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魏端离开之后,燕汐清才将目光转到阿细的身上,甫一眼便望见了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微微地眯了一下眼,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坐到方才魏端的位置,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只脉枕放在桌上。
对坐的阿细对这种场景显然见过多次,早在燕汐清发话前就主动乖觉地将手腕在脉枕上放好,之后还抬头看了眼站在燕汐清身后的忘尘,对他笑了笑。
忘尘回了他一个微笑,拢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了一些,他垂下眼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汐清,看这人搭着阿细的腕脉,闭目凝神。
厅堂角落里放着一只小小的更漏,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仿佛突然被放大,一声声敲在所有人的鼓膜上,如此过了良久,燕汐清方才收回手,只是神色愈发凝重了。
他忽而发问:“你的眼睛,天生便如此吗?”
阿细抿了抿唇,沮丧道:“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头受过伤?”燕汐清又问。
“嗯。”阿细轻轻应了一声,内心有些忐忑道:“大夫,我的病很难治吗?”
燕汐清不答,而是翻了翻自己的药箱,拿出纸笔来,淡淡道:“最近夜里发梦吗?”
阿细点头:“发的,就是梦醒后总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硬想的话就会头疼。”
燕汐清一边写药方,一边说道:“不要硬去想,你这种情况是头部受创,凝血难消所致,好在之前用的方子倒也算对症,目前淤血已经散了大半,最近发梦就是在好转。我再给你开一副新的药方,下药会猛一些,你先吃一道试试,如果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及时和我讲。”
“嗯,谢谢大夫。”说完,阿细犹豫了一下:“那……我可不可以只治痨病,失忆就不治了?”
他此话一出,忘尘顿时皱眉,忙问:“怎么突然不想治了?”
而燕汐清亦是停住了手上的笔,抬起头来略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只见阿细摇了摇头,眼睛改盯着桌上的脉枕,有些心虚道:“这几日夜夜做梦,虽然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可总觉着不是好的事情,或许记不得反而轻松。”
闻言,燕汐清提起笔继续写他面前的方子,眼也不抬地淡淡说道:“随你。”
忘尘却走到阿细身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乖乖吃药,早日想起来,也好让你家里人知道你还平安,免得他们担心。”
燕汐清手中的笔又是一顿,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将写好的药方留在桌上。他理了理药箱,拎着站起身来:“方子里大部分是常用药,你等小端回来让他去药铺抓,缺的那两味药我这里存着一些。”交代完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穿过后面的侧门往后院去了。
阿细隐隐觉得这人似乎不喜欢他,于是茫然地望向忘尘,不解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他一直都这样的。”忘尘一面安慰他,一面顺势扫了眼桌上的药方,故作平静地笑着说道:“我还有些事找他,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阿细乖巧地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最终只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去吧,我等魏端哥哥回来。”
“嗯。”
忘尘因为心中揣着事,也就没能注意到这人的不对劲,而等他追出去后,甫一出门便看见燕汐清正站在门口等他。
“你方才……”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燕汐清摇了摇头,转身朝前走去,带着他进了一间偏厅。这人将门合上,还不等他开口,便先一步发问道:“连你也查不到他的身份?”
忘尘知道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身为当朝太子,手下无论是吏刑司还是夜丞局,随便查个人还不容易?
但……
“他看着年岁尚浅,又没有武功在身,许是一般百姓家走失了人却没报官,查不到也算平常。”而忘尘之所以追过来,是因为他另有事情要问,遂话音一转:“你方才没有提他的咳疾,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咳嗽不是由痨病导致的,而是因为中毒,并且还是唐门的奇毒‘玉色琉璃’。”
燕汐清侧目看着他,淡淡说道:“此毒无解,剂量足够时可让一个人在三五日内暴毙,但如果小剂量长期服用,则在半年后才会逐渐显出症状来,就像得了痨病的人一样咯血不止,唯一不同的是,中毒者双目会变成如琉璃一般的琥珀色,故名玉色琉璃。”
心下不好的预感成了真,忘尘骤然拧眉:“当真无解?”
“如果是初服毒药的第一年,我或许还能一试,但依照方才的脉象来看,他服用此毒至少长达三年之久,虽然后期断了三年,但毒已入骨。”
燕汐清眼神微暗,表情亦是凝重:“你现在之所以看他不怎么咯血了,是因为前一个大夫为了镇咳给他用了罂粟,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虽能奏效,但也会使得他体内的毒性更加复杂,好在用量极轻。”
听完这人的话,忘尘不复先前的淡然,竟有些急道:“既然这毒出自唐门,那唐门一定有办法!”
“没用的,他中毒太深了,将养得好的话,也还能撑个一两年。不过玉色琉璃是极其罕见的毒,知道此毒者甚少,你如果去唐门,兴许能查到有关他身世的线索。”
燕汐清见这人失了平日里的冷静,便知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于是话音一顿,轻轻叹气:“没人会平白无故给人下这样的毒,他的身份只怕不简单,当前形势严峻,你自己不容有失,所以定要小心。”
忘尘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但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乱极了,只能略有些敷衍地说道:“好,我会留心,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满眼忧色道:“他的毒,你能否再帮我想想办法?”
“嗯。”燕汐清问道:“那你接下来要去唐门?”
“不了。”忘尘闭了闭眼,有些无力道:“他既然不愿意想起来,我也不想去查。”
燕汐清皱眉,张口欲言却又止住,这件事总归是忘尘自己的事情,他也不好过多插手,便只能淡淡道:“如果没什么事,便在明月楼多留几日,我看看他情况再说。”
“好,麻烦你了。”
忘尘话音刚落,屋外的魏端便急急地冲了过来,敲门道:“汐清!”
“别总毛毛躁躁的,发生何事了?”燕汐清一边说着,一边过去给他开门。
“呃……”因为急着报信,反被数落了的魏神偷瞬间蔫儿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罗刹女来了,这会儿正站在大门口。”
“魅副阁主?”忘尘微顿,不解道:“她来做什么?”
魏端啧了一声,语气不太友好地说道:“她说,她想见李小花。”
“事到如今,还见他作甚,来看他死没死吗?”燕汐清冷笑一声:“你就说琴皇病重,不便见客。”
忘尘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或者,还是问下她究竟为何原因要见惜花?”
“成,那我去问下。”
魏端点点头,正想往外走,就听燕汐清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而见他们两人都去了,忘尘自然也就紧跟其后,可等三人到了门口后却根本没见着人,只留一股余香在空气中慢慢淡去。
一丝微风略略驱散了闷热的躁意,后院内的露台之上,一袭紫衣的青年正闭着眼静静坐在琴边。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随着勾划挑抹,渺渺琴音宛如一人诉说着自己的哀伤,令人闻之不禁心神一颤,赫然便是多年前曾经名动江南的一曲《相思引》。
风中忽来一阵幽香,凌月儿莲步款款地转过屏风,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你,还记得我吗?”她轻声问道。
然而李惜花恍若未闻,仍旧忘我地弹着琴,若是旁人只这么看着,是绝对猜不到这个气度不凡,难掩风华之人已然痴傻了。
她垂下眼,复又走到这人面前,轻轻跪坐在琴案前:“三年前……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死了。那时,我只是气不过我哥为了你所受的那些苦,我只是,只是,想让你也尝一尝他心底的痛,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
死死地攥着衣袖,凌月儿又一次叹息着说道:“对不起。”
可弹琴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弹着手中的琴,仿佛除此以外,他的眼里再无其他。最后逼得凌月儿实在无法,只得咬牙:“一个月前,我哥练成了极情剑第九重,彻底斩断了情爱,失去了一切情感。他现在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剑,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知这人根本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以手加额,在他面前重重地一磕。
“求求你,他爱你至深,如今怕也只有你能救他了。”
这一次,李惜花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眼,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人,缓缓开口:“阿玄……”
见状,凌月儿急急接道:“我带你去找他。”
“阿玄……”
李惜花又道,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阿玄……”
“阿玄……”
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有了作用,凌月儿顿时面露喜色,正想起身,可就在此时,意识到不对劲的忘尘几人也匆匆赶来,好巧不巧与她撞了个正着。
忘尘皱眉:“魅副阁主,这是何意?”
而一旁的燕毒医则要暴力许多,根本不打算同她废话,仗着李惜花百毒不侵,扬手就是一把毒粉撒了过去,准备先把人撂倒了再谈其他。
谁知!那坐在琴边的人竟猛地一抹琴弦,划出一道音刃来,激荡的内力裹挟着狂风,瞬间将毒粉吹得倒飞了回去!
三人皆没有料到李惜花会出手,一时被这突来的变故弄了个措手不及,还好燕汐清没下死手,他自己常年浸淫毒物自是无碍,其他两人被他喂了解药后也都缓过劲来。
只是,在那片毒粉落下后……
不光凌月儿不见了,就连李惜花也跟着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