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如此极端阴寒的内力催使下,四周的气温陡然直降,不过一两息的时间,竟跌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四下里冰天雪窖,转瞬间,连口中呼出的气也全成了白雾,阵阵寒风如冰刃一般割在脸上,甚至让凤玉楼这等武境早已达到寒暑不侵的一流高手都产生了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这是……内力外展?
就在察觉到这一变化的刹那,凤玉楼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接着猛地转过头去,望向玄霄所在的方向,力道之大,就好像要将脖颈一并拗断似的。而就在他转头的同时,只觉一阵风雪扑面而来,骤然封住了他所有的呼吸,身体的应激反应更是令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云合雾集,风激电飞!
那一剑就像是划破黑夜的流星,带着一腔孤傲与决绝,宁肯在高空中化为一缕烟尘,也不愿坠地,焚尽一切只为绽放那一瞬的美丽。然而无人得见那一剑的瑰丽与壮阔,即便后世书中所记,也只道此一剑出而冰封万里。
因为那天在场者,无人能直视那一剑。
而待风熄树止,满目白雪落尽,他们只看到了那人长剑所指之处,顷刻间万物银装素裹,而那般晶莹剔透的世界,即便是叹一句“岩崖泉冻琉璃涧,冰雪云封翡翠山。”也不为过。
但可惜……
玄霄这次的对手是个依靠蛊虫活了三百多年的怪物,纵使是冰封万里这样的极招,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他离成功终究还是差了一线,而也正是这一线的差距,注定了他今日饮恨落败的终局。
不过硬挨下这一招后,慕容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这一剑震得强行倒退了数步,半跪在离玄霄不远的雪地中,半晌才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睫,斜撑着荆棘神杖,忽然呕出一口血来。
地上已经垫起了约半寸来高的雪,艳丽的朱红色跌落在那片银白上,显得分外扎眼,但慕容鸩虽然知道自己受了重伤,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否则一旦被人看出来,稍有不慎,今日走不了的人恐怕就会变成他自己。
思及此处,他心念电转,故意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拿手指轻轻抹去嘴角的残血,唇畔勾出一抹妖冶的微笑。
“你啊……可真是让本司惊艳,惊艳得本司都不忍心杀你了。”
他缓缓睁开眼,讽刺道:“不过内力□□,经脉逆行……你现在应该很痛苦吧?刚刚的那一剑,你还能再挥出第二次吗?”
然而玄霄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甚至连听清这人在说什么都变得很费劲,只能无力地垂着头,似一尊沉默的雕塑,披头散发地站在雪中。
大雨不知何时止住了,天边却依旧雷鸣不断,乍现的电光如蛛网投映在冰冷的剑身上,仿佛他手中长剑在这一击之下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裂纹。
“呵……”
慕容鸩见状,轻笑了一声,动作略有迟滞地站起身来,提着手中的神杖,如同一只徐徐行于雪地上的黑猫,步履优雅地朝玄霄走去。
“说起来……”
“今日过后,你就算不死,也难逃武功尽失的下场,而且若是被千重阁知道了,往后余生都将活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之中,这么一想,还真是凄惨。”
他好似突然来了兴致,用令人玩味的目光打量着不远处的玄霄,嘴里说着可怜,脸上表情却残酷至极。而这一番话明为挑衅,实则试探,可谁知在他如此嚣张的言语刺激之下,玄霄竟依旧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这样的结果反倒令慕容鸩起了疑心。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就算受了伤,要杀了现场那些“闲杂人等”倒也不难,但前提是眼前这人不会再给他来一个“惊喜”。加之方才那一剑对慕容鸩心境的影响甚大,他不愿再冒险,更不想将来给自己留下一个祸患,所以在一瞬的犹豫过后,他停住了脚步,一只手悄然移向身后。
可就在他正准备召来蛊虫的时候,但闻一阵破空之声,一柄金刚杵突然凌空扫来,震开了那些几乎将凤玉楼等人逼入绝境的药人!
这是……
慕容鸩心中生疑,于是顺势望了过去,背在身后的手在看清来人时,微微一顿。
明珠太子?!
他面色一沉,心道:这些人不是应该被蛊虫拦在了林外,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样一面想着,慕容鸩一面不动声色地略略转头,瞥了一眼来人,而这一看之下,便瞧出了此事的端倪。原来那小太子带来的人马里除了朝廷和千重阁的人,竟然还有不少叫花子混在其中,再陡然联想起最近因为天灾而激增的流民,一个不好的预感随之浮上心头。
只是慕容鸩有些想不明白,丐帮身为江湖第一大帮派,怎么会忽然兴师动众地跑来这里管起他的闲事来了?不过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他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荆棘神杖,眼神变得越发阴沉。
而那旁匆匆赶来的忘尘脸上汗水淋漓,显然这一路并不轻松,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歇一口气,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脸色一变,忙伸手托了一把身旁差点虚脱的凤玉楼,才险险没让这人在他面前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忘尘凝重地问道。
“那一剑……”
凤玉楼闭了闭眼,欲言又止。
刚刚剑圣拼尽全力所使出的那一剑,威力显然不只是起风飘雪那么简单,他当时离得不算近,却也不算远,所以不免要受其波及,而当两股力量相抗衡的瞬间,骇人的气劲骤然扩散,好似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的活物都冰封在这里。那些药人异于常人,不受影响,但他们这旁许多人都没挺得过去,若不是忘尘一行人来得及时,只怕今日他们全都要葬身于此。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所以凤玉楼只得按下心头的惊恐,借力拽住这人的衣袖,摇了摇头:“别过去……那种程度,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了。”说话间,他已是虚弱到了极点,微微颤动着的眼睫上全是霜雪,却仍是不肯放下靠在他身上的萧子楚。
而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一名老乞丐将手中的竹棍横甩一击,挡开这些怪物的攻击,趁着空隙施展轻功,一个闪身来到忘尘这旁。
这人转头一看凤玉楼的样子,也跟着吃了一惊:“这……”
忘尘叹了一口气,果断道:“先救人。”
那老乞丐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随即便凝音成束,迅速地吩咐下去,让丐帮的弟子趁着那边慕容鸩被玄霄牵制住的空档,抓紧时间帮忙将受伤的人先救出去,至于那些怎么也打不死的药人暂时交给朝廷与千重阁的人马来对付。
而他自己则冲入了药人之中,手起棍落,狠狠打在一名药人的手臂上,可明明都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响,那怪物却毫无反应,甚至还以极快的速度反手一剑,差点便绞断了他的手腕,惊得那老乞丐后退了半步,却又趁乱分神扫了一眼四周,像在找什么人。
一时之间,四处虽仍是一片刀光剑影,却不再像之前一样无头苍似的乱成一团。而在他们的指挥之下,两方人马分工合作,虽然药人不惧疼痛且力大无穷,但到底数量有限,他们的人数要远比这区区一百人来得多得多,因此局面很快就有了翻盘的趋势。
可即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祭神台下的那两个人。
四下里,骤降的气温又开始逐渐缓慢回升,空气中满是血的腥味,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被远远地隔在一层琉璃罩外,将这里独立成了另一个世界,外面越是喧嚣,就越显得此处静得诡异。
而这方世界的主人正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一双妖异的桃花眼中笑意盈然。
“真真是可怜……”
“你为他们那般拼命,他们却放弃了你。”
慕容鸩一只手暗催蛊虫,一只手紧握神杖,轻轻地走向玄霄,不过他没走几步就又倏然停住,垂下眼的瞬间,嘴角笑容无限放大。
“这下,再没有人能救你了。”
轻轻一句话,如同是对罪者行刑前最后的宣判,他扬起手中的神杖,眼底溢出毒蛇般冰冷的杀意,可就在他打算亲自送这人最后一程,却还没来得及出手的那一霎那!只听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笑容瞬间凝固在了慕容鸩的脸上。
什么人!居然胆敢……
慕容鸩微微侧目,而在他身后,一个冻得脸色青紫的青年长吁了一口气,双手握着匕首的短柄,紧紧贴在他背上。
“我说……你……该不会……真以为老子……信了你的鬼话吧……”
丹弈风说完,冷得手有些抖,他在雪里实在躺了太久,又为了不让这人发现,连动也不敢动一下,这会儿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冻麻木了。可奇怪的是,被他靠着的这人也没比他身上暖多少,反而冷冰冰的,仿佛一个死人。
就在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听这人忽然笑了起来,语气极度危险地缓缓说道:“你也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本司吧?”
“什……”
丹弈风陡然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剧变,下一瞬,他眼角余光瞥见那柄高高扬起的荆棘神杖,心中不由暗叫了一声糟糕。
该死的!
这人既然能活三百多年,早就不能算是人了!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身体的反应速度快过了大脑,飞快地弃了匕首,双臂铁箍般地一把抱住身前这人,同时猛然回头,面露惊恐地吼道:“快跑!!”
慕容鸩似是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来这一招,竟一下子被丹弈风抱了个正着,不由阴恻恻道:“你找死!”说着,他运足内力,折起双臂死死扣住丹弈风的手,企图挣开这人的桎梏,可也不知是他先前受了重伤的缘故,还是这人在死亡面前激发了所有的潜能,几番挣扎之下,一时间居然没能挣得开。
而随着丹弈风的这一声怒吼,忘尘等人纷纷朝他这边转过头来,尤其是那名老乞丐看见他时,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弈风?!”他下意识失声喊道。
丹弈风显然也注意到了老乞丐,却因为为了困住慕容鸩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由紫转红,额角的青筋似要崩裂开来。
他双目圆瞪,咬着牙喘着粗气,含含糊糊地憋了一句:“师父……”
与此同时,身处药人围攻中的忘尘见此情形,下意识愣了一秒,旋即二话没说,反应极快地拉着两三个青麟卫中的好手,在众人的掩护下强行破开一条路来,直奔玄霄与李惜花而去。
从开始到结束,忘尘等人行动的速度可谓是非常之快,眨眼的功夫,三两下就将埋在雪里的李惜花刨了出来,而另两个则去架住已经重伤昏迷的玄霄,眼看着就要成功离开了,但慕容鸩又岂会放任这几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轻易地抢人?
只见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双目渐渐泛起赤色,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疯狂,扣着丹弈风小臂的手猛然用力,一瞬间便将这人的腕骨捏得粉碎!
骤然袭来的剧痛令丹弈风眼前黑了一瞬,脸上血色尽褪,冷汗涔涔而下。可纵使如此,他依旧没有松手。
他不敢松手,因为一旦松了手,所有人就都完了。
然而慕容鸩的内力极为霸道,在如此近距离地相抗之下,就好似将他整个人置于一台绞肉机中,他痛得几乎快要昏厥,眼前景物全是重影,恍惚间却看见一个老乞丐手持竹棍,朝他冲了过来。
——那是他师父。
不知怎地,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十四岁那年,在长安城郊第一次遇见这人时的情形。
那天他同父亲吵了一大架,吵的什么内容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当时很生气,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拔足一通狂奔,而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后来天渐渐地晚了,那地方又偏僻得很,走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再加上他身上半文钱也没有,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正是害怕的时候,就遇见了这个老乞丐。
是这人从破旧的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一碗阳春面给他,而至今他都还记得,这人当初笑着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做个小叫花。
那人还和他说,如果跟着他,以后阳春面管够。
彼时年少,他对说书人口中的江湖义气甚是向往,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还为自己突然多出了一个厉害的师父而欣喜了许多天,却不想那一次离家出走,是他见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自那人请命护送端懿长公主前往苍狼和亲,这事竟是已经过了有二十余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久到他就连父亲的样貌都已经记不清了,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还活着。
就在此时,突然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将丹弈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双眼的焦点晃了一下,才看清眼前那个倒飞出去的身影,以及满地的鲜血。
师父!
他心下大惊,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骤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快走啊!!!”饱含内力的声音瞬间激荡开去,仿佛虎啸山林,惊天动地。
同时,树林间逐渐响起了昆虫振翅的嗡嗡声,那些曾在夜色中仿若星点的蛊虫,此刻全都在白日里现了原形,一群群,一片片,乌云似的从四面不断袭来!
忘尘见状,认出这是刚刚他们在林子外面遇见的那些虫子,不由得表情一凝。
“快撤!”他迅速转头,命令道。
说完,他自己却倒转手中的金刚杵,足尖一点,朝慕容鸩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一把拉起地上昏死过去的老乞丐。
此时满天蛊虫如黑雾笼罩,其中一小波更是将要与忘尘迎面撞上!
就在这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分,幸好混在人群之中的商陆一见慕容鸩起手,立马也跟着祭出了一只黄铜小鼎,操控着其中的母蛊,招来了数量不小的荧惑蛊冲进那团“乌云”之中,这才为忘尘争得了一线生机。
不过慕容鸩不愧为用蛊大家,甫一交手,商陆便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心知不是对手,于是不敢恋战,见忘尘脱困后便立即收手,跟着众人一起火速后撤。
而就在这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里,慕容鸩已将内力催至极限,只见他满袖盈风,衣摆翩跹,护身罡气陡然间将丹弈风的双臂震断,把那人重重地弹向空中。
霎时耳边的嗡嗡声极速放大,大片的蛊虫蜂拥而来,层层包裹住那道摔在雪地中的身影,那一刹那,依稀有惨叫的声音传出,却又好似只是错觉,而没过多久,地上便只余下一具森然白骨。
远处人声渐远,忘尘等人皆头也不敢回地朝外奔逃。
但这一回,慕容鸩眼睁睁看着这些蝼蚁仓惶逃去,却没有追上去,而是等那些人全都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后,才扶着荆棘神杖,又呕出一口血来。
空中飞舞的蛊虫正在狂欢,满地的尸骸尽是它们的食粮,其中一些似是嗅见了血腥味,苍蝇一样地落在他刚刚吐出的那口血上,不一会儿,雪地上就密密麻麻粘了满了黑色的虫子。
但他彷如未觉,如此站了一会儿,才闭上眼,另一只手伸至背后,轻轻颤抖着握住那柄匕首,一咬牙将其拔了出来,可这对于常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势,此刻出血量却仅有小小的一滩。而在拔出匕首后,慕容鸩身形摇晃了一下,只得用力地撑着手中的神杖,才险险没有倒在地上。
他随手弃了那柄匕首,又是一群蛊虫闻血而来,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眼角一颗鲜红的泪痣衬在雪白的皮肤上,如血点染了白雪,而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却是一片冷光。
无论如何,玄霄不可留。
看来之后,他还是要找机会杀了他,以绝后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