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卫唐仲,你可知罪?”
林知县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杯盏往茶案边一磕,摆出父母官的威严。
唐仲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抬起头来。
“不知大人要定小人何罪?”
他被捕快们一路押进县衙,受审的地方却不在公堂,而是县衙一处偏厅当中。
一进来,押解的捕快们通通关门退了出去,偏厅中只剩下林知县,和站在一旁的主簿。
事出反常必有妖,唐仲只觉得,他们应该还有其他打算。
“还装蒜!”
林知县一巴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震得杯盏哐当作响。
主簿忙递眼色过去,示意他来说。
“听说你每旬,都要去福兴大酒楼一次。每次过去,要么关起门来与刘掌柜密谈,要么直接进入后院避人耳目。这些我们都有人证,你认不认?”
唐仲还不知,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便顺着主簿的话:“请问人证何在?可是亲眼见到,或是亲耳听到我和刘掌柜分银子?”
林知县:“唐仲!现在单独问话,是在给你机会,可不要不识好歹!”
“大人息怒,我来,我来……”主簿再次压下了林知县的火气,继续扮红脸。
只见他轻叹着踱步过来,在唐仲身侧缓缓蹲下。
一开口,便是惋惜的语气:“唐仲啊,你可是清江县,甚至是整个永宁府,唯一一个世袭城门卫。要知道,许多普通百姓即便打破了头,都争不到一个官府差役的位置。”
“而你,今年不过十八,就已经是东城门在册的差役了。这其中固然有你父亲的功劳,更多的却是上头的恩典,要珍惜才是!”
若是在以前,唐仲或许还会巴结衙门中人,想要蒙混过关。
但如今,见识过林知县如何压榨城中百姓之后,他对这群贪官蠹吏,发自心底的厌弃。
“小人愚笨,主簿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见暗示了许久始终不见起色,主簿哼了一鼻子,抖落袖子站起身来,索性把话说开。
“林知县念你有修建人民广场之功,又招租广告位为官府增加进项的份上,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到底跟城中哪些商户有来往!”
林知县脸上此时正浮出得意神色:“以你的能力,若说经商牟利只跟一家酒楼来往,本官是不信的!”
唐仲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两人打着从轻发落的幌子,只是想诱他说出其他商户,好以此为由搜刮民脂。
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主簿继续苦口婆心:“人有高低贵贱,士农工商,自古皆然。你身为官差,又何必自甘末流,去维护那些低贱的商人?可别作践了自己的铁饭碗!”
正如主簿所说,生活在这个朝代的人,被阶级身份的框架牢牢焊死在各自的位置上。
读书入仕才是正道,买卖经营却是钻营逐利,自甘末流。
可是,有没有想过,这些商户也都是平头百姓,也是奉公守法的普通国民。
什么自甘末流,什么铁饭碗!要他为了自己,出卖刘掌柜,高家父子和王铁匠。
做不出来!
“没有商人想要与我勾结!”唐仲直起腰杆,朝前头的林知县肯定回话。
“不过是我以官差的身份,每到旬日便去福兴大酒楼恶意赊欠。店里的运菜骡车每日要从东城门经过,他们若是不给我好处,我便要仗着手头这点微末权力,强行扣下车驾,让他们这一天都无法开门做生意!”
“什么!”
林知县显然不信,有人居然将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本官劝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唐仲直接略过林知县话里话外的警告,坚持道:“小人想得很清楚,句句都是实话。知县大人生财有道,我等自当上行下效,也得主动学会吃拿卡要不是?”
“放肆!”
原本放在案上的茶盏,此刻结结实实砸下来,在唐仲身侧摔成碎片。
“冥顽不灵!等到过堂审判时,看你是不是还像今日这般嘴硬!来人,带下去!”
门外的衙役听到吩咐,迅速进门,一左一右擒着唐仲的肩膀,将他押了下去。
好半天过去,主簿才观察着林知县稍缓的脸色,小心翼翼探问道:“是否要将福兴大酒楼一干人等,也拘到牢里?”
林知县揉着太阳穴,摆了摆袖子。
“明日同知大人就要到县里了,此事没找到由头,先暂且放一放。等应付了同知大人,本官可不管什么证言证词,拉到牢里去挨顿鞭子,通通都老实了!”
“那……等在外头姓张的城门卫,该怎么处置?”
本就气血上涌的林知县,听到这话太阳穴又在突突直跳。
听说查账的同知大人下来,他已经够忧心了。眼下,在通商的唐仲身上又没捞到油水,他更是烦闷不已。
一天到晚,怎么还有数不完的小事来请他定夺!
“你看着办!别让他这些天乱跑乱说就行!”
主簿点点头,琢磨着得在后院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老张一并关几天才行。
“对了大人,据前头的弟兄回报,已经追到永宁府的地界了,还是没有陈元宝的踪影,是不是……”
“加派人手去找!”林知县只觉得额上青筋暴跳,习惯性想要去抓案上的茶杯往地上摔。
左右抓了个空,在看看门边一地的碎瓷片,更是火大。
“去!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无论死活,必须给本官抓回来!要是坏了本官升迁,要你们好看!”
“是是是!”主簿拱手,立马跑出门去。
#
县衙大牢就设在公厨旁边,唐仲之前每次来领饭食,都要从门口经过无数次。
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来。
穿过外间大门,牢里的光线瞬时暗了下来。
唐仲眼睛不适应,一时之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两边的狱卒押着自己,往大牢的深处带去。
湿腐的气息中,夹杂着几分霉臭,越往里走越是浓重。
唐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刻身下踉跄,被人推搡着进到一间牢室中。
“就这了,进去!”
狱卒撤下他身上的锁链,关上牢门快步离去。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刻也不愿在这样幽暗潮湿的环境里多待。
等到眼睛适应过周围的环境,唐仲走到牢柱前,看着眼前的县牢,心中拂过一丝悲凉。
他身处的小牢室,靠着墙尚有一扇小窗通气。
而对面的大牢室中,不仅更加昏暗,而且每间牢室中拥挤逼仄,至少关押了十数人。
他们中,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
但跟想象中不同,这里并没有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相反,整座县牢里,除了门口时不时传来的狱卒们说笑声,剩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也是,有这样一位父母官只手遮天,喊冤又怎会比银子更有用?
渐渐冷静下来后,唐仲只觉得有些可笑。
说林知县爱财,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不是为了多挣些银钱,他又何必到处张罗副业,天天盘算着何时才能暴富?
但细细想来,林知县那些只顾敛财不顾道义的行径,自己还是学不来。
或许,这就是他能高坐大堂,而自己只能蹲牢下狱的区别吧!
估摸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几个字,在清江县算是放屁了!
之前在县衙偏厅中跪了太久,唐仲觉得膝盖仍在隐隐作痛,找了个干些的稻草堆坐下,将腿脚伸直,后脑勺靠在坚冷的砖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唐仲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着牢柱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腰间挂着钥匙的狱卒,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胡头儿,你怎么来了?”
唐仲又惊又喜,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牢里探望自己的人,竟然是胡秉义。
胡头儿板着脸,等到狱卒带完路回去,才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小子,当真在外头勾结商人?”
见唐仲闷头不作答,他索性不提了。
“也罢,反正如今已经被关进来,什么由头也不重要了。”
说着,胡头儿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穿过牢柱递到唐仲手上。
“已经跟段牢头打过招呼,让他给你找个干净些的牢室。但保不齐手底下的狱卒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三个孩子,没法子替你打点关系。这里是些散碎银子,你揣在身上,若是遇到难缠的狱卒,就拿些出来打发他们。”
“这……”唐仲没有想过,胡头儿会替自己打点这么多,心中涌起酸涩,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快收着!说好了,这些算你借的,出来之后,可都得从饷银里扣!”
胡头儿气势汹汹,可话音末尾,还是有些轻颤。
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此情此景下,还能说些什么。
半晌,到底是胡头儿不甘心:“他娘的,你平时脑子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就不能替自己想个逃脱牢笼的法子吗?”
逃脱牢笼?
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要硬拼一块地域上的绝对权威势力,只会付出成倍的惨重代价。
他想过了,无论是单九爷,还是杨家和齐家人,都没有把握能救他出来。
如今,他并没有生命危险,贸然行动,只会害了旁人。
恍惚间,唐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摸向自己的袖袋。
紧接着,他掏出一个纸团,递到胡头儿手上。
“这是?”
“这是我设计驴动船时,列算式验算各部位尺寸的草稿。”
胡头儿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惊掉了。
“那驴……”
自己声音太大,他生生憋住一口气,压着嗓子重新开口:“前段时间,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又让林知县得到褒奖的驴动船,也是你他娘的弄出来的?”
唐仲苦笑道:“算是吧!”
#
一大早,清江县西城门口,林知县穿着熨烫板正的官服,立在城门正中。
在他身后,还站着衙门里的三班衙役,同样收拾得精神利落,端端正正地站成数排。
巳时许,马队引着一辆矮篷马车,出现在前方的官道上。
“来了!快!把东西端上来!”
林知县一声令下,身后的县丞和主簿纷纷端出茶水和点心,立在他左右两侧,翘首以待。
正向西城门驶来的马车中,小厮同样伸长了脖子。
此前听说了好些关于清江县的稀奇事,早就想来看看这座小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厮撩起帷帘一角,还没将城门看个仔细,就满脸疑惑地坐回位置上。
“前头来了好些人,像是在专程迎接大人。”
柳同知掀起眼皮,微微隆起的颧骨下,扯出一丝不屑。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群曲意逢迎的庸吏。传话出去,城门口不许停车,直接快马加鞭赶到驿馆去!”
小厮挠挠后脑勺:“难道就这样晾着他们?”
“晾着就晾着吧,林知县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了!”
马车外,林知县正昂着头,已经提前就位抬起胳膊,只等柳同知大人的马车停下,他便亲自躬身行礼。
谁曾想,前头的马队越行越快,眼看下一刻就要穿过城门,竟丝毫没有要勒缰绳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林知县连忙躲闪开去,只觉得马鼻子里的热气,都已经喷到他脸上了。
马蹄嗒哒作响,整队人马从西城门下疾驰而去。
一时之间,西城门下尘土飞扬,咳声震天。
等到尘埃落定,林知县和城楼下的众人身上,都积了一层灰。
林知县忿忿地抖去身上的扬尘,望着东去的马队,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心头不住暗骂:“姓柳的,只等本官的调令下来,以后谁要向谁作揖行礼,还不一定呢!”
几乎是柳同知的车驾驶过西城门的同一时刻,远在数百里外的总督衙门前,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台阶上。
“哪来的要饭的,滚滚滚,一边待着去!”
守门的差役斥责几声,阶下的人却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该不会死在门口了吧!”
看不清男人的面色,差役从门后取来棍棒,想着用棍子试探一二,看看究竟是死是活。
就在棍子即将落在男人前胸的当口,一只满是泥污的手奋力抬起,死死抓住了棍子的另一头。
“总督大人!小民有要事,求见总督大人!”
#
林知县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永宁府来的刘同知,比想象中更加难搞。
一行人才落脚到驿馆,连凳子都没焐热,就催着要县衙将历年的账本一一装箱,送过去查验。
林知县即便心底怨气丛生,却不敢直接违抗。只回话说县衙后院里,已经备好接风的酒菜,盛情邀请同知大人过来赏光。
不想派去驿馆的差役,被同知大人手底下的差官打了两板子赶回来,顺便带话催问,账本究竟什么时候送过去。
林知县只觉再次被打了脸,气得跳起来直捶桌子:“他娘的柳若存,当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大人莫气,他这是在着急跟您抢时间呢!”
主簿将林知县扶回到太师椅上,继续道:“柳大人几次三番上门来催,不就是知道,能为难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吗?大人莫气,总督衙门的调令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再忍耐个把天,到时候一举升迁成柳同知的上司,看到底是谁整治谁!”
一语道醒梦中人,林知县回过味儿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通泰了。
“吩咐下去,这几日紧闭衙门。若有人来问,就说本官政务繁忙,亲自下乡巡视去了!”
差役得令退下,林知县缓缓起身走到门前,看着外头明媚的春日暖阳,不由得闭起眼来诚心祈求:“烦请天上的值日功曹,保佑总督衙门的特使,速速到来!速速到来!”
或许是林知县的一片升官痴心,打动了上苍。
一连两日的闭门苦等之后,第三日中午,手下差役来报,总督衙门的特使马队,已经在城外最近的驿站歇过脚,正打马朝清江县城赶来。
林知县犹如惊蛰后的虫子,好不容易捱过了严冬,终于可以爬上枝头,重新振作精神。
“来呀,打盆清水过来,本官要好好梳洗一番,出门恭迎调令!”
半个时辰后,紧闭的县衙大门轰然中开,穿戴一新的林知县走在前头,英姿勃发地跨过门槛,容光焕发。
“大人您瞧!来了!小的提前给您道喜了!”
“恭喜林大人升迁!”
身后的官吏次第迈出门槛,面上皆带着喜气,围绕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道贺。
林知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打头的特使勒缰下马,他拢了拢袖子,威风八面地走下台阶,行到特使面前。
姓柳的,你不是横吗?等宣布了调令,看谁把谁踩在脚底!
“清江知县林岳,接令!”
林知县扶了把头顶的乌纱,躬身向前摊开双手:“下官林岳,接总督大人调令。”
特使郑重摇头,纠正道:“林大人,这不是调令,而是革职令!”
“什?什么?”
“令,即日革去林岳清江知县一职,押送总督衙门查办,清江知县权值由永宁府同知柳若存代掌!”
特使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林岳,除下乌纱官袍,跟我们走吧!”
#
数个时辰后,清江县大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上去,像是来了一队人。
唐仲从昏睡中睁开眼,忽然发现,牢室外都是陌生面孔,其间还有一位面容冷峻,颧骨略高的大人。
他不认得这个时代的朝服,不过看样子,应该比知县的官阶更高一些。
只听得这位大人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与几日前林知县审问时出奇相似:“东城门卫唐仲,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