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是沉默着且怀着五味陈杂的情绪,听完了波鲁萨利诺的话语, 然后挪起死鱼眼复杂地凝视着他。
躺在地上虚弱无比的男人比起银发少女强撑起的淡定, 要坦然许多。似乎之前吐露心声的当事人并不是他一样, 因着难以动弹索性他神情自若观察起银子来。
从男人的角度,很轻易地就捕捉到了少女藏在发下有些露红的耳垂,暗地里了然的笑了笑。
“......”
银子死鱼眼对上同行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差点破功。
幸好憋住了, 不自在地捏巴捏巴几个指头,她控制着表情, 自以为面无表情, 动作自然地撇过脸,装着一副去观察四周情况的样子。
殊不知那副僵硬的动作, 落在波鲁萨利诺眼中,是那般令人忍不住想要故意撩拨她。
于是,男人眼角细纹藏笑,曼声道:“银子酱,为什么不说话了, 莫不是——”
“不是!”银子飞快地回答。
有些过大的声音在周围回荡着,荒原之内似乎只有少女那一个否认的声音。
“......耶~~”
同行人忍不住破了功, 不为什么, 就为着少女那急忙忙否认的模样。
他躺在那里,定定地看她道:
“我好像, 什么也没说哦?”
“......”
看不下去某人小人得意的模样, 银子原本有些羞涩复杂的心情顿时消失得七七八八。
她忍不住嘲他:“你笑得出来哦, 说了那么多......”顿了顿,继续道:“那么多肉麻的话,也不觉得脸红。”
波鲁萨利诺挑着眉,坦言道:“耶,为什么要脸红?”
男人一脸——我凭本事说出心里话为什么要脸红的坦然自若的表情成功赢得了来自银发少女的无语凝噎。
远处暗色幕布爆炸绽放出红色的火花,看似声势浩大,等烟雾散去,也不过是雨声大雨点小。波鲁萨利诺坠落险险之际的一击镭射光束,对于庞大的怪物起不到多大作用。
此时那边黑色暗沉之地,怪物盘踞在那里,缓慢的移动着肢节,倒也不怎么挪动了。两个狼狈的人得了一些喘息时刻。
望着停滞在半空中肢节上只存在焦黑印记,造成不了严重伤害,男人缓缓收回有些晦暗的视线。
也在意料之中。
他本就不指望那一击能够造成什么伤害。
只不过......男人目光停驻在转头观察远处怪物情况的少女身上逗留一会儿,心思又转回在如何对付这个棘手的生物上。
本以为领悟的八尺琼勾玉能够彻底消灭那怪物,不想此地空间的怪物集合体超乎预料的强大。恐怕...波鲁萨利诺细究起来,还是觉得恐怕也只有海军部队集合起来,耗费人力和付出代价才能消灭它了。
而现在在这个不知是否密闭的空间范围内,受了伤的他和能力尚且不足的少女,也只有且战且退......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思忖着应对之策的男人,被银子唤回了飘飞的思绪。
些微的风送来了少女的声音。
蓄积了一些精神和气力的男人掀开眼帘,对上少女低垂的脸,听到她说:“我倒是有个想法。”
风与爆炸残留的火混浊在一起,若是俯瞰这片空间大地,仿佛再现了险恶的硝烟战火前线。而不同于数千人数万人的战场,此地仅有两个人类,和无数怪物聚集的合成体。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银发的少女一眼不眨的盯着远方停住动作的怪物。
已经能够从地上起身的波鲁萨利诺迈动步伐,来到银子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方天空。
肃穆的空间响起男人的回答,他声线低沉:
“如果我说不同意......”
“恐怕银子酱也会擅自行动的吧。”拍了拍满是灰尘土迹的裤子,波鲁萨利诺淡然的说着事实,“何况,现在的我不能也...不愿阻止你了。”
银子嘴角不自觉展露笑容,应道:“啊。”
“但是......”偏过头他看着她,收敛好所有的表情,克制住所有的情绪,只是淡淡地道: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也一样。”
——你就是死了,也不过是我人生中一个积极维护下属的上司。
“你就是死了,也只是我人生中一个英年早逝的部下。”
听着同行人冷淡地话音,银子打破有些肃穆的氛围,她叹了口气,肩膀下沉。
然后又抬起头无奈地看着他,她摸了摸鼻尖评价道:
“你这人还真是斤斤计较,小气吧啦,一点都不愿得饶人处且饶人。”
随后她在来自同行人波鲁萨利诺黑色眼眸的直视下,泰然地拉起周身筋骨,骨骼咯拉声错叠着嘎嘣脆响。
银发的少女摆弄着脖子,翘起唇朝着她的同行人颇为自信地说道:
“放心吧,我是不会死的。”
“波鲁萨利诺,只要你不倒下,我便不会倒下。”
这场烈火化灰,怪物不散的地狱,我们必定能闯出去。
......
银子口中的想法也不过是重新开始,实行她最开始的想法。由她去抵挡住怪物,而波鲁萨利诺抓紧时间前往幻境影像残留之处寻找破解此地诡异空间的关键所在。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原位。
只不过,如今的情形比起最初设想的那般险恶要好上一点。
至少与同行人之前独断地一人前往与怪物战斗之时相比,阴差阳错下,现在幻境影像残留之处距离庞大怪物的距离不算太远,以至于两地之间,可以依仗波鲁萨利诺恶魔果实的能力,对银子进行远程上的协助。
但是为什么这么巧合的,幻境残留的地方会距离怪物不远不近,银子下腰后仰躲过横扫而至的肢节,远处明黄一闪,时机恰好的从隔空射杀击中那只肢节,爆炸近在咫尺,下一刻银发的少女从浓烟滚滚中脱身。
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停住,咳了好几声,挥手散去周身萦绕的烟尘,再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姿态的银子将视线自远处收回,嘀咕道:“难不成,真是他计算好的?”
这个猜测一经过脑海,又被少女本人迅速否定。
她在无人的战场摆摆手,有些汗颜地疯狂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
走一步想三步,总是留一后手的同行人会干出这么巧合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哦
而在银子跑偏了思维战场划水的同一时刻,彼时波鲁萨利诺刚刚将抬起射出激光的指尖放下,顺势插回裤兜。其实根本看不清那方滚滚烟尘的具体情形,但凭借着见闻色感知,黑色卷发的男人了解到彼方那头的少女安然无恙,便又将精神转而注意着身边不断重复循环的残像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处战场两端的人,都在争分夺秒。
体能在这毫无意志与意义的战斗中,疲惫地消耗着。银子跨着大步奔跑跳跃在怪物的肢节间,原本顺畅流利的动作因为疲累显得有些滞怠。
一时不察,被怪物高高抛在空中,力气难支终于耗尽的少女面临着生死大关,她困顿得连抵御来自庞大怪物的普通一击此刻都做不到了,艰难着眯着被血糊的看不清东西的眼。
怪物张着口,期待着半空中一直阻挠它的小虫子掉下。
掉落到黑暗之前,银子看到的是男人仓皇失措的表情。
实在是太累了吧,不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看到那家伙的脸了,还有那种表情......
怎么可能
可真是难看啊......
逐渐失去意识的少女渐渐阖上了眼。
......
...银...
......银时...
噗嗤噗嗤扑腾的翅膀的鸦的声音在耳边挥散不去,是很久很久的久远以前,终日会听到的声音。很多时候,睁开眼,闭上眼,视线里除了黑暗便是之外疯魔时刻的黄昏与血色交融的色彩。
有时候她也会期待啊,什么时候能看到不一样的颜色呢?
会有的吗?
会有的吧。
在又一次闭上眼,沉浸于黑暗之时,突然,她听到了一个明亮又软和的声音,像光刺入她的生命里,划拉开一个有着不一样体感的世界。
——听说有食尸的鬼才过来看看,就是你吗,真是相当可爱的鬼呢。
她接住了那个奇怪的长发男人扔过来的刀,踉踉跄跄地差点抱不住比她高比她沉的剑身。随后,在尸横遍野、乌鸦嘶哑鸣叫盘踞不去的天空下,被他背着一路前行。
那之后,她便有了第一个名字,有了第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了第一个可以安定的居所。
银时......
......银子。
——“原来是女孩子.....唔,那就不能这么叫了哦,叫银子怎么样,也是很可爱的名字呢。”
银子。
心脏.....猛然地跳动起来。
看不清的黑暗,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声响。银发的少女难耐地皱起眉,很快地又因为那猛烈地来自心脏处剧烈疼痛,鬓角、额头,甚至全脸逐渐变得汗津津。
她控制不住躬下身,本能地狠狠地揪住了靠近心脏的部位的衣料,不惜指尖下沉抠住那里,却丝毫缓解不了那疼痛。
她听到了咽呜声,太痛了......又像是有什么在疼痛的部位烧灼,她恍恍惚惚产生了热感。
所以,这是怎么了。
煎熬着等待着疼痛发作,延续,直至感觉麻痹,这一过程似乎有一个世纪那样长,却又感觉短得不过一瞬念想。闭上眼忍耐的银子在听见自己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喘息,冥冥之中,又听到遥远的呼喊。
——赛勒涅...听得到吗?
“听得到吗,公主殿下?”
就像是将意识从深海渊底一瞬拉起,失重感和无力感充斥在大脑的感知,眼睛一瞬睁开的同时,银子也一并感觉到‘自己’被剥离在外。
身体也变得不像是自己的。
而视线却是同那睁眼的动作,一具看到了景象。
入目的第一眼便是近在咫尺内,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一张含着担忧,沾染着污血之后年轻俊美的男性面孔。
“......公主殿下?”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我没事,卡沃利尔阁下。”
银子耳边是‘自己’的声音,感觉到身体在动,却不能切身体会到。不过,她对于自己比一般女性要低一点的声线还是了解的,说话的那声音并不是她自己。
随后在听到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后,她心里发出一声哦豁的了然声。
如果用简单易懂的话来解释,她现在大概是落入到了某一个境地,不知道原因,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大概可以说是和叫“塞勒涅”的月神公主,共享感官了吧。
但是,即使是共享,银子却也能脱离‘塞勒涅’的目光观察着四周。
视线缓缓上升,她看到了一轮满月高悬在空中,似烟雾状的云慢慢流动,势要达到乌云蔽月,此时的夜透露着一股诡异的不祥。
她冷静地一边旁观着月夜下公主和骑士互动,一边走着神思索着距离她掉落怪物口中到现在的情形,变化之快,只能慢慢细捋。
从结果来看,好像没什么坏处,至少不是她想的那样,被怪物吃掉被胃液消化然后从怪物的[哔]中除了成了一坨[哔]啊——早知道被怪物吞掉是掉落到另一处体验附身,观看新的景象......就拉着某人一起好了,之前那么样费心费力和怪物拼死抵抗是要搞什么哟。
不过,银子‘做’了一个抬眼皮的动作,目光重新又和月神公主的视野重合。
结合自己知道的内容,现在故事应该是处于......她的视线扫过身边银甲装束的骑士,上面血迹已干......而月桂国一起逃出来的旧民们神情恐惧身上也狼藉,但好歹都无恙。
那,现在是已经经历过一次还未形成的怪物前身——食人蜘蛛的袭击了吧。
公主和骑士商讨着该如何脱离险地,旁听的银子心知肚明的保持着沉默。
她慢慢回忆着。
她的同行人是怎么说的,彼时虚伪的男人也不仅唏嘘的道来他看到的事实。
——最后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唯一活着的那个人。
月桂国沦亡后,月神公主带着一众残存的民众逃离了故国,踏上了前往邻国的艰难道路,遇到了被邻国王子派遣而来的年轻骑士。这一行人遭遇多次磋磨,天灾,食人物种,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月神公主一人。
——人,真的很脆弱呢。
她听见男人这样说,不带丝毫情感的评价道。从掩埋住的脑海中翻出同行人说这句话的记忆,其实并不容易,在旁观着数百年前公主和骑士商讨着如何躲避突然出现的食人蜘蛛后,原本的景象就像断路的电视机,一下子黑屏了。
而与月神公主共享感官的银子也在那一刻遭受到猛然的袭击。
“发生了......”什么。来不及思考突然而至的变故,银子就被卷入到令人窒息和大脑浑噩的情绪记忆中。
脑海里也频频闪现过没有见过的画面。
月圆之下,血色弥漫。恐惧的绝望和迫切的希望同时存在。
‘她’跌坐在地上,满身泥泞,沾染着污迹,不复从前的高洁,仰着脖颈抬起头,望着仿佛被满地血色倒映出相同红色的月亮。血月的半空下,是年轻的银甲骑士挥舞着长剑劈战怪物所向披靡的勇姿。
年轻的骑士携着风霜雪雨来到‘她’的身边,跪下了向‘她’起誓:我会永远保护你,公主殿下。
那时候,她多高兴呀,将自己国度的荣耀加冠给予这个说要保护自己的青年。
所以为什么呀。
怨念的话突然响起。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起来,先是女声、再是无数人,或年幼、或苍老、或年轻、或纤细,此起彼伏,围绕不绝的从黑暗深处响彻。
‘她’亲眼目睹着食人的蜘蛛挥舞着长肢拖走了她那幼小的臣民,回首的瞬间被身边的随从捂住嘴,听不到声音,发不出声音,所有人都沉默着闭塞着任由那个小小的孩子被怪物拖走,吃掉。
‘公主殿下,快跑吧!!!’
‘您是月桂国最高贵的存在,神赐的天女,只要您活下去,我们的国就一定还会存在。’
‘公主殿下,请好好活下去。’
战栗着、抖索着被她的臣民们推着往前跑,踏着子民的鲜血走向前往,似乎所有人都那般虔诚的坚信,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月神公主能活下去,月桂国就能再度复起。
所以‘她’只能沉默地看着那个最开始被拖走的孩子死去,就连那孩子自己在死亡的时刻也死死不愿发出声音。
所以‘她’只能无声地哭泣的绝望等待着身边的臣民一个个消失在蜘蛛的魔爪中。
所以‘她’最后也只能目眦欲裂的看着她在心底偷偷欢喜的骑士渐渐没了声息。
月圆血夜下,骑士挥舞长剑与最后的食人蜘蛛同归于尽,在半空中被长肢洞穿的模样生生印在了金发公主的睁大的瞳孔中。
年轻的骑士落在了地上,血从他身下渐渐蔓延成一滩,无法动弹的头颅那时候艰难的搁在地面上,原本俊美的脸上尽是血污和伤口,狰狞又恐怖。唯有那双最初的眼眸,湛蓝宛如天空一般澄澈的眼睛,努力地拼命地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前,弯起。
年轻的骑士弯着眉眼,不知道自己的脸此时变得有多么令人恐惧。
他和以往一样,向月神公主宽慰道:
“很抱歉,我不能保护您啦......”
“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
那句临终的遗言终究还是未能说完,骑士就死去了。
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
要什么呢。
请一定要我......做什么呢。
被冠以月神之名,高贵的公主,也只不过是个瘦弱可怜的少女。
她睁着眼,无声地泪一次又一次滑过脸颊,干涸又重填,空洞的眼眸愣怔地倒映着几步外骑士好似安详的头颅。
隔着不远处,是在血泊中完全沉浸的一座小小的带着枯萎花朵的桂冠。
死去的骑士的手,停放在桂冠前,再也前进不了一寸。
他再也触及不到属于自己,来自‘她’恩赐的荣耀。
于是这样的画面生生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眼眶死睁着,酸涩过后是不肯闭目的痛感,心在痛,但是啊,哪怕是哭泣她也不能做到,绝不能发出声音啊。
因为,会引来吃人的蜘蛛啊。
‘嘘嘘——不要出声!’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拖累其他人,哪怕是死,都不能发出声音。’
‘我们要让我们的希望,公主殿下,一定抵达新的国度。’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轻微的物体摩擦声。嘎啦嘎啦、嘎啦嘎啦、是骨头被咬碎的声音。
温热的红色眼泪从闭不上眼的眶中滑落下,满目血丝的眼瞳倒映着这一切画面。
人世于她,宛如地狱。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脱离出和赛勒涅共情的银子,拥有了自己的形体,能够站在这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地狱现象。
银发的少女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面对着这样的幻想,她拥有怎样的情绪和表情都会显得很可笑。赤色的瞳对应上正面坐在那里流着血泪的金发少女,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银子放低了声音,不知道在和谁说道:
“那么,之后呢。”
毕竟,被拜托着被推离死亡的月神公主必定要怀着死去的人们的祈愿去做她要做的事。
如果只是这地狱一般的景象,还不至于出现这漫天的怨气。
是的,怨气。
一种解释不清沾染了神鬼之说的无形之物。
而不幸的事实是,坂田银子,是一个可以见到鬼的人。
拥有着自觉非常麻烦又嫌弃的见鬼体质的少女,理所当然的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怨念具现化,沉重地遮天蔽月,阻挡着世界的光。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来自黑暗里的冷风呼啸着吹拂而过,吹走了眼前的地狱现象,吹走了满目疮痍的血色,吹走了落泪的公主与死去的骑士,吹起了遮挡住银发少女重重遮盖双目的碎散额发。
重新被纳入视野的景象是一座看起来模糊的金碧辉煌,装饰华丽的宫殿。
整个场景像被掩藏在浓浓的雾气中,只能触及到边缘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真实,好奇地打量着隐隐浮现的宫殿,银子听到了来自两处不同的声息。
一处是距离她较近的,有着沉重的,似秋末冬临时节老旧残枝上枯叶落下的气息,也是她所熟悉的,迈入死亡的喘气声。
而另一处,银发的少女看过去,阴暗冷风吹散去暗色宫殿的雾气,宫殿大门洞开的光亮处,传来了不紧不慢接近的足音,一步一步,踩在了人心尖上。
银子又一次看见了‘她’。
不同于上一个场景,凄惨的模样,‘她’在这一个场景内表面是看起来过的很不错,金发亮丽,蓝眼璀璨,身披华服,盘起的发上戴着宝石点缀的王冠。
记得空间之外黄土白沙交汇的古老遗迹,被挖出来的十二幅石壁画像,高超的颠倒画技艺记载着血月之夜过后的故事,与正的那一方展现的传奇故事不同,颠倒的那一面,说是月神公主堕入阴暗的地狱,归来的复仇。
第九幅画像,新国王溘然长逝。
银发的少女赤红的瞳,一片森凉,注视着从羸弱少女长成了艳丽美人的塞勒涅王后。
这时候,她还是快要死掉的曾经的邻国王子现任国王的妻子。
宫殿中央摆放的华美大床,垂挂的流苏幕帘被王后一把扯开,银子也看清了躺在床上,素未谋面却已听闻诸多讯息的,传奇故事中为爱痴狂的邻国王子。
与他漂亮年轻,万般心计求得的王后不同,躺在宫殿大床的男人看不清模样,伸出的手却是那样瘦骨嶙峋,苍老又丑陋。
那只手,被坐在床沿边的女人温柔地安抚着贴合上脸。
形成鲜明的对比。
银子猜测这时候的新国王应该是看不见了,除了与年龄相比显得格外异常的手,更进一步的证据就是这人跟睁眼瞎一样,只听得到来自新王后柔情蜜意的问语,看不到她阴暗冷漠的表情。
新王后说,王呀,您真是爱我呀,不然当初也不会派出那么勇敢的骑士,保护我脱离煎熬,拯救我于苦难。只是,苦了那位骑士,为了保护我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瞎了眼的新国王声音嘶哑,摸着王后的脸答道,我的王后啊,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区区奴仆,死了就死了。死了也只能代表他太弱了,那样的废物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唯一值得被我提及的地方就是他没让我的珍宝遗失。
新王后问,王呀,我好伤心啊,为什么我的国会灭亡。
新国王看不清,他挥舞着手道,我天真的王后呀,你太可怜了,别哭啊我不是将我的国改成拉蒂斯了吗,以后我的国就是你的国。你曾经的国那样弱小,又怎么会长久呢。
沉默在黑暗里生根发芽,好一会儿,年轻貌美的新王后俯视着神志丧乱的新国王,轻轻问道,王呀,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
新国王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因为我爱你啊,我非常爱你,我的塞勒涅,你是高高在上的月神,我信奉的女神,我无比珍贵的宝物。
王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我爱你啊。
王呀,你为什么能这样呢。
因为你太弱小太可怜啦。
灭‘她’的国,是因为爱‘她’。
而终归到底是她过于弱小。
否则,‘她’的故国怎会在战火中毁灭,王室徒留一人。
否则‘她’那些爱戴着她又信奉着她的臣民怎会在吃人的地狱消失的无声无息。
否则‘她’欢喜的人怎会死在她的面前,连带死后也只有废物的称呼。
如果这样也是爱的话,真是令人呕吐啊。
而自己这样弱小,更是令人憎恨。
得到了新国王亲耳的回答,新王后站在这个造就了所有一切端倪的男人的床前,闭眼再一次落下了红色的眼泪。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落泪。
此后,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以□□号的女人,成为了无论是传奇故事中,亦或是隐藏的壁画里那样所载述的。
那一次宫殿问答之后,爱慕着塞勒涅的男人就死去了。
悲痛的王后在改名的王国,新的拉蒂斯,新的月桂国,臣民的拥戴下登基为女王,开始了她暴虐的后半生传奇。
许久过后。
黑暗如水洗过后褪着色而去,明亮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上,银子放下遮挡住刺目光线的手臂,然后发现周边的景象不知何时转变在高处的建筑台上。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目光穿梭过高台往远处看去,焦黄的大地上覆盖着一层浅薄的白沙,如蚂蚁一般渺小的人在无边的大地上撺动。
多少年过去,容貌不减风华,只是王冠之下黑色的发多添了半数的白。
银子看到的‘她’依旧美貌,只不过那双眼显得沉疴又苍老,冰冷又理智地看着高台下劳作的人们。
和煦的风趟过这里。
在久远斑驳的安静记忆场景里,低低诉说着无声的言语。
——“我终究还是怨恨着的。”
这是多年以后,王权在手,时间凝练磨砺过后的‘她’的呢喃自语。
若是被冠以神之名,为何不能拯救‘她’的国家。
若是被人所爱慕着,为何要使‘她’的国家灭亡。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弱小吗。
才会使国家灭亡。
才会使臣民和恋慕的人皆死。
没有人给予解答,而自己得出这样答案的女王将怨恨和毒火付诸于世间,挑起战争,搅乱人世。
“到这里,就是整个拉蒂斯之殇的最真实的故事吧...”银子微垂着眼睑,在真相被揭开后,就连是她,都有些同情这位传奇的公主了。
这样的故事,沉寂在数百年的时光,过去的那些——发生在经历过的人身上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事情——到如今只能唏嘘一声,百感交集。
时间会消磨掉过往的一切,她,亦或者是波鲁萨利诺,不过是偶然窥探到其中一点的路人罢了。
那么,最后她还有一点点的疑惑。
为什么她和波鲁萨利诺会被那些怪物追杀呢?
这真是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呀。
正懵懵懂懂地思考着问题的银子没能预料到,得到真相之后,这片揭露一切的地方还跟她玩场景转换的那一套!
骤然消失的高台,促使着少女失去了落脚点。
整个人只能滞空着,无助地往下跌落。黑暗像涨潮的水一会儿退去,一会儿又重新归来。
被黑色再度包围着下坠的银子听着仿佛自阴间黄泉而来风中怨恨的声音,突然想起来一个久远的睡前故事。
你听说过瓶中魔鬼的故事吗?
曾经有一个不老不死的魔鬼,被封印在一个瓶子里。他心心念念希望有人能发现这个瓶子,将他解救出来。
被封印的第一个百年,魔鬼许愿如果有人将他救出来,他将给予他无穷无尽的财富。
第一个一百年过去,魔鬼解封遥遥无期。
被封印的第二个百年,魔鬼又许愿如果有人将他救出来,他将给他一个王国。
第二个百年过去,没有人来解救魔鬼。
被封印的第三个百年,魔鬼既绝望又迫切的发愿,若是有人救他,他将会满足那人一切的愿望。
第三个百年过去,依旧无人应答。
等到整整四百年过去,待在瓶中的魔鬼只能感受到无数个日夜里,黑暗、冰冷、寂静,似永无尽头。这一次,第四个一百年,魔鬼说:如果有人救了我,我就要杀了他。
四百年的时光,足以让人崩坏,就连同魔鬼,也是一样如此。
......
等到身体落实地声音响起,毫发无损,只不过依然瘫坐在地上的银发少女睁着眼,颤抖着捂住脸,有些恍然大悟,她一直以来困惑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所以......
这也许就是她和波鲁萨利诺无意中落入岛屿,却被异变的怪物誓死追杀的原因吧。
对世间怀有怨恨的心,到临死前也得不到解脱的人,深切的怨念在死后和埋骨之地的尸体结合,化身为复仇世人的怪物,这种魔幻的事情...
岂可修!
为什么是阿银遭遇了啊,几百年了难道就她和同行人这么‘幸运’给正好碰上了吗?!
银发的少女忿忿地锤起地面来。
对着大地发作的少女没有意识到暗中发生的变化。
黑色的仿佛无形无质的物种缓缓凭空而生,扭曲的没有形状的物种借助着黑暗的掩饰,慢慢地膨胀变化,又像是在追寻着什么,知道牠不经意地注意到某一方向的少女,便飞快地朝那处移动。
被突如其来的物种袭击的那一刹那,银子大脑一黑,意识被无形的攻击,人向前扑去,沉入黑暗...
...塞勒涅。
——“赛勒涅...听得到吗?”
又是这样的话语,不同于上一次自我意识的苏醒,这一次,是话语与声音强迫地介入意识脑海中,银子被逼迫着清醒,被逼迫着睁开眼。
时间重置,轮回倒转一般。
睁开双目,视线里被纳入眼眶的又是骑士一张年轻英俊的,担忧的,沾着血污的面孔。
如果不是银子异常清醒的意识到她不是在做梦,也不知沉浸入幻觉,她或许会以为是第一次触发了这样的情景。
重复的话语,重复的表情,重复的人与事,只会令她更加警惕。
没有了原先那样失重和无力感,但是共享感官的体验依旧,这样,银子自认为她不太可能是又会经历一次“观看”拉蒂斯之殇的真相。
更何况......
“听得到吗,公主殿下?”
没有任何的原因,再一次听到,看到,接触到‘骑士’说着重复的话语,银子没能再体会共情着那时候(数百年前)‘塞勒涅’听到骑士这样对她说话的情绪。
心脏被戳弄的,又痒又痛,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并且,眼前的‘骑士’就像是假冒伪劣的造物,尽管再相像,也不是银子所见到的那一个,最起码,她共情过,多少能判断出来。
于是乎,银子佯装着低头,等待着跟前‘骑士’的下一步动作。
如她所料,见她久久不语,那人果然迫近。
“你的骑士最后不是说了吗?”
银子抬起头死死握住近在咫尺幻化的‘骑士’腰际悬挂的剑柄,盯着眼前大概是某种怨念意志具现化的物种:
“你还记得他说的话吗,那个发誓要保护你的人,你喜欢的那个人的临终遗言。”
在物种愣住的一瞬,银发的少女抽手拔出长剑,反手就抵在物种的肩上。
她按住剑身,压迫住物种,冲还在发愣的意志具现体道:“那个人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都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啊......”
剑光一闪,长剑被用力劈下,幻化的形体崩溃,转而变成一种看起来黏稠的,不断流动的雾气状生物。
银子仿佛早已知晓,冷眼看着好似在挣扎着的雾气状生物,趁着牠还没什么动作,倾身上前握着剑又挥斩几下,轻而易举的便将其斩杀。
被灭杀的生物在身体崩裂的那一刻,没有银子想象中的烟消云散,反倒是炸成了一小簇一小簇五彩斑斓的纸片,如同礼花绽放一样,好看得不可思议。
“真是的,后来不是已经活的够好了吗,干什么非要死后还找路人的麻烦。”
银子不禁伸出手去接那些彩花一样的碎片,然而还没落到掌心,它们便迅速消融于空气中。
她记得,‘她’更应该明白,记忆中血色月夜下的年轻男人没能说完的话。
——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啊,解脱吧,朝着往生而去,投胎转世。”
银发的少女抬起头,望着逐渐散去的黑暗,劝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