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折鸦青色长卷的羽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若说大祭司能看破他的伪装便也罢了,因为他的那双眼可勘破世间万障,一切污秽之物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
大祭司活得太久了,久到已经没人能记得他的名字,久到从大越开国以来,他就一直存在。
宁折从来没有看透过那个人,昨夜中计,也是避无可避的。
然而蔺非霜却没有大祭司那样神秘,这句话不过是在诈他而已。
如果他是醒着的,并且听到了方才的动静,蔺非霜即便不杀他,恐怕也不会放过他。
宁折将呼吸放得缓慢而平缓,假装成睡熟的模样。
只不过,他的身体早已死去,一直都是靠神力和幻像在遮掩。
尸体毕竟还是尸体,和活人总是不大一样的,他身上神力也最多只能支撑身体活动,对其他的无能为力。
是以,他的皮肤看上去便呈现出一种隐约泛着青色的病态苍白,眼睑下也一片乌青,唇色极是惨淡。
睡熟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蔺非霜深深皱起眉,走到他身边,手指往他鼻下探去,感觉到呼吸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转头问一旁侍女:“昨夜他睡得很迟?”
宁折昨夜的确耽搁了许久才入睡。
侍女低头答是。
蔺非霜便不再说话了。
他的视线落在宁折身上。
少年形销骨立,脸色惨白,眉心微蹙,似乎正在做什么噩梦,连睡着也不安稳。
蔺非霜看了半晌,出神似的,伸出指腹抚平了他眉心,指尖下划,轻轻摩挲着他带着疤痕的眼角,自言自语道:“昨天他跟我说,只要见你一面,以后就不再对你下手,我才用采药的借口让你去了药园,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想来杀你。你睡着了倒也不错,否则……我也不知该怎么对你才好了。”
宁折心里有些恍惚,蔺非霜这是……在向他解释么?
“我不会让你威胁到阿澜,可我也不能让你死。封魔之门再过几天就要开了,天祁王朝已经召集了天下隐世大族汇聚在这里,等着封印魔门。
可他们不知道,这次封魔之门的开启不同往日,魔族少尊主在天祁失踪,魔族已经打算顷全族之力破开此次的封印。
这一次,除了你,谁也关不上魔门。”
蔺非霜叹了口气,摸了摸宁折满是刀伤的脸,“你很好,我本来……我本来是真的想好好待你的。可谁让你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支神脉呢?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蔺氏一族的兴衰荣辱都已经压在这里了。宁折,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了,蔺氏曾经毁在我手里,所以这一次,即便是舍弃一切,我也要让蔺氏重回往日神坛!”
蔺非霜神色冷肃起来,收回手,起身拂袖,决绝而去。
又过了许久,清冷的日光渐渐有了温度。
宁折才缓缓睁开眼,盯着青色暗花的床帷发呆。
侍女见他醒了,便送上热水衣物等物什,服侍他洗漱穿衣。
略显厚重的青色春衫披在身上,宁折往窗外看了一眼,一支柳梢随着微风探进窗,枝头发了几许嫩绿的青芽。
宁折这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快要入春了。
这个寒冷凛冽的严冬,终于要同他挥手告别了。
侍女替宁折穿戴好衣物,将他领出门,带去正厅。
蔺非霜正在用膳,桌子上还有其他人,正在对着他冷嘲热讽。
蔺非霜也不理他,低着头只管喝自己的粥。
宁折看了那人一眼,便低下头去,在侍女的带领下入座。
那人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宽袖一扫打翻了他的粥,“他妈的,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王家答应庇护你,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逞强不接受王家的请柬,到时候封魔之门一开,各家隐世大族都聚集在一起等着看你的笑话,我看你你一个小小的蔺非霜拿什么去跟他们比!”
“王不富,请柬你爱送不送,我管不着,可答不答应就是我的事了,你在这里朝我吼什么吼?”
蔺非霜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了侍女一眼。
侍女收拾了地上的碎碗,重新送了一碗热粥上来。
蔺非霜慢悠悠用汤匙舀着喝了一口,才放下碗,嘴角噙着冷笑看向那愤怒的不速之客:“祭庙再不济,也是巫神大人的埋骨之所,你若再敢放肆惊扰了大人,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宁折闻言看了他一眼。
虽然蔺非霜嘴上对王不负向来不客气,但他总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杀意。
宁折又望了望领着自己过来的侍女,她此刻已经回到了蔺非霜身后服侍,并未替他布菜。
宁折望着一大桌子的菜肴,只好自己站起来去舀粥。
恰好他就坐在王不负附近。
王不负正被蔺非霜的话刺激得有气无处撒,见有人挨过来,连个眼神都没给,伸手将他往旁边一推,怒道:“妈的滚!别来碍事!”
宁折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臂磕破了皮,血流不止。
王不负只以为他是什么伺候人的奴才,也就没多看,站在蔺非霜身前,一把将请柬重重拍在桌子上,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今日这请柬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我这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你以后就必须得是我王家的人!”
蔺非霜抬着头,冷冷注视着他。
宁折孤零零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俩,又看了眼自己流着血的手臂,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受了这无妄之灾。
蔺非霜察觉他目光,视线扫过来,便对上他清澈又有些茫然的眼神。
像是被看破了心事似的,他突然就有些恼怒。
“王不富,我怎样,我想怎样,都和你无关,收起你的滥好心,我不需要!”
蔺非霜一把推开他,几步走到宁折身边,朝他伸出手。
“手臂流血了?给我看看。”
“蔺非霜,你以为不敢对你动手吗?”王不负在一旁沉下了脸。
宁折觑了眼他的身色,身体往后缩了缩,对蔺非霜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他推你的时候可没留情。”蔺非霜脸色也不大好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让我看看伤势,他怎么对你的,我自当悉数奉还给他!”
宁折小心翼翼看了眼王不负冷厉的眼神,本能地后退一步,没让蔺非霜碰到。
蔺非霜看出他的拒绝,还以为他是在生气王不负对他动手,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转头对王不负冷道:“滚!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王不负盯着他,被满脸横肉挤到看见不到的眼睛出奇地冷厉严肃。
他冷笑了一声,“好,好,你不要我管,我还管个屁!区区鬼巫小族,你以为老子乐意管你!”
说罢一拂衣袖,愤然离去。
因着气势太盛的缘故,那原本肥胖的身躯看起来便陡然高大了起来。
宁折看着他离开,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方才蔺非霜要碰他的时候,王不负的眼神,活像是要杀了他似的,危险至极。
宁折正这么想着,耳边突有一道身影裹着劲风袭来,快得肉眼几乎看不见。
他下意识就想躲开,可一转头,就看见站在一旁的蔺非霜,于是身体也就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那道身影见宁折一动不动像是没反应过来,便将他双手迅速一剪,裹进怀里掠走了。
只一眨眼,宁折被他带着飞离了祭庙。
侍卫上前一步:“大人,要追吗?”
蔺非霜沉着眉眼,盯着那人逃之夭夭的身影,周身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片刻后,他神色才恢复了平静,淡淡开口:“用不着,晚些时候,他会把人送回来的。”
……王公子向来和大人不对付,这次既然掳了人,又怎么可能会把人送回来?
侍卫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低头下去了。
被这么一打搅,蔺非霜也没了用膳的胃口,让人撤了席,便朝药园子里走去。
药园里已经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被拔了根枯萎的药草。
坐在轮椅上面目全非的青年跟疯了似的,满眼恶毒怨怼,口中念念有词,全是阴毒不堪入耳的诅咒。
下人们都瑟瑟发抖缩在墙角,没有人敢靠近他。
蔺非霜站在栏外,静静看着。
蔺家没落了,祭庙衰亡了,阿澜也变了。
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一次,他一定要封印魔门,让蔺氏重回往日荣耀!
……
“所以说,蔺非霜一门心思想着他的家族,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我都说了,你跟着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你看看,这美酒,这美食,还有这美人,任你享用!你说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王不负瘫在美人榻上,怀里搂着一个衣衫半露的美姬,斜挑着他的绿豆眼看宁折。
宁折双手放在身前,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浑身紧绷,忍受着那几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神色无措又慌张。
王不负挑了挑眉,“怎么,不喜欢?赋雅公子和情词公子可是这醉卿楼的头牌,在整个天祁王朝都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你连他们都不喜欢,还想要什么样的?”
情词低低笑了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宁折的脸,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小哥哥,不喜欢我这样对你么……”
宁折眼睛猛地一闭,头一偏躲开他的触碰,死死咬紧下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别……别碰我,王不负,你……你快让他们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