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好像越来越大了,呜呜地灌进厅内,刮得壁上燃着的烛火不住抖动,却散不尽一室幽香。凌月儿轻摇着手中的红铜扇,侧脸在光影的明灭中也变得忽明忽暗,唇畔虽笑意盈然,眼底却掠过一抹凌厉之色,旋即又掩在了阴影里。
“都说了阁主不在,怎么,莫不是两位信不过奴家?”
她抬手慵懒地理了理耳畔的碎发,被蔻丹花染得明艳的指尖抚过脸颊,轻点红唇。然而面前那名正坐着饮茶的青年却连眼也不抬一下,只淡淡说道:“我们可以等。”
“燕公子此番突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见他仍旧不答,凌月儿故作为难,又婷婷袅袅地走近了两步,靡靡香气亦随着她莲步轻移化作了一股香风迎面:“不如说予奴家一听?”
燕汐清微微皱眉,放下手中茶盏,刚想开口,却在目光触及这人身后时倏然顿了一下,而坐在他身旁正努力装哑巴的魏端见他表情有异,也跟着抬头看去,结果不看还不要紧,一看吃了一惊。
这……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的这般神出鬼没,走路连个声儿都没有?
只见来人虽只简单的一身黑色劲装,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凌厉迫人的气势,不过是于错身经过之时轻轻扫了一眼他们,蕴藏煞气的剑意竟令魏端遍体生寒,甚至忘了反应。
“玄阁主。”燕汐清迤迤然站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某人,一反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抱拳正色道。
闻言,凌月儿诧异回头,这才发现玄霄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哥……”
她看着这个人的背影,欲言又止,一时心情复杂极了,顿了一顿后,才行了一礼,改口道:“阁主。”
玄霄复手而立,对此仿若未觉,只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即刻去查这次是谁先提出人质交换的,明晨之前本座要看到此人的详细资料,还有重点留意这人与昆仑的关系。”
魏端愣了一下:“昆仑?”然后就见在场除了剑圣以外的两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看向他。
“呃……”
在燕汐清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魏神偷非常怂地慢慢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凌月儿:“……”
敛了敛先前身上的妩媚之气,她垂下眼,微微捏紧了手中的红铜扇,犹豫了片刻,才正色应道:“是。”说完,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毒医一眼,才领命离开了。
等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后,燕汐清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阁主为何要独独针对昆仑?”
殊不知这其实是某人有意为之,而玄霄见了他们此刻的反应,已然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于是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停留,话音一转,面无表情地问道:“张道天的死,是何人所为?”
一听这话,燕汐清神情骤然凝重起来:“请问阁主是如何得知,能从我们这里得到线索的?”说这话时,他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却又奇异地带了一丝了然的意味。
玄霄抬眸淡淡看向他,心中竟一时被勾得思绪纷杂。
还记得当初在暖烟楼被凤玉楼搅局,导致那人不得不和他摊牌之后,李惜花曾对他提及为了以防万一,已经通知他的朋友密切注意试剑大会,如今这两人既然能这么快就找到千重阁来,想来便是那人所提到的朋友了。
但玄阁主显然并不打算解释,只静静等着他要的回答,偏偏毒医的性子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怪,于是两个人谁都不肯退让,一时就这么僵了下来,搞得魏端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抓耳挠腮了半天,忍不住道:“啊!你们是要憋死我吗?”
燕汐清皱眉,略略加重了语气:“小端。”
“不是,你逼我一个话痨不许讲话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又都犟在这儿了?”从来闲不住的魏神偷啧了一声,不满地控诉道:“明明来的时候,你还说也许可以找这家伙帮忙的,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又在这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有些急道:“我不管了,这事儿这么急,你们还在浪费时间,你不讲我来说呗!”
没想到沉默了半天的神偷……居然是因为燕毒医不许他讲话?
玄霄挑了挑眉,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人来,只见这人穿得十分张扬随性,一头半长的黑发也只用一根灰布条随意绑了绑,蓬松的发尾看上去像炸开的刺猬,倒很是少见。
燕汐清一见他又要开始话痨,忍不住想要扶额,但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决定随他去了,而得了默许的魏神偷便立马倒豆子一样,把他所知道的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最开始李小花和我们说他有事,所以去不了试剑大会了,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一直担心赤魔宫会借机生事,就让我们几个去帮他盯着,所以我们就去了。”
说着说着,魏端突然像一根蔫儿了的狗尾巴草一样:“可试剑大会刚开始没多久,我们看见本来应该在泰山上的那家伙居然抱着琴出现在了天冶城!大家都以为是李小花来了,张盟主还特意去亲自迎接,谁想到那人居然二话不说!当众用琴杀了张盟主!”
“唉……”他叹了口气:“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再加上之前听说在唐门时就有人怀疑李小花是赤魔宫前暗尊,最后众怒难平,昆仑掌门才当机立断下了绝杀令。”
玄霄静静听完这人的话,眉头却越拧越紧,眉心深深皱起一道刻痕,他掠过这个人对李惜花的称呼不提,直奔重点:“杀人者,用的是七绝琴?”
“不光如此,那人使得还是李小花的独门武学‘风花雪月’。”魏端摇头,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地问道:“所以我们来,是想问李小花真的去玉皇顶了吗?”
玄霄一听,有些讽刺地冷冷问道:“你们信不过他?”
“也不是,只是……只是,唉!”魏端双手抱头挠了挠,一脸纠结:“真的,你是没看到出现在试剑大会上的那个人,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再说除了他,还有谁会用七绝琴弹‘风花雪月’?我们就是想信,心里也忍不住打鼓。”
然而玄霄心念电转,却突然抓住了他方才话里的一个关键词,问道:“那人始终没有开过口?”
“嗯,对。”魏端点了点头:“他杀完人就跑了,在场许多人去追都没追得上,正道里不少受过李小花帮助的人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这么高武功的也只有可能是他了。”
玄霄:“……”
这两人不清楚李惜花和赤魔宫的关系,自然想不到这许多,可他则不然。此人既然能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不露半点马脚,必然是一个极其熟悉李惜花的人,又精通易容或身旁有易容高手,还武功极高……
瞬间,一个猜测如从水中升腾起的气泡,于破水而出的一刹,在玄霄的脑海中炸裂开来,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连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也逐渐冰冻,犹如酝酿着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的暗夜。
而一直盯着他的魏端暗暗吞了一口唾沫,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变得更加可怕了,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立马求助般地转头去看燕汐清,用口型无声地问道:我又讲错话了?
燕汐清对他轻轻摇了一下头,又转向玄霄,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们和李惜花是朋友,都很想帮他,所以如果阁主知道些什么,还望能够告知我等。”
然而玄霄听后却依旧不语,反而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你们只需要知道试剑大会当日,本座的确与琴皇在泰山之巅有过一战,但他既然没有将全部实情告知你们,便是不想你们插手此事。”
魏端一听就懵了……
实情?什么实情?
最后还是燕汐清反应比较快,问道:“与昆仑有关?”
“这件事,本座自会彻查。”玄霄态度强硬地冷声道,明显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
然而对此毫无所觉的魏神偷立马抢道:“可是……”结果他还没可是完,就被这人打断了话音。
“无需再提。”玄霄说道。
“呃,这……”
魏端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尴尬,只好默默又闭上了嘴巴,心里暗恼道: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
一旁的燕汐清和他对视了一眼,亦觉得此事棘手,可这会儿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想了想还是说道:“阁主,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方才所言也绝无半句虚假,所以就算是看在李琴皇的面子上,能不能稍作通融?”
玄霄:“……”
随着气氛再一次陷入沉默,他缓缓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当他再开口时,却是没再用本座的自称了。
“有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等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才说道:“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刚听见这话的时候,魏端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试探地问道:“帮忙?”谁知这冷面煞神居然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可就真真是奇了,手眼通天的玄剑圣竟然也会请他们帮忙?
而就在魏神偷满肚子惊讶和不解的时候,燕汐清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神色一凝:“阁主请讲。”
“帮我去找他……”玄霄低下头,声音微微地哑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闻言,魏端张了张口,只觉喉头一哽,从来聒噪个不停的他竟难得接不下去话来,又想起毒医来时和他说过的猜测,心里顿时不忿。
“为什么要我们帮,你难道不该自己去吗?”
他想得简单,哪里知道千重阁这其中的水有多深?而燕汐清明显是意识到了一些东西,连忙出声阻止他道:“小端。”然后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就这样,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俱都不言。
墙上不断挣扎的烛火终于抵不住风的摧残,在一阵剧烈的抖动后化为一缕青烟,霎时涌入的黑暗令这原本宽敞的厅室变得逼仄起来。四周的空气仿佛正在被逐渐抽离,使得身处其中的玄霄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拔腿想逃,逃出这里!
可是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却听身后的毒医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在我们离开蜀中前,那人曾经寄信给我,虽然他并没有在信中提及是谁,但告诉我说他找到了他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准备给那人一个惊喜,求我帮他筹谋。”
玄霄:“……”
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他脚步倏然一顿,却不敢回头,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门边,而那颗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心竟骤然痛得无以加复。
“李惜花这人就是个花蝴蝶,天天在花丛里转来转去,所以收到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吃了一惊,心想是哪个人这么大的本事,竟能用网把他给逮住了。”
说着,燕汐清还很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笑谁人:“我这个人,记仇,上次见面时他逗了小端,骗小端同他去青楼一起鬼混,所以我也给他备了份礼,特意在那盆菜中加了许多花椒和辣椒。”
而在他话音落下后,门边那个背对着黑暗的人突然低下头,伸手握拳抵在唇边似乎在忍着什么,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燕汐清默默看着这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张口欲言,却又止住,过了很久很久……忽而轻声问了句:“阁主,可还习惯?”
然而回答他的……
只余下满室呜咽的风声,似乎是谁在幽幽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