上，坐下去低着头没再吭声。
罗熙愣了愣，不安地靠近道：“你不会哭了吧？是我说的太过分了，毕竟你经历的那些我没办法感同身受。”
西羽并没有哭泣，反而在这几秒钟控制住了情绪，抬起透亮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回答：“你的记忆是被云台的规范流程清除的，没有林玉泽的介入，已经化作宇宙间的尘埃再也回不来了……我不会让你变成谁，你就是你自己，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没有资格继续隐瞒，如果说我真对你有什么期望，那就是我希望你能自己想过的人生，不要再被任何人干涉和伤害了，仅此而已，没有幻想。”
罗熙能言善辩，却在此刻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
西羽又说：“你就是此时此刻的你，不需要那些名字的定义，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罗熙慢慢蹲在他面前，习惯性地揉揉他的短发，然后认真问：“既然记忆回不来了，你是真的愿意和我重新开始吗？”
西羽愣了愣，不禁说：“为什么非要恋爱脑？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
罗熙没有什么犹豫：“理想、自由和爱情，在我看来都是值得追求的目标，不分贵贱。”
西羽：“…………”
罗熙微笑：“也许我真有可能……是那个只为了处理掉一个恼人的复制品，就冒冒失失跑到云台送死的白痴吧？”
这是西羽最不想提及的事，他可完全笑不出来。
罗熙抬手擦了下他有些湿润的眼角，又说道：”真真假假，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不管我是谁，我还是愿意为了让你高兴一点就不去权衡代价。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自己和林玉泽交涉。“
而后他认真地包裹住西羽冰冷的攥成拳头的手：“从现在起，你独自一个人走过的那段漫长的路，已经到了终点，我只想说，谢谢你没有放弃过我。”
眼泪啪嗒一下落在罗熙的手背上。
西羽难过地笑着抬头，睁大眼睛想阻止哭泣，自我嘲弄道：“这两天我是怎么了？也许我太久没被维修，是哪里坏掉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