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并没什么反应,轻轻敛了眸,牵了宁折就准备绕开。
说话那人立刻伸手来拦,刻意提高了声音。
“唉,走什么走?莫非是被本少爷猜中了,觉得羞愧难当?苏醒,你也不过如此,区区低贱人魔,就该认清自己身份,乖乖跪在地上当好你的狗!”
挑事的人是个年轻的华服公子,眉峰尖锐,嘴唇刻薄,神态轻蔑。
一张原可以打十分的俊秀面孔,硬是被这尖酸刻薄的气质毁得只剩下三分。
站在君子如玉的苏醒面前,高下立见。
此时圣典尚未开始,不少魔族望见这一幕,纷纷驻足围观。
“是天趵城那个大公子和玄微城小少爷,怎么这二人又碰上了。”
“又有好戏看了。”
“哪次不是玄微小少爷战败而归?明知不敌还屡次招惹,被打了也是活该。”
“不过这次天趵居然派了苏醒来当圣子,那可是他们大公子,血统再是卑贱,那也是天趵城的脸面啊,依我看天趵这次也是穷途末路了。”
“攻打天祁的时候,天趵派出的兵力不足其他五城的三分之一,这六大城,恐怕快要变成五大城了。”
宁折动了动耳朵,将周旁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路上苏醒温和有礼游刃有余,遇到的魔族也待他客客气气,没想到处境却也如此艰难。
67号让他防着苏醒,宁折倒没见他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那玉钗里也只是带着一个养神温经的小阵法而已,并没有其他玄机。
不过67号既然这么说了,宁折自然会听话。
是以见他被人拦住,也没有出声。
此地魔族众多,苏醒并不欲在此多做纠缠,温温柔柔道声“抱歉”,便要越过众人离开。
那玄微小少爷怎会如此轻易放他离开。
立刻让身后跟着的侍卫围住了他去路,看样子竟是要动手。
苏醒不想惹事,不代表他惹不起。
对方步步紧逼,他也用不着再给面子。
将宁折拉过来往身后一护,周身冷意便倾泻而出。
一旁嵇猊眉心紧蹙。
他带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加上苏醒的侍卫,数量也才堪堪与对方持平。
然而对方带来的可不是普通高等魔族,那一身精钢甲是只有王族军队才能配备的武器。
看样子对方同王族关系密切,即便到时候打赢了,少尊主一旦追究下来,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
更何况宁折还在这里,刀剑无眼,伤到他怎么办?
嵇猊想罢,便打算息事宁人。
他正想上前劝解,却见那小少爷态度愈加猖狂,将苏醒里里外外羞辱了一番还不够,连带着站在他身旁的宁折也被特意挑出来,肆意嘲笑起来。
“哪里来的小屁孩,苏醒你真是越过越回去了,自己是贱种,找了个姘头,竟也是小贱种,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带来的侍卫也跟着放声大笑,丝毫不将宁折二人放在眼里。
甚至有人直接动起手来,趁苏醒被缠住脱不开身的时候靠近宁折,将他围起来推推搡搡,一面撕扯他衣服,一面言语戏弄,态度嚣张至极。
可怜小孩脸色惨白地被这些人高马大的魔族围在中间推来推去跌坐在地上,眼神慌乱害怕,瑟缩着身体抱头躲避的模样当真是可怜极了。
嵇猊见状,面色顿时就是一冷。
还息什么事宁什么人?
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他立刻带着人冲了上去。
当下人仰马翻混战成一团。
不远处。
一个年轻魔族看到这一幕,眉头一皱,立刻就想往这边走。
“站住,你想干什么?”
他身旁劲瘦高挑的黑衣男人立刻抓住他手腕,将他拦下来。
“放开!”年轻魔族立刻甩开他的手,脸色难看。
“你去干什么?你过去了也是添乱,有苏醒护着他,他自然不会受伤,哪里轮得到你来逞能?”
“再说这可是你亲手送他进来的,你有什么脸面什么资格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魔族狠狠一推他,神色陡然变得阴狠,“要你管!”
男人纹丝不动,不过稍稍缓和了脸色,抬手抚了抚他鬓边长发,“我们这次来是要带他离开的,你也不想暴露身份对不对?”
年轻魔族听见他这话,眉头仍是狠狠皱着,激动的神色却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抿着唇,远远忘着宁折,一双清越眸子里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男人见他这模样,幽深的眼底微微闪过一抹嫉妒冷色。
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让年轻魔族发现。
“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心急出半分差错,否则,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更遑论将他带离苦海?”
“我答应过你要救他出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他说着,抚了抚眼前人白皙的脸颊,低声耐心道,“相信我,好么?”
年轻魔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垂下眼帘,沉默地点了点头。
男人原本锋利削薄的唇微弯,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他原本就生得俊美出色,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极是吸睛,如今笑起来更是锋芒毕露,眼角下一颗殷红泪痣鲜艳夺目,摄人心神。
年轻魔族似乎不太习惯他这个模样,皱皱眉,移开了目光。
那边身处混战的宁折并不知此处发生的事。
他一会被嵇猊拉着躲开攻击,一会又被苏醒牵着护在身后,整个人一时被推到这边,一时又被搡到那边,头都要晕乎了。
魔族向来是嗜血好战的性子,双方越打越激烈,简直快把这块地儿都给拆了。
王都不愧是王都,平日打架斗殴不在少数,围观群众脸色如常,甚至还有空对他们的表现挨个点评。
“这个玄微的少爷不行啊,哎,又被打到头了,还不躲,傻了吧?”
“苏醒还是心软,要是我直接就锤爆他头了,叫他嚣张。”
“你就吹吧,玄微那小少爷再怎么弱,那也是正正经经的王都禁军编制,和少尊主一起打过胜仗,就你还想捶他?下辈子吧!”
“哎你怎么说话呢?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前几天少尊主下令攻下大越的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的人可是你!”
“敲你妈你不提那事会死是吧!谁知道那个大祭司那么厉害啊!”
两魔都是年轻气盛的性子,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加入了混战。
旁边有年长的魔族摇了摇头,离他们远了些,看着场中混乱局面,皱眉叹道,“嵇猊自从离开王都禁军,这实力真是一天比一天下降得厉害了。”
“是啊,放在以前,这里所有人加起来,可都不敌他一人之力,如今......哎,不提也罢。”
“是他自己活该,惹谁不好,偏要惹少尊主不快,这都什么朝代了,还说什么魔族是上神奴仆,当为上神效力......少尊主怎么可能不惩罚他......”
“嘘,快别说了,你也是不要命了,如今神魔是死敌,以后别再说那些东西了。”
两个魔族似乎对这件事很是讳莫如深,说话声音也放得极低,连身边的魔族都听不清。
宁折却动了动耳尖,微微抬起头,朝他们看了一眼,接着目光又落在正在打斗的嵇猊身上,眸底若有所思。
嵇猊没空回头,快速朝他伸出手,“怎么了,害怕?”
宁折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脸不红心不跳地“嗯”了一声。
嵇猊将他拉到身边护好了,头也不回地笑着哄他:“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
他话音还未落,就有一道黑刃穿透了他的防护罩,划伤了宁折手腕。
宁折:“......”
嵇猊:“......”
嵇猊立刻将他拉到一旁,紧张托着他手腕,“失误失误,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疼不疼?”
宁折愣愣地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又抬眸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嵇猊:“......”
看来是疼得狠了。
头疼,这可怎么办。
嵇猊脸色不大好看,身后还有魔族来攻击他。
嵇猊脸色一沉,怒气全撒到他身上了,直将这魔族揍成了个血人。
“小祖宗,您别哭了,您要干什么我都答应,好不好?”
宁折顿时止住哭声,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看他,抽抽搭搭道:“那、那放了67号。”
“不可能。”嵇猊摆摆手,“这个圣子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没得商量。”
宁折一顿,哭得更大声。
金豆子一颗颗往下掉,身体一抽一抽地可怜颤抖着,哭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他们原本躲在隐蔽的角落,他这一哭立刻引来了不少魔族围攻。
嵇猊抱起他快速躲开攻击,急得焦头烂额,口不择言道:“除了这个都行!”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爱哭的魔族!
宁折打了个嗝儿,泪眼朦胧看他,声音委屈巴巴的,“真的吗?”
嵇猊:“......”
怎么感觉这个场景这么熟悉?
最后宁折也没说到底要什么。
他要的只是嵇猊这一个承诺而已。
嵇猊实力的确很强,若是普通的攻击根本不可能穿透他的防护罩。
那黑刃是宁折用冷焰烧了防护罩,特意放进来的。
这种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嵇猊。
不过,让宁折没想到的是,他算计了嵇猊,却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嵇猊背着他一路夺命狂奔。
“宁折!你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追着你不放!?”
宁折趴在他背上,看了眼身后紧追不舍的一大群魔族,满脸无辜天真,“我也不知道啊。”
他哪里晓得神脉的血竟会引得这些魔族发狂,一个个失去理智追着要分食他。
明明之前放血的时候也没见这么轰动啊。
早知道,他肯定不会放血的......
宁折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双眼赤红的魔族,又看了眼背着自己拼命奔逃的男人,心里头莫名发虚。
一场好好的圣典还没开始就已经大乱。
打架的打架,追宁折的追宁折。
连临时被调遣过来的守卫都被迫卷入混战。
棋奴高高站在祭台上,一头白发飞扬,清秀的眉眼含着微笑,注视着在场中狼狈逃窜的少年。
琴奴这一路都在防备他,尤其是从圣阁出来以后,丝毫不让他近身。
可他难道以为,这样自己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当初替他包扎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在他伤口里下了蛊咒。
蛊咒无形无踪,专门用来对付魔族。
那东西越是深入血脉,他的血液味道也就越是甜美,足以令方圆半里之内的所有魔族为之疯狂。
虽然不清楚嵇猊为什么不受影响,不过没关系。
仅凭嵇猊一人,又如何能护得住他?
琴奴今日,必要受万魔分噬之痛!
他受过的折磨,也要琴奴一一尝遍!
待到他受不住疼痛要死的时候,他再将他神魂抽出,供以自己修炼,琴奴此人,就会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世上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和他抢夺太子殿下的宠爱,再也不会有人挡他的路了!
他等了这么久,他让这个贱人快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能将他挫骨扬灰报仇雪恨了!
棋奴脸上露出了疯狂肆意的笑容,丝毫不掩饰对宁折的恨意。
远远地,宁折就感受到了这股巨大的恶意。
再一看祭台上笑得畅快的白发少年,联想到他当初一反常态为自己包扎的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分明是被使了阴招了。
平时都是他敲别人闷棍子,今日终于轮到他遭报应了。
倘若67号看到他如今这狼狈之态,恐怕不知道要多开心了。
“是祭司做的?”
嵇猊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棋奴。
还是熟悉的白衣,脸却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什么神秘老者,什么天道祭司,明明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嵇猊脸色阴沉,极为难看。
因为这恶鬼,是他亲自招来的!
“他之前是不是还威胁你了?有没有受伤?”
嵇猊说着忍不住摸了摸宁折头发,语气里满满地都是担忧。
他一想到之前他信任祭司,还将宁折交给他看管的事情,就后悔莫及。
肠子都悔青了!
嵇猊一边在四处祭台上飞跃,甩开身后追敌,一边将宁折抱到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宁折的确被棋奴威胁了,也受了不算轻的伤。
按他往日睚眦必报的性格,是一定会在嵇猊面前告小状,借嵇猊之手替他报仇的。
可现在,他看着嵇猊眼中不似作伪的焦急情绪,却是缓缓弯了弯唇角,乖乖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有受伤。”
他眼里带着软糯乖巧的笑意,声音也绵绵的好听悦耳,立刻就将嵇猊的怒气平息了下来。
嵇猊叹了口气,将他放在高高的玉石柱子上坐着,看着他眼睛,“是我的错,我识人不清,让你受罪了,我去替你杀了他报仇,你在这里好好看着。”
说罢站起来,抬手在宁折身旁设了四五道坚固的屏障,又弯腰揉揉他的头,脚尖一点,飞身一跃而下,同那群失去了理智的魔族斗在了一起。
他怕自己再和宁折待在一起,自己也会守不住心神。
他不是没闻到宁折身上甜美的气息。
只是他咬破舌尖,生生忍下了那股诱使他犯错的欲望而已。
宁折是他强行带过来的。在魔族里,像他这个年纪的魔族都还没开心智,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是他将他拖进这潭浑浊泥水里的。
他本来就对不起他了,怎么能再伤害他。
嵇猊通红着眼,将心底的繁杂的欲念通通化成了嗜血的杀意,手起刀落,鲜血飞溅满天。
他浑身煞气摄人,似乎又变成了以前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王都禁军首领。
宁折沉默地看他在下方奋力拼杀开出一条血路,慢慢逼近祭台上的棋奴,眸底一片安静。
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好的?
宁折有些记不清了。
和他无关的人,他向来不会费心去记住什么。
好像从一开始,嵇猊就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他在部落里残忍杀害了风,那女子在他们部落里地位似乎很高,还有67号也杀了不少他们部落里不少的魔族。
可嵇猊什么都没说。
即便是将67号囚禁起来,他也从来没有对67号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甚至他还将暗卫十七还给他了。
——虽然其中看戏的成分居多。
至于其他的事,嵇猊对他更是百依百顺,没有说不好的。
知道他偷跑出去,会担心他的安危,看到他哭会手足无措,叫他小祖宗,要什么都答应。
宁折很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他抬起眼,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揉过的头,眼底有什么莫名情绪一闪而过。
他发呆的时候,嵇猊已经破开围攻的魔族来到棋奴身边,愤怒地举刀砍向他。
一刀声势撼天,地面都在隐隐震动。
只是棋奴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藏这么久,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本想放你一马,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和琴奴一起下地狱去吧!”
他阴阴冷笑一声,抬手召出无数虚幻的凶兽,和嵇猊激烈地战斗起来。
如今这圣典之上可谓一片混乱,没人能脱的开身。
宁折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高高的白玉石柱上,一脚一脚认真地把爬上来的魔族都用力踩下去。
“好机会!”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年轻魔族眼睛一闪,迅速现身,闪到宁折身边要带他走。
“有陷阱!小霜别去,回来!”
可惜年轻魔族的速度太快,男人根本来不及拉住他,只能跟在他身后。
年轻魔族的手穿过嵇猊设下的保护罩,宁折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年轻魔族惊喜地叫了一声,“阿折!”
“蔺......非霜?”
宁折眨了眨眼,轻软的声音里全是疑惑。
那年轻魔族,可不正是当初和大祭司合谋,设计将他送进来的蔺非霜么!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宁折的肩膀了,蔺非霜眼中一喜。
可唇角笑容还未来得及展露,下一瞬,一名陌生的红衣人却陡然出现在宁折身旁,一掌蓄了重力,狠狠将他拍了出去。
“小霜!”
男人一惊,立刻飞身上前接住他。
红衣人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掌拍出后,紧接着各种强势攻击迅速而至,速度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到底是何时出的招。
男人一面抱紧蔺非霜,一面有条不紊和他过招。
他并没有恋战的打算,虚晃一招后很快抽身而出,焦急地查看起蔺非霜的伤势。
红衣人也没有步步紧逼,见他停手,便也停下来,眉眼带笑,转头看了宁折一眼。
“苏醒。”
宁折仰头唤他一声。
正是方才在底下被那玄微小少爷缠住的苏醒,一袭红衣,风华无双。
“没事吧,我以为他们要伤害你。”
苏醒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人怎么回事,他的头很好摸吗?
宁折还记得67号的叮嘱呢。
他拿开苏醒的手,护住自己的头,仰头看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不要碰我。”
苏醒失笑,眉眼一片笑意温和。
他低声温柔道,“好,不碰你。”
不远处蔺非霜吐了口血,推开男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放了、放了他......”
苏醒抬眸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口中殷红的血,有些奇异,“既然是魔族血统,血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一般说来,只有人魔的血才是红色,纯正魔族血统,身上留着的血都是青色。
眼前这年轻魔族分明是只纯魔,可他的血却是红色,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了。
——他的身份是假的。
障眼法?
苏醒微微蹙了下眉,低头温声询问宁折,“认识他们吗?”
宁折闻言看了眼蔺非霜。
蔺非霜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阿折,我......”
宁折没等他说完,就轻轻摇了摇头,漆黑眸底一片幽深如渊,盯着蔺非霜期待的眼,淡淡道:“不认识。”
他仰头看着苏醒,“他们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