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两人一度都没开口说话。
斯威特外侧的那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侧肩膀和克莱恩的肩膀距离不到十厘米, 按照身边人的步伐迈着步子，视线压得略低，没有露骨地注视，但时刻留意着克莱恩的情绪。
路不长，离家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克莱恩抬头朝前方望了一眼，毫无预兆地出声：“那个时候，梅菲黛丝在想什么？”
斯威特抬眼顺他的视线看到矗立在夜色下的房屋，说道：“在想，你是个值得依靠的人。”
“原来是这样。”克莱恩苦笑。
斯威特的眸子滑到眼尾，扫过他的侧脸, 说：“我说过不后悔, 但现在有点后悔了。”
“？”
他半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还是梅菲黛丝，或许今天就是别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
倒也不至于。
那时克莱恩认为梅菲黛丝会离开, 回归自己的家族, 然后和某个门当户对的贵族结婚。
他甚至想过送梅菲黛丝点什么，当做嫁妆。
至少, 在梅菲黛丝消失以前，他一直都把自己摆在哥哥的位置上。
顶多被海曼灌醉那天晚上……晃了一下神吧。
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斯威特说起梅菲黛丝, 感觉颇为奇异, 克莱恩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 你只是被假象吸引了？你那时是梅菲黛丝, 我知道你不会长久地住下去, 才有耐心照顾你。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以九年前的样子出现……孤身一人的少年, 我大概率还是会收留, 但是，我不会那么小心注意，你或许就不会觉得我值得依靠了。”
“不，”斯威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问题不在于你，在于我自己。”
克莱恩的行为模式都刻在骨子里，前因注定的情况下，不会因为一两个外界因素改变自己。
在他还是梅菲黛丝的时候，克莱恩提起他，从来不说他对自己的伤害，只一再向梅菲黛丝强调：你哥哥帮了我很多。
克莱恩自律到严苛的程度，不是个因为对方不在意，就可以心安理得减轻恩情分量的人。
“就算那天我向你表明身份，你也会因为想要报答我而收留我吧？”
“……”
“你肯收留我，结局就是一样的。”斯威特自嘲地说。
“你好像并不了解自己的魅力所在。”
事实上，很多克莱恩习以为常的行为，是人类和人鱼之中都很难得品质，在茫茫人群中，耀眼到像是一颗夜明珠掉进沙堆里。
“是我以前太傲慢，忽略了很多东西，一旦有足够的时间正视你，很难不被你吸引。”
从他来到帕洛依港，又撞到克莱恩，就注定会喜欢克莱恩。
不只是他，任意一个人和克莱恩朝夕相处，都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好感。
“你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就算你不像照顾梅菲黛丝一样照顾我，我也会因为别的理由爱上你。你很迷人，克莱恩。”
“……”
克莱恩听过很多夸奖，像斯威特这么直白的，着实少有。
听得他脸上发热，不太自在。
在此之前，他没想到会聊到这个境地，原本要说的话忘了个七七八八，卡在这里不尴不尬的。
心里某个地方萌出一片芽，朦朦胧胧地想：要不要试——
思忖间，两人走到了克莱恩家门前。
就在这时，斯威特突然一手把克莱恩拦到身后，转向门边树丛的阴影里。
克莱恩怔了一下，问：“怎么——”
斯威特一手竖在嘴边，低声说：“有呼吸声。”
呼吸声？
先前海曼和斯威特的警告接连在耳边回荡，克莱恩神色一凛，收起悱恻心思，看向树丛。
海边风大，路边林叶一直哗啦啦地响着。
有人说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安静下来，便觉得这声音喧嚣得很，绵密不断，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密林中穿梭带起的刮擦声，让经过的人胆战心惊。
大约是克莱恩戛然而止的声音引起了树丛里的人的警觉，就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树丛剧烈一抖，一道黑影猛然窜出，伴随着阴狠的吼叫声，一道泛着寒意的冷光刷然在月色下闪过！
克莱恩想过会不会是斯威特听错了，直到被寒光晃了眼，丰富的经验让他迅速反应过来寒光的源头是什么，当下毫无俱意，就要迎上去掰断对方的手腕。
然而，站在前面的斯威特比他还要快上一步，一侧身，躲过锋利无比的刀刃，抓住那人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一脚踹在对方的膝盖上，暴起袭击的人顿时失去平衡，扑通一下栽到了地上。
月色下，扑倒在地的人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线缝之间还挂着树枝树叶，头发乱糟糟的，络腮胡子长了满脸，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宛如乞丐。
虽然身型缩了不少，但不难看出，这个人正是前段时间越狱的胡克。
斯威特把掉落在沙地上的刀踢远，毫不留情地踩到他的手腕上，一声脆响，胡克惨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叫声渗人，目光却像淬了毒一样死死盯着克莱恩，如果目光能杀人，克莱恩怕不是早被他千刀万剐。
转头看到落在不远处的刀子，克莱恩后知后觉自己运气很好——要是今晚他没有和斯威特一起回来，以正常人的耳力，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细微的呼吸声。
危机情况下他或许可以做到避开致命伤害，但少不得得受点其他的伤。
饶是斯威特提前示警，他们有所防范，胡克在暗处突然袭击，也不是那么容易躲开的。
万一斯威特刚才躲闪不及，凭那把匕首的锋利程度，也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克莱恩心底便擦出些火气来。
他俯身捡起那把匕首，目光拂过锋利到足以刺伤人类视线的刀尖，转头朝胡克的方向走去。
他的意图太明显，匕首尖端的锋芒刺眼，胡克眼中溢出惊恐，想要后退，后背却被斯威特踩住，只能拖住那只受伤的手腕，疯狂扭动想要逃脱，在扬起的尘土中呜呜嘶叫起来：“救命……我错了……不要……不要……”
“克莱恩，”就在克莱恩在胡克面前蹲下，把刀子贴到胡克的喉咙下时，斯威特出声制止，“把他交给治安官就可以了。”
克莱恩没说话，但握着匕首的手没有后退。
“不要因为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值得。”
按照阿弗尔王国的法律，囚犯不能死在行刑官以外的人手上。
即便特殊情况可以进行申诉，但申诉的流程较为漫长，这段时间内，杀死囚犯的人的行为要受到管控，直至判决结束。
克莱恩可以杀死胡克，而且根据胡克过往行径，进行申诉后，大概率会被无罪释放。
但是，一旦遭到管控，就有很大可能错过珍珠号的下一个航程。
胡克这条命，确实不值那么多。
“……”
抵在胡克喉咙下的刀刃稍微挪开些，握着匕首的手仍紧绷着。
斯威特的制止给了克莱恩思考时间，半分钟后，他低头呼出一口气，压下刚才急遽涌上来的怒气，冷静下来，起身退开。
“这里交给我，你去找治安官过来。”斯威特安抚道。
这是眼下最好的安排。
留克莱恩在这里，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因为胡克的某个动作或某句话动手。
克莱恩暗啧一声，冷冷扫过胡克一眼，转身朝港口的方向走去。
之后的几个月，克莱恩一直后悔没有当场结果了胡克——
当他走出去不远，经过路边低矮的树丛时，胡克忽然大吼一声：“你还在等什么！！快杀了他！！”
斯威特刷地抬头望向克莱恩，心神不宁的一瞬间被胡克钻了空子，他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从靴子里抽出另一把匕首，狠狠楔进了斯威特的小腿。
克莱恩听到胡克的吼声时警戒地退开，但树丛中没有人躲藏，一回头，正看到斯威特跪倒下去，又一道寒光扬起朝斯威特的脖颈落下，当下浑身的血液都坠向脚底，头皮冰冷发麻。
锐痛从小腿直冲头顶，疼痛中还含混着另一种灼烧似的感觉。
斯威特在受伤的情况下，躲开了胡克的第二刀，手臂外侧被划开了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大口子。
第三刀捅下来的时候，克莱恩已经赶到，一脚踢飞了胡克的匕首，紧跟着踢碎了胡克的下巴，直接把人踢翻过去，握着之前那把匕首直朝胡克捅下去，犹不解恨，实在控制不住想要给胡克的心脏一刀的时候，斯威特闷哼了一声。
克莱恩扬起的手一下僵住，上头的血气霎时消散，把刀往远处一扔，也不再管胡克，立即转身回去检查斯威特的情况。
手臂和小腿的伤口涌出的血把一小片沙地染黑，借着月光，能看出伤口边缘的颜色不太对劲。
斯威特额头满是冷汗，靠在克莱恩的肩膀上，已经快要失去意识模糊了。
那一刻，愤怒、焦急全部离克莱恩远去，除了呼吸频率远高于平时之外，他清醒得可怕。
发现伤口有问题，当即捡回那把刺伤斯威特的匕首，一手反握住，把斯威特背起来，大步来到岔路口，叫来一辆动力车，前往精灵医院。
半路上，斯威特晕了过去。
下车时，克莱恩是半搂半抱着把他挪进医院的，医院的光精灵用魔法将斯威特漂浮起来安置在一张床上，剪开他的衣服碰出光晕治愈他的伤口。
克莱恩看似冷静地旁观着，实际上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眼见着斯威特的伤口愈合，眉目稍有缓和，谁知精灵手中的光晕刚一离开，愈合的伤口就再一次裂开，就像一张从中心被点燃的纸，伤口处的皮肤折皱陷落下去，泛起青色来，青色朝四周蔓延，范围越来越大。
光精灵不得不检查克莱恩带来的那把匕首，“这是——！”
她一惊，转身对书架一招手，一本书飞出来落到她手上，哗啦啦翻动，停在某一页。
光精灵手指点在书页上往旁边挪动着，看看斯威特的伤口，又看看书，脸色凝重道：“刀上涂了荆棘藻的汁液。”
斯威特的伤口还在扩大，克莱恩胸口一滞，握住颤抖的手，压着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种长在海里的海草，对人类来说无毒，但对人鱼来说剧毒无比，一旦接触到伤口，就会迅速渗入血液，对皮肉组织和内脏具有高度腐蚀性。”
精灵歉然道：“很抱歉，我的治愈魔法只能暂时性恢复他受伤的部位，但做不到精细地将渗入血液的荆棘藻汁液剥离出来。”
“没有任何办法吗？”
光精灵犹豫：“或许，他的同族掌握着对抗荆棘藻毒性的方法？”
克莱恩扫过病床上的斯威特，咬牙道：“请您在我回来之前，控制住他的伤势，不要让他的伤口扩散。”
光精灵道：“我会尽力。”
克莱恩退后一步，最后看了斯威特一眼，转身大步朝医院外走去，带起了一阵萧索的风。
*
迪克和丽莎的婚宴晚上十点散场，但当克莱恩终于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没有开灯，走到沙发边坐下，好半晌，摊开双手，借着投进来的月光凝视掌心——
几个小时前，他就是用这双手，把斯威特扶上动力车的。
他从精灵医院出来，就要到港口寻找人鱼，没想到刚好碰到了返回岸上的帕顿管家——这大概是今晚唯一一件顺心事。
帕顿管家得知斯威特受伤，和克莱恩一起赶到精灵医院，拜托光精灵即时治疗，一起乘动力车赶到海边。
他站在沙滩上目送帕顿和斯威特沉入海里，不等回过神，就被巡逻官带回了治安所。
是帕顿就近通知的巡逻官，胡克被带回治安所的时候奄奄一息，在光精灵的救治下恢复过来。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审讯环节。
克莱恩住的地方虽然在港口边，但没有行人经过，除了斯威特没有人能证实他的话。
先后有三四个调查员对他进行询问，他也将事情经过重复了三四次，直到海曼得到消息赶到治安所，亲自对胡克进行了一次审讯。
海曼的审讯风格颇为狠厉。
克莱恩不断听到隔壁传来胡克的惨叫声，以及海曼对光精灵的命令：“治好他。”
胡克在反复的折磨中，终于被撬开了嘴——越狱之后，他伺机报复克莱恩，一直在帕洛依港到处躲藏，就在迪克和丽莎的婚礼前夕，有一个人鱼找上了他。
那个人鱼的家族因为帕洛依港海啸事件，遭到斯威特的放逐。
他在流放中途逃跑，返回温莎海域，想要找机会对斯威特下手，为家族报仇。
但他身为人鱼，根本无法伤害血统远比自己纯正的斯威特，便找上了胡克做自己的帮手。
克莱恩的混血身份瞒不过人鱼，他给了胡克两把沾有荆棘藻汁液的匕首，向胡克保证，即便没能刺中克莱恩的要害，只要匕首伤到克莱恩，克莱恩就会因为衰竭而死。而条件，就是让胡克用这把匕首刺伤斯威特。
审讯结束之后，调查员们根据胡克的描述画出了人鱼的画像，胡克本人则在海曼的亲自押送下，移送到了阿弗尔王国看守最严格的监狱，等待审判。
一切事情告一段落，克莱恩才从治安所里出来，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路上斯威特跪倒时的场景反复在脑海里回放，鲜红的血流到手上，沿着手心蜿蜒流到手臂上，背上、脖颈上到处都是，很凉，并不腥，反而有股浓重的冰霜味道，像是一捧雪迎面扑来。
审讯的时候，海曼给了克莱恩清洗换衣服的时间。
明明身上的血已经洗干净了，他却有种斯威特的血仍在手心里的错觉。
他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时而想起斯威特刚来帕洛依港时，站在阳台上漫不经心地投来的那一眼，时而想起梅菲黛丝低头在本子上写下的漂亮字句。
帕洛依港的小屋水波一样散开，又来到了珍珠号上，黎明破晓，斯威特坐在栏杆上，仰头望向瞭望台与他对视……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斯威特脸色苍白地躺在精灵医院床上时的样子。
直到海平线上空泛起鱼肚白，客厅里的祖母钟敲响了四声，他才像是被什么触动，稍微改变了一下姿势。
长裤的口袋里有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
克莱恩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串钥匙。
载着斯威特前往海边的时候，帕顿管家把钥匙交给他，让他去斯威特的卧室里看一看。
他盯着手心里的钥匙，收紧手指，起身时摇晃了一下，缓缓呼吸了片刻，步履平稳地走出家门，来到斯威特的家。
两座房子离得很近，但克莱恩来这里的次数不多，除了九年前的几次之外，大多时候都是止步于院子。
至于斯威特的卧室，就是当年来往最密切的时候，也不曾踏入过。
推开斯威特卧室的门，摇亮一个放在门口柜子上的光球，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柔和的光晕照亮。
屋子里的摆设，和克莱恩小时候和迪克他们一起爬阳台看到的差不多，只有一些家具换成了时下的款式。
克莱恩本想去阳台看一看，走过床一个男是风。边时，被一团隆起的暗色吸引了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一枚藏青色的海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起初，克莱恩以为那是另一枚海螺。
走近拿起来端详，发现海螺上有许多裂纹，仿佛经过了撞击，碎裂的缝隙之中，还有一些黑色的细砂卡在其中。
那是布加提纳矿石城矿坑里的细砂。
克莱恩瞳孔微缩，仍抱着怀疑的态度，敲了海螺两下放到耳边，里面果然传来斯威特的声音。
留言的时间横跨了一年半，从他第一次在奥莱里的公海上把海螺交给克莱恩，一直到昨天为止。
原来他们在甲板上隔空对视的那些天里，斯威特并不是沉默度过的，每一天，都有几条留言。
【我从没把你当成宠物，对我来说，你是爱慕对象……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让你难过，我很抱歉。】
【我没有想取代梅菲黛丝，只是以为，你看到梅菲黛丝会开心一些。】
【我说谎了，就算你把海螺扔在我感知不到的地方，我也会找回来。】
【今天看到你了，我很高兴。】
……
克莱恩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扣响海螺。
偌大房间里，清冷却饱含温柔的声音不断匀散在房间里，然后再度响起。
昨天斯威特说，他说过不后悔，克莱恩没能听懂，直到听到了来自一年半之前早该听到的留言——
【我在想，如果我选择成为梅菲黛丝的话，你会不会原谅我。也许真的是我选错了，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比起被你拥抱，我更想拥抱你。】
【如果我再问你一次，你的答案还会和之前一样吗，克莱恩？】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不定时的掉落归到晚上的更新里啦~我巨长！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