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花微微一愣,霎时心底一片温情,只因见惯了这人骄傲如出鞘的利刃,宁折不弯,却从没想过这人竟会愿意为他低下头来,做出退让,互相包容,而这样的阿玄……
又怎能叫人不动心呢?
山岚缥缈,阳光隔雾如透纱。
近处,一抹浓紫的身影愈发贴近,眼角眉梢点染了笑意,似绯红的梅花一夜尽开。那道目光太过灼灼,烫得玄霄心头一颤,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去,咳嗽了一声。
“做什么,突然盯着我看?”
又与他挨近了一些,李惜花轻笑道:“因为你好看。”
玄霄无语:“……”
他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冷冷道:“你成天到晚除了这些,就不能想点有用的?”
“阿玄教训的是。”
李惜花略略侧身,转了个方向,唇边笑容透出几分邪气,故意逗他道:“那……想轻薄你,这算吗?”
玄霄:“……”
这人与他靠得极近,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息,玄霄转头,恰好对上那双狭长的凤眸,心跳便这般倏然间漏了一拍。
他怔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又忽而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盯着这人。
李惜花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同时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人该不会仅因为这一句话就生气了吧?
他迟疑地问道:“怎……么了?”
谁知就在他正想着阿玄的脸皮怎的这么薄的时候,玄霄却缓缓勾起了唇角。只见这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凉凉说道:“你确定是想轻薄我,而不是被我轻薄?”
此话一出,换成李惜花愣了一下,不过他反应极快,轻轻巧巧地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准儿,我就是想被你轻薄呢?”
这人明明不怀好意,偏还一副特别诚恳的语气,脸上表情也是笑眯眯的,跟个狐狸似的,而自己若是信了他……
那才有鬼了!!
玄霄冷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赠了某人一个字:“滚!”
现在形势于他不利,这家伙又满脑子污糟糟的东西,于是他瞬间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而李惜花看他这般反应,不由埋头闷笑,又怕笑出了声,这人会更受刺激,遂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强忍着笑意。
玄霄冷冷剜了这人一眼,懒得再理这个发了“癔症”的家伙,干脆转身就走。
却不料这一幕落在李惜花眼里,就成了心上人被自己调戏得落荒而逃,于是一个没忍住,笑得胸口震动不已,边笑还边戏谑地说道:“我又不吃人,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玄霄登时“跑”得更快了,三步并两步地朝回走,生怕此等降智行为会传染。
“阿玄!”
“阿玄??”
望着这人越来越远的背影,李惜花由最开始的存心逗他,变成了啼笑皆非,连忙追道:“不是……阿玄!你剑还掉在水里呢!你不要了吗?”
闻言,玄霄脚步一顿,这才猛然想起这茬儿来。
李惜花见他回过头来,心下虽觉得好笑,却还是乖乖折了回去,想替这人去捞那把落在溪中的短剑。那东西掉得有点远,正好卡在两块石头的缝隙间,他施展轻功,一个蜻蜓点水,落在溪水中央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随后半蹲下身来,伸手去够那把短剑。
这剑的造型倒是挺特别,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他拾起短剑,先开始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飞身回了岸边,而等他抬手想将东西还给玄霄时,才突然发现那剑身上原以为是花纹的地方,其实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在上面。
这是什么?
就在李惜花低头正欲细看之时,玄霄已是慢慢走到旁边,他看着这人手中的短剑,目光中透出一瞬的复杂,斟酌了片刻,试探道:“你觉得,这篇内功心法如何?”
将剑上的心法总纲迅速通读了一遍,李惜花摸了摸下巴,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很好的一套功法,但是应该不全。”
话音一顿,他抬头看向玄霄,又问:“这剑哪儿来的?”
“是上一代极情剑主的东西。”
玄霄说着,从袖中暗袋内拿出那张几乎被他翻烂了的纸,递到这人面前:“你再看看这个。”
“这是……”
李惜花接过他递来的那张纸,展开纸页仔细一看,发觉这上面除了他刚刚在剑上看到的那篇内功心法,还在旁边又记着另一套内功心法,同样玄妙非常,但行功路数却与之南辕北辙。
“左边的是极情剑内功心法总纲,右边则是短剑上的内功心法。”不等这人开口问,玄霄便先一步说道。
李惜花点了点头,只随手将短剑和那张纸还给了身旁这人,随后便垂着眼陷入了沉思。
“不看了?”玄霄不解地问道。
此时满脑子里转的都是那两篇内功心法,李惜花想也没想,便下意识答道:“不用,我背下来了。”
玄霄闻言,不置可否,但看向这人的眼神中明显带着几分怀疑。毕竟虽说这两份心法只是总纲,没有全篇来得长,可仍是十分晦涩难懂,只这几眼的功夫,连他都不敢夸口说自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人居然说他记住了?
这不可能。
这是玄霄的第一反应。
可就在他满心狐疑之际,身旁这人却像是想通了什么,忽而眼睛一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惜花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喃喃自语,紧接着习惯性地打了个响指,抬起头来看向玄霄,笑着说道:“我说怎么感觉不对劲,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两套心法,而是可以合起来的一整套内功心法。”
说这话时,他语气里不无惊叹,只觉创造出这套心法的人当真是个旷世奇才,却殊不知在他感叹别人的同时,某人亦是吃惊不已,只不过这人吃惊的对象换成了他。
玄霄不语,心下一时思绪纷杂。
他是知道李惜花年少时曾博览天下武学的,但知道归知道,亲眼证实这人与自己之间的差距,却又是另一种感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便发现了一个他花了几天才确定下来的结论,还有当初在半云坡时,这人同样也是轻而易举便点出了他那套自创剑法中的问题。
思及此处,玄霄微微地眯了一下眼,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名为嫉妒的情绪。
原来这世上是真有天才的,就像此刻他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有着过目不忘之能,仿佛天生为武而生,而这样的一个天才,也就无怪乎能创出让整个武林都为之疯狂的森罗万象功了。
玄霄在心底暗暗地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自己解不开的疑问用淡淡的语气提了出来:“你所说的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极情剑的内功心法已经很完整了,再加上这一部分,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并不是这样的,阿玄。”
李惜花摇头,说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剑法有漏洞,攻势有余而守势不足,只是因为你的剑比别人都要快,所以才能无视这些破绽。”
说到这里,他忽而轻笑了一声,揶揄这人道:“对了,我道当初你怎么骗过我的呢,原来是你内力运行与旁人不同,怪不得,摸了你的脉息也摸不出来。”
玄霄:“……”
他们两人分明前脚还在说内功心法的事,怎么后脚这人就冷不丁翻起他的旧账来了?
玄大剑圣顿了一下,又一次选择性失聪。
见状,李惜花不禁失笑,却也不戳穿他,只继续说道:“你难道就从没想过,为什么你的内力能够倒转吗?”
玄霄听出他话里有话,不解道:“什意思?”
“其实这两套功法的关系……”
李惜花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打个比方,就好像我在姑苏时曾见过的一种双面绣,乍一眼看上去,正反两面的图案颜色完全不同,但仔细去看,却共用着同一个轮廓,而方才纸上的那两篇内功心法亦是如此。”
他笑了笑,抬起手来,指尖凭空划出极情剑行功的轨迹,随后又在三处大穴的地方着重点了点:“你看,极情剑内力能够倒转,即使经脉逆行也是可以的。”
“所以说,如果能做到将原有的内力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正转,走原本的极情剑心法,另一部分倒转,走短剑上的心法,那这两篇心法就会如道家太极一般,一阴一阳,一正一反,相生相克,循环往复。”
这人所说的行功方式听起来好像一个天方夜谭,而且玄霄也从不曾在江湖中见过有人能同时拥有两股内力。
他想了想,眸色微暗,忍不住有些怀疑道:“两股内力,这……可能吗?”
“一般人肯定做不到,但是极情剑的内功心法实在太特殊了,也就把这种不可能变为了可能。”
一提起武学,李惜花的眼睛里仿佛有着光,看得玄霄心头微动。而他亦是爱武之人,因此很快便也抛开一切杂念,沉浸在了与这人的讨论之中。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就算此法可行,可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李惜花笑了笑,指着那把已经被他家阿玄重新收回腰间的短剑,说道:“既然这剑是上一个修习极情剑的人留下的,那你难道就没奇怪过,他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把另一半心法刻在一把短剑之上?”
“你的意思是……”
玄霄心念电转,从这第二套内功心法上联想出了一个大胆的可能:极情剑也许还有第二套剑法。而他心中所猜的,亦是李惜花此刻所想的。
只见这人拢了拢衣袖,说道:“长剑重攻,短剑轻灵,一攻一守,便正好补足了我之前说过的你剑法之中的缺漏。”
玄霄听完沉默不语,只因这人的话好似一个契机,让他有种在一瞬间抓住了什么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却又不得而知。他低下头,仔细回想着刚刚这人话里的每一个字眼,这般过了一会儿,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的来由,也想通了那几句刻在短剑另一面上的话的真正含义。
情绝舍心,无心则无情,故以杀入剑道,是为攻。情深守心,守心中所爱,故以情入剑道,是为守。而只有将这两者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完整的,极情剑法!
但是……
想到这儿,玄霄又微微地皱了下眉,说道:“可这剑上只有内功心法。”
“不妨事,如果找不到原本的剑法,那我和你一起补全了它便是。”说完,李惜花沉吟了片刻,又笑道:“对了,很早之前你不是曾经自创过一套剑法吗?我记得那套剑法的剑意中正平和,剑招也是以守为攻,用来做此套剑法的雏形,不正好合适?”
那剑法原是玄霄有感而发,因为与自己贯用的剑招基本相悖,故用得并不顺手,再加上后来发生了那许多事情,最后便渐渐被他淡忘了,却不想这种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竟被这人记在了心里。
他心中一荡,心情复杂地看向这人,谁知这一看之下,竟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惜花的情况变得有些不对劲。只见这人悄悄地搓了搓手,似乎是冷的,接着双手交叠时,指尖微微地打着颤。
李惜花没发现玄霄在看他,继续缓缓道:“记得我当时好像也说过,这套剑法以守为主,你要想用好它,心境和你出剑的理由都需要重塑,换言之,便是要想清楚你究竟想守的是什么。”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听起来毫无不对劲的地方,而若不是玄霄眼尖,都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异样。
“你怎么了?”玄霄问道。
李惜花微微一顿,掩饰般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没什么?”
听他此话,玄霄莫名来了一丝火气,三两下便解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冷声道:“没什么,你会忽然冷成这样?”
李惜花没想到这人会突然生气,愣住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他摸了摸披在身上的外套,心中温暖极了,但又想起玄霄此时的情况,便想将衣服还给这人。
“我没什么事的,山间潮气重,你……”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玄霄冷冷打断,抬手一把按住这人想要褪下那件外衫的手,语气不容反驳地说道:“闭嘴,披着。”
李惜花闻言,心下愈发柔软,旋即目光一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别担心,我真没事,这不过是之前药瘾还没完全戒断的反应,但也已经好很多了,只偶尔发作的时候会感觉浑身发冷,嗯……还有点使不上力气。”他半真半假地说着,一边顺势往身旁这人怀里一歪,佯装自己头晕,弄得玄霄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瞬间浑身一僵。
这只该死的狐狸,都这样了,还不忘撩拨他!
而且他怎么觉得……
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
但当玄霄发觉这人是真的冷得厉害,整个人都在打寒颤的时候,那些原本想要怼回去的话便又都堵在了喉间,最终只默不作声地扶住这人,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还走得动吗?”玄霄问道。
见自己的小心思得逞了,李惜花微微一哂,说道:“走吧,早点回去了。”
“好。”玄霄道。
就这般,他搀扶着这人,慢慢地往回走去。一路上,山路蜿蜒陡峭,并不好走,他便小心地护着身旁这人,而这份藏在他冷酷外表下的温柔体贴,自也被李惜花悉数看在了眼里。
“真希望这路再长一点,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这人忽而轻轻说道。
玄霄没有出声,他又何尝不想和这人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呢?
所以……
无论未来有多难,他都会不惜手段,替这人扫平一切。
思及此处,玄霄微微地眯了一下眼,一抹冷光自眼底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