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另一头,两个男人正朝他走来。
说话的是走在前头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举着伞,一脸关切的表情。
后面的人小个子男人披着蓑衣,脸上也堆满讨好的笑意。
“小仲,回来啦!忙了一上午,累了吧!”
陈元宝倒也不拘束,一上来就拿起了亲友的范儿,好似自己跟唐家很熟络一般。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跟前。
见唐仲冷着脸,他假装看不懂脸色,继续问候:“小仲,不记得我啦?我是你阿婆娘家表哥的大外甥,论起来,你还得喊我一声表叔呢!记得吗?”
阿婆过世还不到四个月,陈记棺材铺掌柜的脸,唐仲怎么会忘记?
当初阿婆过世,没有棺木下葬,陈元宝不仅躲着不出来,还让店伙计将他赶走。
这口恶气,他憋在心头还没消呢!
既然当初嫌弃穷亲戚,现在又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上杆子攀关系来了?
唐仲觉得可笑,真是好大的脸!
“劳你老人家惦记,我还想多活几年,用不上你的棺材。不敢耽误你的大买卖,赶紧走吧!”
唐仲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明显是在催陈元宝赶紧走。
奈何他这位表叔仍是端着笑脸,不但假意听不懂,还继续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耽误不耽误,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咱们是亲戚,应该多走动走动,不然就生分了。”
说着,陈元宝招呼伙计王九上前,接过他怀里的两个油纸包,托在手里递上前来。
“这是专程从凤关镇酥香阁买来的点心,去晚了还买不到呢!快尝尝!”
“不必了!”
唐仲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直接道:“都找上门来了,有话直说吧!”
陈元宝赔笑两声,将伸进雨中托着礼物的手,干巴巴地收回来。
“瞧你说的,我们是亲戚,常常走动是应该的!”
可真是上辈子倒了血霉,这辈子才跟他沾亲!唐仲不吃他虚头巴脑的一套,哼了一声,抬脚就要走。
“别别别!我一会儿就说完,不耽误功夫的!”
拐弯抹角半天,懒驴上磨似的,终于进入正题。
“哎呀,小仲如今可是出息了!我早就听说,凤山村出了个有本事的城门卫。不仅建广场,还做广告,让那些店铺的生意好得没边!小仲啊,你可真是给唐家,也给陈家挣脸呀!”
“少拍马屁,说重点!”唐仲握伞柄的手指攥得死紧,最后一点耐心眼看要被磨没了。
“是是是,小仲你知道,表叔我也是做生意的,要是能有个广告位,对日后的买卖也是大有裨益呀!我今天也看到了,城楼上还空着两个广告位呢!你看,能不能想想法子,给我的铺子也弄一个?”
嚯!敢情打的是广告位的主意!还真敢想!
前头掌柜说得眉飞色舞,身后的伙计王九,也跟着帮腔:“是呀,与其帮外人宣传,倒不如帮衬自家亲戚的生意,总归是一家人嘛!”
唐仲忍不住笑出声,确认道:“你是说,给那个棺材铺也弄个广告挂城楼上?”
“对!”陈元宝以为有谱,立即点头如捣蒜。
“总归是东城门的事,你如今又这么出息。听说城门守正很器重你,我想着,只要你跟他打个招呼,说这是家里的买卖,他也不好收高价不是?”
王九继续帮腔:“对啊,都是亲戚嘛!我们也不是不给银子,就是能不能看在您的面子上,少付一些。”
唐仲总算听明白了。
“想租广告位?还想绕过拍卖,直接拿内部价?是这意思吧?”
“对!还是小仲一说就透!”
“就是就是,我们就是这么盘算的!”
唐仲看着面前目光灼灼的两人,只觉得满脸都写着四个字:痴心妄想。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见识过这般势利眼的人物。
蹬鼻子上脸还浑然不觉,真不知脸皮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来,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唐仲勾勾手,两人立马凑近附耳过来。
“出了青石巷,顺着白马街往西走,到十字路口往左,再行两百来步就是县衙。你们把刚刚的话,跟林知县重新说一遍,只要知县大人同意你走后门,我立即遵命。”
陈元宝干笑两声:“这……小仲说笑了,真是的,这会儿说正事呢,还跟表叔调皮。”
“东城门的广告费一半上缴县衙,只要县衙同意,棺材铺的广告爱挂哪就挂哪。”
“怎么……不是城门说了算啊?”
眼见两人黄粱梦碎,脸上双双浮起一阵惊诧,唐仲心头暗爽。
“有种去县衙,没种就哪凉快哪待着去!”
撂下句话,他心头也畅快多了,自顾自回院子去,徒留两人在冷雨里神思凌乱……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呗!”
王九不死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刚才唐仲话里话外的数落劲儿,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想求人办事,换平时他早骂回去了。
“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守门的,得意什么!我呸!”
王九朝着唐家宅子的方向咒骂几句,声音却不敢太大,权当过个嘴瘾。
等回过头来时,好巧不巧,他正好瞧见对面院子里熟人。
“那不是高老头子吗?”
方才在广场边的茶摊里,他们只打听了唐仲的住处,没想到高家父子也在青石巷。
“奇了怪了,他们居然门对门住着,该不会以前就认识吧?”
王九嘴里没个把门的,陈元宝却把这话听了进去。
广告位虽没了着落,高家父子的猫腻里,却说不定藏着新的机会。
“你说,他们父子俩在凤关镇待了那么多年,怎么突然就翅膀硬了,想着要另起作坊单干?做了那么多年棺材,说换就换。”
“掌柜的意思是?”
收起方才巴结唐仲时,哈巴狗般的嘴脸,陈元宝到底是个做了许多年生意的老油条,立即闻出了些门道来。
他顺了顺嘴边的两撇胡子,琢磨道:“会不会在这之前,高家父子就已经沾上唐仲的光了?”
……
高家院子里,高老爷子正忙活着给最后几张桌子抛光,高樟则出门租马车去了,准备下午将这批桌椅运到码头。
担心雨水带起泥,弄脏了完工的桌椅,高家父子在屋檐下系了张宽大的油布,一直延伸到院子边。
油布下面,成套的折叠桌椅,依照四人位、八人位、十二人位依次列好。
“高老哥,好些日子没见了,原来你住在青石巷啊!”
听到声音,高老爷子把头从桌子后抬起。
看到老东家突然造访,有些意外,但他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更何况手里又赶着工,便只是朝两人点头示意。
“院里乱,恐怕脏了陈掌柜的衣裳。”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进来随便看看,你忙你的就好!”
没等主人家邀请,陈掌柜自顾自推了院门进来,收了伞站在油布下,来回盯着周围成品的桌椅。
这批订单催得紧,下午就要装船发走,高老爷子手里忙活着,也懒得开口应付,索性继续埋头打磨支撑桌面折叠变换的支架。
陈元宝还是头一回看到高家的桌椅,甫看之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直到他注意到屋檐下,高老爷子的动作。
只见高老爷子每打磨好一处支架,便会将桌面的一角推回桌内。不一会儿功夫,原本一张大圆桌,竟变换成了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当真是新鲜玩意儿!
下一刻,他也走到一张方桌前,学着高老爷子刚才的动作,在桌面下来回摸索。果然在隔板后面摸到一块弧形的桌面。
哗啦,在陈掌柜的拉动下,弧形桌面顺着滑道升出,竟和原本的四方桌面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
之前高家父子说要去清江县城做家具,他还嗤之以鼻,觉得桌椅价贱,卖不出多少钱。
没想到,他们做的竟是这样精巧的桌椅!
王九也好奇地凑过来,围着桌子来回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桌角烙刻的标记上。
“唐门桌?掌柜的,设计桌子的高人也姓唐!”
陈元宝恨不成器地在王九脑门上一敲,压底声音:“笨!小小的清江县里,哪有那么多高人!”
“难不成,这也是那姓唐的……可他年纪那么轻,这些桌椅样式我们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
“广场上那些健身器材,难道我们之前见过吗?还不是他弄出来的!”
王九这才转过弯来,重新望了眼对面的唐家小院。
“还是掌柜的有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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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唐家屋宅里,正弥漫着饭菜的清香。
唐猛喜欢吃虾,正忙得不亦乐乎,才一会儿功夫,面前已经堆起小山似的虾壳。
看唐仲吃饭不专心,连筷子也没动几下,唐猛咬了咬牙,把手里刚剥好的虾仁放进他碗里。
“二哥吃吧,我都弄好了!”
“嗯?好。”
唐仲这才回过神,将虾仁夹进嘴里。
今天的饭菜分量不够四个人,唐叔想着自己少吃点,好让当差的哥哥和两个长身体的妹妹,都能吃饱些。
还没吃几口,他便停了筷子,拿勺子给唐彪喂鸡蛋羹。
“二哥,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
见唐老三和唐彪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唐仲赶紧打个哈哈,糊弄道:“就是在路上遇到两只厚脸皮的苍蝇,围着我转圈飞,好半天才撵走。我在想,要是他们下回不知好歹,敢飞到家里来,该用什么法子赶走。”
“用拍子,我这就去拿!”
“不用,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顾不得唐仲劝阻,唐猛已经从凳子上跳下来,匆匆去拿能为兄长分忧的家伙事。
唐仲没办法,随她去吧,只是嘱咐唐老三,若是遇见陌生人,千万别开院门。要是遇上紧急事情,自己不在,要向孙家和高家求助。
“二哥说的我都记下了。”
唐老三向来是个省心的,唐仲自然放心,但嘴角刚浮起的笑意还没传到眼角,他面上的表情又凝住了。
晃眼间,他才看见,唐猛座位的凳脚下面,正垫着两本书。
拿起来一看,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都是特地买来给她启蒙识字的。
竟然拿来垫凳子!
“找到了,找到了!”
唐猛在她和妹妹住的西屋里,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个竹编的苍蝇拍,喜滋滋地跑回来,送到兄长手上。
唐仲也不负她这一趟辛苦,抓起拍子头,先一棍子敲到唐彪的手板心上。
“不是说再也不打我了吗?怎么又挨手板?”
小姑娘委屈巴巴嘟起嘴,自己找来的棍子自己挨,她找谁说理去!
唐仲气不打一处来,命她背靠着墙壁站好,翻着手里的书质问道:“上面的字都认全了吗?就敢拿来垫椅子!过了年,已经六岁的人了,还是个文盲呢,就敢折腾书了!”
“上次给你留的作业,是十日内背熟《三字经》,后来我差事忙,反倒给忘了。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你把两本书都背给我听!”
东窗事发,唐猛如临大敌,手指在袖口来回绞,嘴里磕磕巴巴背了几段,明显过不了关。
唐仲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后世辅导作业的家长们内心深处的痛。
眼看着二哥鼻子都快歪了,唐老三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小猛她没进过学堂,要她二十几日内就背出《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是太难了。二哥,要不我这些天多给她念念,你过段时间再来检查?”
唐仲对这个理由可不认,唐老三不也没正经进学堂吗?怎么不用他教,也能把两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二哥你忘了?之前村里有位先生来开过一个蒙学,我进去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先生嫌村里孩子少,就停了蒙学,我没法子,后来才偷偷往乡学跑……”
也罢……
既然唐老三说情,就卖他个面子,谁让他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呢!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这个时代小孩启蒙的方式,一上来就背书认字,门槛确实有些高,尤其是对于唐猛这种玩性正盛的。
对了,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启蒙来着……
不到一炷香时间,两张宣纸被贴到墙上,差不多跟唐猛个头齐平的位置。
唐猛老老实实坐正,面前的桌上已经备好了宣纸和笔墨。
在凤山村时,她山上山下野惯了,不觉得日子辛苦。可一进城,天天将她关在家里不说,还非要背书认字。
她只觉得做个小孩真难,做个城里的小孩,更难!
抬头看着墙上歪歪扭扭蝌蚪似的东西,小姑娘只觉得脑子里更懵了。
唐仲拿着苍蝇拍,端起学堂先生的架子,不苟言笑,指着宣纸道:“这是拼音表,左边是二十三个声母,右边是二十四个韵母。今天先教你学四个声母,听好了,跟着我念,b-p-m-f。”
唐猛觉得别扭,却又不敢不学。兄长现在,可动不动就要打人手板的!
于是,她只好学着兄长的奇怪发音,跟着念:“b-p-m-f。”
来来回回教了三回,基本上纠正好发音后,唐仲开始布置作业。
“将这四个声母在纸上挨个抄写十遍,啊不,三十遍,边抄边念。明天中午,我要回来检查听写!”
唐猛眉头一皱,只觉得大事不妙,抓起手边的毛笔,埋头在纸上操练起来。
唐仲满意地点点头,感受到妹妹被作业支配的恐惧。
对嘛,这才是小文盲该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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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城门落锁。
终于到了胡头儿最期待的时刻!
他早在今日下午,就已经去钱庄换好了碎银子,又将县衙的五成亲自送了过去。
眼下,就等着往自己口袋里分钱了!
“快,都进来,把门带上!”胡头儿催促最后进来的唐仲和赵力,分钱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老张倒是不用人催,早早就在桌边坐下。
东城门卫队四个人,刚好一人占一边。
胡头儿把一包散碎银子,直接摊在桌上,颇有些山大王分赃的气概。
“这里是一百八十七两银子并半贯铜钱,你们说,怎么分?”
包裹的布揭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在油灯下熠熠闪光,简直比天上的星斗还亮眼。
“以前怎么分,现在就怎么分呗!”赵力可等不及了,抓了块碎银子用门牙一磕,在上头留下两个整齐的牙印。
不错!比县衙这个月发的月银成色还好!
胡头儿狠狠地推了把赵力的肩头,把带牙印的碎银子从包里摘出来。
娘的,沾了口水的银子,他可不要!
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回正事:“你们有所不知,邓二虎已经从牢里放回家了,听说,他回去之后疯病犯得少了,经常也能下地干活。
眼下,他就算正式从东城门卫队除名了,之前分给他的银子,我已经托人送去他家里,这一次,就不用给他分了。”
见众人点头无异议,胡头儿直接拍板:“那就按老规矩,零头不算,整银平分!”
一直没说话的唐仲,适时从旁提醒:“要分成四份,别算错了。”
总共四个人,分四份当然是把他算在内!听见唐仲主动开口,应该是不再跟他计较的意思,老张嘴角隐隐向上牵动。但还是尽力控制表情,不让旁人看出他在偷着乐。
“那就是,每份四十六两银子。”
说着,胡头儿取出专程从钱庄借来的小称和剪刀,很快便将一堆碎银子在桌上分成四份,只余下三两并半贯零头放在布包里。
赵力领到了带着牙印的那一份,喜滋滋地揣进钱袋,到里间压箱底去了。
唐仲也将银子包好,塞到腰间,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坐在对面的老张。
只见老张等其他三人各自领了银钱,也伸出手来摸向仅剩的一堆碎银子。
唐仲眼疾手快,立即抢在前头,把银子直接抓进桌上的布包里,和里面的零头一起包好,推到胡头儿面前。
“这份是公款,老规矩,还是由胡头儿您揣着吧!”
胡头儿愣了片刻,看看左手边的唐仲,再瞧瞧右手边脸色难看的老张,很快便咂摸过味儿来,将布包往怀里一塞:“对对,差点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