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缕桂香乘风而来,寥寥月色下,玄霄站在屋外的阴影里,将方才这三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于是正欲迈出的脚步就这样收了回来。他似乎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渐渐低垂的眼眸中又好像盛着无边的孤寂。
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去,一如来时悄无身息。
长廊外的风越来越大了,拂下片片枯叶于青砖石上,踩得一地清脆。玄霄身上的伤并未痊愈,顿时觉得有些冷,不由紧了紧衣襟。步履匆匆间,他像是要急着去什么地方,却在再次路过那棵老桂树下时,突然停了下来。
冷风摇得桂树花落如雨,玄霄看着这些还未盛放便坠落枝头的花朵,眼底隐有微光晃动。他不禁忆起白云山上的那棵老桂花树,曾几何时,那里也落得满地金黄,而在那一树幽香中,那人微笑着朝他伸出手。
他有些想念那人的笑容了。
想念李惜花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模样,想念那只手牵着自己时,那种温暖的感觉。
倏然间……
一线银光划过黑暗,堕入无明。
正站在桂树下的青年下意识闭上眼,喉结滚动了几下,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然而不过短短数息的时间,玄霄便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刚刚那一瞬的脆弱只是一种错觉。
伴随着又一片枯叶飘落枝头,他抬起头,目光极其深邃地望着天边的明月,在沉默了片刻后,忽而讽刺无比地轻笑了一声。
也罢……
他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再失去那人,那这世间便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所以,就让他再自私一次吧。
“李惜花……”
“我想让你活着,代价什么的,无所谓了。”
轻到几不可闻的话音被风声掩盖,玄霄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离开树下时,眼底只余下一片冷然与决绝。风中树影摇晃,却无人发现夜幕下一道身影轻轻推开了山寺的后门,沿着蜿蜒的山路渐渐走远。
灵鹫山水系发达,发源自雪山深处的溪流更是多达十八条,玄霄顺着其中之一的隐仙溪缓步朝山中走去,一路上盈盈月色浸染着青松,泉声清脆如珠玉落盘。
就这样不知走了有多久,前路忽而渐渐飘起了白雾,而在一片迷蒙之中,乍闻一声凄厉的鸦啼,直叫人吓得竖起一层寒毛来。
“白骨委飞霜,零落从草莽。草死东风吹复生,骨枯东风吹不荣……”
忽来一阵妖风吹得眼前雾气翻腾,一点鬼火似的幽光自浓雾中缓缓行来,待到靠近了,才发觉那道亮光的源头乃是一盏白色的灯笼,而那提着灯笼的人,一支骨簪挽不尽青丝曳地,红衣如血,却更衬得其肤白如玉,端的是月下美人,枯骨画皮。
来人在玄霄几步之远的地方站定,素手一挥,内劲化作罡风搅得眼前雾气略略散开,面上笑意盈然,眼神却冰冷至极。
“不知阁主深夜寻属下来,所谓何事?”
玄霄受了这人暗中打出的一道气劲,不由脸色一白,却只紧握着手中的剑鞘,咬着牙硬挺了下来。
雾若见他这般,顿时吃吃地笑了起来:“莫非真当自己还是阁主不成?”她一边说着,一边莲步款款,朝玄霄走去:“你难道还不知道阁里的人现在正四处寻你,一个个的都只等着取了你项上人头,好取你而代之?”
“所以……”玄霄强忍下翻涌的血气,抬眼冷冷地看着这人:“你也想要本座的命?”
“何必这么问呢,你不也是踩着之前那位阁主的人头,才坐上这个位子的?”
雾若伸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红唇轻勾,目光流转之间,神态妩媚至极:“不过我想不明白,你明知道我要杀你,却还把自己巴巴地往我跟前送,这到底是过于自信呢,还是狂妄自大?”
玄霄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道:“半月前祭神台的一战,商陆就在现场,他比你机会多得多,但你知道他为什么最后没有下手吗?”
“人多眼杂,许是没找到合适……”话说到一半,雾若皱了皱眉,只觉眼前这人话里有话,不由又问道:“你什么意思?”
然而这一次,玄霄却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转过头去,看向一边的溪涧,而他这般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雾若。
“呵,不想说?”
她目光一沉,冷笑连连:“那就索性把话都留到阎王爷面前说去吧!”
说话间,她的手已然按在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拔剑的那一刹那!竟骤然一阵气血翻涌,直逼得她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
这是……
毒?!
雾若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难以置信道:“你……什么时候……”话还未说完,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而这时,玄霄才缓缓转身,神情冰冷得好似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本座现在告诉你,为什么今夜敢孤身一人来见你。”
微微曲起的手指轻敲着剑鞘,他徐徐说道:“原因有二。其一,本座即使离开千重阁,也依然是夜丞局的镇府,刺杀朝廷重臣的罪名,你们区区一个千重阁还担不起。其二,就凭你,也杀不了本座。”
这些话,眼前这人说得极其平淡,就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而他表现得越是从容不迫,就越衬得他脚边之人好似一个跳梁小丑。
“你!”雾若怒道,谁知她才刚说了一个字,就又呛得咳了一口血,脸色青紫一片,一半是因为毒,另一半则是被气的。
真该死,本想着这人没了武功,便是任人宰割的羊羔,却不料反被羊蹄子撅了一脚!
她简直恨得牙痒痒,心里更是意难平,不禁捂着胸口又咳嗽了一阵,才得喘息着抬起头来,艰难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魅月呢?”玄霄执剑负手而立,淡淡问道。
雾若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旋即回味过来这人话里的深意,不由嗤笑了一声:“人在地宫水牢,谨遵阁主的命令,只给她留了一口气。”
然而玄霄却似听不懂她话里的嘲讽,让她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然摸不到这人的痛脚。
只见这人冷冷道:“带她来见本座。”
他说完之后,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补充道:“另外还有一把短剑,放于本座屋内墙上挂画背后的暗格中,你记住一并取来。”
“阁下怕不是忘了些事。”雾若强忍着五脏六腑一阵阵钻心的疼,说道:“既非千重阁之主,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玄霄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狼狈无比的女子,伸手从怀中暗袋内摸出两样东西来。
“你之所以想杀本座,不过是为这东西罢了。”他手腕一翻,露出掌中那面重火令,眼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要你完成了本座所交代你的这两件事,这面令牌就是你的了。”
而一见他亮出重火令,雾若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不过她刚刚才在这人身上吃了一次亏,这回再也不敢大意轻敌,遂满腹疑心道:“如何信你?”
随手将一个蓝色的小瓷瓶丢在这人面前,玄霄说道:“这是一半的解药,待事成之后,本座会给你另一半解药。”
“还有……”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眸色微暗,冷沉的目光中透着杀伐果决的狠厉,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嗜血修罗,直看得雾若心中一怵。
这个男人……
她攥紧了拳头,低下头的瞬间,眼里划过一丝不甘,但却也没再犹豫,一把抓过地上的瓷瓶。
殊不知,玄霄根本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镇定自若,毕竟雾若武功不低,若非他有收集各种灵药奇毒的习惯,再加上攻其不备,否则真要实打实地打起来,他其实把握不大。
但好在,他赌赢了。
玄霄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则不露分毫,他心知眼前这还只能算是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如何找到雪域火蟒。
先前听凤玉楼说他找这东西已经找了足足三年,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想来附近的雪山应该都已经被找过了,不过还有一处地方,料想这人应该是没有去过的,那便是玉龙雪山的主峰扇子陡。
那处山峰终年积雪不化,在阳光下宛如横卧的银龙,却从没有人真正攀上那座高峰,更有许多人一入雪山,就再没能活着走出来。
而在玉龙雪山闭关的那三年里,玄霄也曾尝试过攀登此峰,然而越往上地势便愈是陡峭,冰面极脆不说,风力也非常大,但也正是在其中一次攀登的过程中,他依稀记得有一处冰窟里似乎存在某种生物爬行的痕迹,现在想来,倒极有可能是雪域火蟒。
眼下李惜花情况危急,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天,而在这短短的三天时间里,哪怕只是一丝的希望,玄霄都不想放弃。
思及此处,他不敢再做耽搁,立即转头,冷声问道:“你来时的马牵在哪里?”
雾若顿了一下,心下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紧接着就见这人迅速转身,往她方才手指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