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卜算子不由面色凝重地看着玉无瑕的尸体,但却并不靠近。他毕竟只是玄机山庄的客人,不便于插手此事。
少顷,又有数人闻声赶来,一见屋内情形,也都大惊失色,之后随着人越聚越多,玉无瑕的死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山庄。
这个消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令人悲伤的,不过也总有些人暗暗偷乐,因为玉无瑕死得突然,也没有立什么遗嘱说山庄由谁接管,而他这一死,庄中上上下下便群龙无首,故而已死之人的尸体还未凉透,某些人的心思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人心凉薄,权势与利益这两样东西有时是能让其变得麻木不仁的毒药,就算死的是至亲也一样,至于那些明争暗斗,如此种种,便不多提。
而就在玄机山庄内乱作一团的时候,导致这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却是淡定无比,收敛了一身锋芒,又换回了那身温润公子的装束。
时辰已临近丑时,此刻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寒风呼啸而过,街上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白日里喧闹的商户店铺,在夜里也都静默了,各家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黑暗中只看得清一些隐隐绰绰的黑影。
玄霄慢慢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心中一直在思索方才的事情。
玉无瑕死得太容易,这让他不得不起疑,可现在阎王契已经发出去了,多想也无济于事,他目前能做的不过是在刚才回转分舵时,通知凌月儿让她多多留意这件事,剩下的便唯有等消息了。
他一边走路一边出神,不知不觉已离醉仙楼不远,然而就在又转过一条街,还未走近时,他竟看见醉仙楼前有一道人影静静地站着。
——是李惜花。
刹那间,玄霄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却垂下眼帘,目光中流露出一瞬的茫然。
他们自成为杀手的那一刻起,心就早已冷透,即使后来答应了那个看似胡闹的赌约,对他来说,绝大部分还是为了极情剑法的第九重,就连之后跟着李惜花也是如此。
破而后立,需有情,方能绝情。
这便是玄霄执意跟着这人的原因,而为了突破第九重,他虽然打算试一试所谓的情爱,但打算是一回事,真正的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本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跳入脑海中,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将他困锁。
为了训练他们不被感情左右,千重阁内自有一套系统的方法。他还记得那时为了活命,他曾亲手杀了第一个将自己视作亲生骨肉一般疼爱的人,他也记得当刀刃准确刺入对方心脏时,那人脸上凝固住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可他们没得选。
逃避不下手的孩子都死了,而他们这些剩下来的,虽然杀死了任务目标,却一个个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可这些还仅仅只是开始。
从最初的不给水食,让他们自相残杀、同伴相食,到后来各种非人的训练,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他们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双手沾满了血腥,渐渐由害怕变成习惯,再从习惯变得麻木。
千重阁的杀手,全是生长在地狱里,汲取着无数无辜血肉才能开出的花。
但这一切似乎在他遇到李惜花之后就慢慢地变了,比如从来只有杀人的他却救了一个只相识几天的金婷,亦或是他此刻如此守时地赶来,只为了与这人的一句约定。
仿佛……有哪里不对劲。
是什么呢?
虽然玄霄心中思绪纷杂,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无,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你来了。”见人走近了,李惜花微笑。
玄霄点头,目光落在这人右手揽着的一件斗篷和左手提着的一把伞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道。
李惜花道:“没等多久。”说罢,走到玄霄身边,先将伞用胳膊夹着,之后又把斗篷抖开,披在了这人身上。
他原本并没有多想,手十分自然地搭上玄霄的领口,顺手便想帮这人将斗篷的系带也系上,但却又忽而顿住,目光闪了一下,对玄霄揶揄地笑了笑。
“大少爷,会自己系带子吗?要不要我帮忙?”
玄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扯过他手中的带子自己系好。
“你很无聊?”
“对,所以要逗一逗你,这样就不无聊了。”
这人的脸皮之厚,玄霄是见识过数次的,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不冷。”理了理斗篷,玄霄淡淡道。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这话听到某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小少爷不高兴,在和他闹别扭了。
于是李惜花笑道:“那你把手给我。”
玄霄不解地看向他,只见这人摆出一副你既然说不冷,那你怕什么的表情,这让他心下不禁迟疑了一瞬,但却完全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这般想了想,最终还是伸出手来。
不料他刚一伸手,便被李惜花一把攥住,试了试温度,无奈摇头:“还说不冷,手都是冰凉的,骗谁呢?”说着,又替玄霄将斗篷裹得更严实了一些。
“……”
手摸起来凉,是因为他的内力本就阴寒,常年体温偏低,但这一次玄霄并未出声反驳,因为他总不能说他也内力高深,寒暑不侵。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李惜花问道,这个问题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不过当时被司徒炎的事给打断了。
玄霄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去见了一个朋友。”
“长得漂亮吗?”李惜花佯装打趣,实则试探道。
然而玄霄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时间气氛顿显尴尬,李惜花更是莫名心虚了几分,只好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
玄霄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遂岔开话题道:“那人逼你娶亲了?”
闻言,李惜花轻笑了一声,摇头道:“抛绣球招亲的的确是霹雳堂堂主司徒炎的女儿,但这里面另有文章。司徒炎之所以找我们,是怕玉无瑕会抢亲,所以想留我在府上多住几日,关键时候好给他当打手。”
敏锐地捕捉到李惜花这番话中的名字,玄霄心中波澜顿起。
“玉无瑕?”他问道。
“就是江湖榜第十名,五绝之一的玉无瑕,也是玄机山庄的庄主。”李惜花怕玄霄不了解,特意解释道。
不过玄霄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此上,不自觉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李惜花耸肩,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事说来也是挺烂俗的,司徒炎的女儿司徒嫣儿从小就体弱多病,一直养在深闺里,后来算命先生说她最好是在庙里挂名做个俗家弟子,再多住一段时间,病才会好些,于是司徒堂主就把她女儿送到洛阳城外的清水寺静养。”
司徒嫣儿?
玉无瑕的资料玄霄并没有去翻,而是只取了用得着的一些重点,毕竟如果每杀一个人就要研究一下他的生平,这么大的工作量肯定吃不消,所以他现在对李惜花口中的这个司徒嫣儿一无所知。
李惜花叹了口气,又勾了勾唇角,颇有几分戏谑地说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司徒堂主也不知道,总之她女儿就和玉无瑕搞上了,而且还私定终生。”
“……”
玄霄沉默了片刻,神色莫名地迟疑道:“我在说书的那儿听过这段。”
李惜花忍不住笑出声来:“的确,我也听过类似的。”
“之后呢?”不理李惜花那忍俊不禁的神情,玄霄问道。
“因为玉无瑕的容貌问题,一开始司徒炎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后来架不住他爱女心切,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可就在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司徒炎偶然撞见玉无瑕在风月之地左拥右抱,所以他一气之下,就态度强硬地写了封信过去,将这门亲事给退了。”
“……”
玄霄微微皱眉,玉无瑕的这张单子是匿名下的,他本来没有细究,可现在想想,难道是司徒炎?
不过这也说不通,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嫁女儿,他大可以像现在这般请李惜花这样的高手坐镇,实在是没必要花这么大价钱去杀人。
“所以司徒炎为了尽快把女儿嫁出去,就搞了个抛绣球?结果你接了绣球,他就就坡下驴,让你去霹雳堂多住几天?”
李惜花递了一个孺子可教眼神过去,笑道:“对。”
“那绣球不是朝下抛的,怎么会飞进窗户里?”玄霄沉思了片刻,终于把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问了出来。
结果他这一问,李惜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接绣球的人中,有一个见另一个就要接到绣球了,于是心有不甘,这些人又都是江湖中人,飞起来踢一脚……就……”
他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我也是头一次听说抛绣球还能搞成蹴鞠那样的,真是和他们抛绣球敲大鼓一样有心意。”
“……”
原本还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没想到确是如此,玄霄暗道还好不是自己接了绣球,面上却淡淡问道:“你同意了?”
眼前闪过下午在酒楼时,司徒炎为了女儿几乎声泪俱下的表情,李惜花敛了笑容,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
见玄霄沉不吱声,李惜花以为他这是不愿意去。说起来也是,毕竟这是他应下来的事,本来就不该强加在别人身上。
“我之前与司徒炎有些交情,这里面人情错杂,你若是不想掺和进来,明早你先走就是了,我等这边处理完了就去找你。”
玄霄沉默了片刻,说道:“无妨。”
玉无瑕这事必有蹊跷,他当然不可能走。
而一听这话,李惜花原本因为要分开而低落的心情瞬间就又好了起来,望向玄霄的目光也愈发的温柔。
“怎么了?”玄霄皱眉,问道。
“没什么。”
李惜花移开视线,微眯了狭长的凤眸,连眼底也盛满暖意。
“……”
玄霄对于这人突然的转变感到莫名其妙,他望着身旁之人的侧脸,不知怎么一时起意,就这般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
这人对紫色似乎情有独钟,自初见时,各式装束就俱都是一溜的紫色,或浓紫或浅紫,不一而足。但不得不说紫色的确配他,这人平日里优雅非常,兼之又带些慵懒华贵之感,有时笑起来还透着一丝说不出的邪魅,穿这样一身紫色正适合他。
如此俊美的男子,怪不得那些姑娘总喜欢把视线粘在他身上,一见着他就跟走不动路了一样。
一点雪沫忽而落在了李惜花的睫毛上,玄霄收回目光,淡淡道:“下雪了。”
殊不知李惜花虽然面上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然的模样,但明知玄霄在看他的时候,他却不敢看回去。因为他对这个人有别的心思,但又不想捅破,正是煎熬之际,就突然听见小少爷如此说道。
“雪?”
天空中果然开始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而且还有愈下愈大的势头。
提起手中的油纸伞,李惜花道:“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可能要下雪。”一边说着,一边将伞撑了起来,举到玄霄这边,他自己却半遮半露。
一把伞实在是小了些,他怕靠得太近,这人会不适,所以就只好这样。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静静地走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
然而老天爷今天偏偏不给情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雪就下大了,原先的点点飞雪竟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雪片,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砸下来,不一会儿就落了李惜花一肩,可他只是笑着将身侧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玄霄虽然目不斜视,心底却又起波澜。
这人似乎总喜欢把他当个孩子来小心照料?
他一面在心中暗想,一面说道:“为什么不带两把?”。
李惜花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肩上的雪,回了他一句:“拿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