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出去!再不走,我可要放狗啦!”
说话间,店伙计将手里发黑的银圈向外一丢,银圈在青石板台阶上蹦了两蹦,顺着台阶骨碌碌滚落下去。
唐仲忙从房里追出来,腿刚刚迈出门槛,听见身后「嘭」一声,伙计将店门重重关上。
先前赶骡车时,唐仲才记起来,离家最近的凤关镇上,有户唐家的表亲,做的就是棺材营生。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唐仲决定照顾自家亲戚的生意。
稍加打听,他便直接将骡车停在这家陈记棺材铺门口,而后施施然进到店里。
店伙计许是看他穿着破旧,招呼都打得没几分热情,唐仲倒浑不在意,自家亲戚的店铺,能包涵就尽量包涵。
在陈列的几口棺材里挑拣一番后,他选中了一口朱漆柏木的厚实棺材,抬手叫伙计过来谈价。
伙计抄着膀子斜眼瞧着,再度看看面前的人,确实是一股穷酸气息扑面而来。
伙计也不啰嗦,直接开价五两纹银,一分不少。唐仲嘿嘿直笑,攀上伙计的肩膀,强调老板是自己的表叔,大手一掏翻出腰包里的小半吊铜钱,要求优惠优惠。
“没钱便滚,少跟老子装蒜!”
“别这么死板嘛,你看,我这还有个银镯子,说不定是前头哪个朝代的古董,你瞧瞧。”
唐仲绷着笑脸,将镯子往伙计面前送了送。谁知伙计随便瞟了一眼,半分情面也不留,抓起镯子就往外丢。
凤关镇的路面上皆铺着黄土,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积了大大小小好些水塘。
唐仲在棺材铺门口的黄泥塘里摸了好半天,才捡回银镯子,拿袖子揩了揩上面的泥水,转身又跨上台阶去拍门。
“伙计大哥开开门呐,我真是你家掌柜的表侄子,不信请他出来瞧瞧!”
“大哥,我不买那么贵的棺材,你把店里最便宜的卖给我好不好?要是钱不够就先赊着,过些天就来还!我就在县里东城门上班,正经单位!公务员!”
“表叔,表叔你在家吗?我是唐仲,你的表侄子呀!你也不忍心看你舅母没有棺材下葬吧!”
磨了大半天嘴皮子,店门仍旧紧闭,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分明是老板的亲戚,怎么一点回寰余地都不给?伙计也太不近人情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唐仲倒不气馁,他相信,只要见到那位陈表叔,棺材的事就好办!
牵着骡车,他走过正街的一排铺面,转进后头的窄巷。骡车不方便通行,他便随意找了个木桩子拴好,独自钻进巷子。
陈记棺材铺就在正街的左起第五家,唐仲边走边数着门户,终于在一处青砖院墙外停了下来。
旁边几户人家,垒院墙的石头大大小小随意堆叠,一看就是山上刨来的。
相比之下,陈家的青砖墙显得气派多了。不仅砖块样式整齐划一,连院墙都高出旁人一大截。
不愧是家大业大的棺材店老板,连后门都如此气派。
门庭高大,主家心胸自然开阔。唐仲先在心里,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表亲竖起大拇指,手刚摸到门环,便听见里头传来一老一少的声音。
“确实走了吗?你看清楚了?”
“不会有错,我亲眼瞧他牵着骡车,出镇子去了。”
说话的人正是方才的伙计,唐仲对他欠揍的声音非常熟悉,不由得由把耳朵往院门上贴了贴。
“掌柜的,那小子反复说是您的表侄子,是不是真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们唐家穷成那德行,谁跟他们攀亲戚谁倒霉!我早上听说唐家老太婆没了,便只留你在前面守着,瞧瞧,果真被我料到了吧,唐家人还真好意思上门要棺材!我的棺材,怎会拿给他们那种人用?”
“谁说不是呢!掌柜的您再多棺材,也架不住每天死亲戚呀!不过,咱院里不是还有两口蛀了虫的蹩脚货嘛,反正没人要,索性卖给他得了,我先前看他还揣了个银镯子呢!”
“呸,就是烂在院子里也不能给他,你不懂,穷酸亲戚一旦招惹上,以后就再难甩掉了!”
“啧啧,还是掌柜的有高见……”
说话间,一团黄黑的影子从院外飞进,重重地砸到陈掌柜的脸上。
“啊!”
“谁!”
陈掌柜摸着满是黄泥的左脸,疼得直叫唤,赶紧指着院子外头,让伙计出去看看。
小伙计开门左右瞧瞧,除了院墙边一堆叠起的石头,再没发现别的可疑事物。
唐仲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等听见院门关上的声音,才从柴草堆里跳了出来。
一坨烂黄泥算客气的,要是下次遇上,他非掷块大石头过去不可!
一来二去,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身上揣的这几个子儿,想买口正经棺材是不可能了。
若是不用棺材,拿席子草草卷了尸身下葬,也太不厚道了!
在这副身子的记忆里,唐家阿婆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一辈子操劳儿孙,没过一天好日子。身故后的白事,是孙儿们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行,还得再想想办法!
低头琢磨间,唐仲没发现,窄巷口的青灰身影,已经注视他许久。
“骡子是你的?”
巷口的老头约摸五六十岁,须发皆已花白,稍显单薄的青灰短衣,让唐仲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老头指了指窄巷边的一块空地,唐仲转过头,看见他的黑骡子已经挣脱了缰绳,正埋头啃地边上的一颗白菜。
“对不住,对不住!”
唐仲小跑过去,朝骡子屁 股狠狠来了一巴掌。骡子吃痛,嘶鸣着撂蹄子蹦跶开,边蹦边喷口水以示不满,黑屁 股上五指分明的黄泥掌印,尤为醒目。
唐仲后知后觉干笑两声,双手背在身后,将手里的泥往裤管上使劲蹭。
菩萨保佑,但愿老头刚刚啥都没看见。
“白菜是你家的吗?多少钱,我赔给你!”
唐仲把话题拉回来,一脸真诚地去摸腰上的铜钱。老头倒是不吭声了,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阵,末了才冷冷留下句:“跟我来。”
菜地对面是一处院子,从外头看,跟其他山石乱堆的院落没啥区别。
穿过院门,进到一处不大的院子,院里四处堆叠着各种木桩和切好的板材,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刚好能过人的小路,显得尤为局促。
院中的木头堆里,一个打着赤膊的年轻汉子正埋头凿木,见唐仲进来,赤膊汉子斜过身瞟上一眼,又专心琢磨木头去了。
老头带着唐仲一路无言,绕到屋檐下,指着角落里一方物什淡淡开口:“运回去,好好安葬你家阿婆。”
反复确认过后,唐仲才看清楚,那用油布盖住的,竟是一方尚未涂漆的棺木。
这……
他一时没弄明白,脑子里飞快运转,想要在有限的记忆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想来想去,确实不记得唐家还有别的做棺材的亲戚。
“请问您是……”
“你不必认识我,我也不必认识你。”
老头态度依旧清冷,让人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念头。
“这棺材是前几日才做出来的,本是一户行商的人家要用,结果对方嫌板子薄了,被东家退了回来。棺木还没上漆,但拿给普通人家用也已足够,我知你家中有丧,带回去吧。”
也不等唐仲作何反应,老头上前直接揭开油布,招手让院中的汉子过来帮忙,却不想身上一沉,手臂被身后的唐仲紧紧抱住。
唐仲像是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激动得眼睛都大了一圈:“您该不会是,我家阿婆年轻时的老相好吧!”
老头面如死灰,嘴角微抽。下次再看见可怜虫,坚决不捡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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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阿婆的身后事,在何伯和其他邻居的帮忙张罗下,总算体面地完成了。
富贵无亲问三门,贫穷亲戚不往来。这几日,除了旁边两户邻居往来接济,家中没见到半个亲戚登门,嫌贫爱富,自古皆然。
唐仲坐在院中酸枣树下,抬手折了根枝条下来,漫不经心地一截截掰断,扔进面前的破药罐里。
在他正对面的堂屋门槛上,整整齐齐坐着两个大拖油瓶,一齐盯着他发呆。
而最小的拖油瓶,此时在跟东屋的门槛较劲,正琢磨着怎么蹬着小短腿爬出来。
小地方没有守孝三年的说法,尤其是城门卫这般末流的官差,胡头儿只批了一旬的丧假,让人带话回来,说别伤心过头,记得按时回去。
算上今天,唐仲的丧假剩下五日。家中里里外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拾掇,唐仲打量了一圈,准备从菜园子开始收拾。
唐家的菜园子就在院子边上,唐家阿婆还在时,在里头种了些菜,而今地里早已生满野草,看不出具体长出了什么玩意儿。
唐仲从堂屋里取出锄头,朝半空中挥了几下,勉强结实能用。挽起袖子扎紧裤腰带,他扛起锄头跃出篱笆,甩开膀子开始翻地。
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他迟疑片刻,隐隐觉察出手上缺些什么,想了想,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来回搓搓。嗯,果真顺手多了!
看到自家哥哥开始忙活,两个小的自觉过来帮忙。八岁的弟弟也扛来锄头,配合着从园子另一头开始翻地,五岁的大妹则拿了根棍子跟在唐仲后头,把翻起的大土块敲碎。
想来以前唐家阿婆在世时,他们也是如此下地帮忙的吧。一老两小,当真难为他们了。
兄妹三人干了半晌,终于清理出一块白菜地,借着喝水的空档,坐在菜地边上歇息。
唐仲翘着二郎腿,正脱下鞋子抖落里头的土渣子,见弟弟唐叔递了个葫芦瓢过来,里头是这小子刚打上来的井水。
唐仲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灌了几口进肚,甘甜爽冽,竟然没有想象中凉。
唐叔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等唐仲喝过水后,他才接过葫芦瓢,喝里面剩下的水。
“唐老三我问你,你总叫我二哥,那你大哥在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唐仲顺便跟弟弟套套近乎,顺便问起这段他不太清晰的记忆。
唐叔拿破袖口揩过嘴巴,露出诧异的神色。
“二哥你忘了,大哥前些年下河游泳,没能回来。”
“切,我怎么会忘,不过就是考考你忘了没有!”唐仲随口打个哈哈,继续探问:“那我再考考你,大哥叫什么?”
“我知道,叫唐伯!”
一旁的大妹抢着回答,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干了半天活依旧不觉得累,正蹲在菜地边,拿棍子戳耗子洞。
“那时你都没出生,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小姑娘滴溜溜跑过来,拿棍子指着两个哥哥:“你叫唐叔,二哥叫唐仲,大哥不就是唐伯嘛!”伯仲叔季,这个顺序她记得从前阿婆教过。
唐家人取名字还当真省事,唐仲暗自嘀咕,以后还是叫他唐老三吧,要是被哪个没文化的听见,自己管一个八岁小孩叫唐叔,像什么样!
“那你呢大丫?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唐仲一把攥住棍子的另一头,生怕小姑娘手下没个准头,误伤到他。
话说,整天大丫大丫叫着的,这生猛的丫头大名叫什么来着?
“不喜欢……”小姑娘嘟起嘴,“阿婆叫我大丫,叫小妹二丫,可顾大婶家的两个女娃,也叫大丫二丫。”
“敢情你连大名都没有啊?”
小丫头摇摇头,小嘴嘟得更高了。
“这还不好办吗?马上给你取个热乎的大名!”唐仲把大丫往身前带了带,瞥了眼棍子,又对上她小鹿般灵动的眼睛。
“从今以后,你就叫唐猛。”
小丫头怔了怔,又一溜烟惊叫着跑开。唐猛,唐猛,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娃里,都没有叫这个的!真是个好名字!
“那二丫呢?”唐猛蹦跶到菜园子另一头,想起好东西也要给小妹留着,大声嚷着:“她的大名是啥?”
唐仲拾过棍子,一膀子往坡上丢出老远,想也不想张嘴就来:“叫唐彪,怎么样?”
身后的篱笆院里,裹成球似的女娃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屋门槛里翻了出来,正四脚并用往院子外爬,忽然听见「唐彪」两字,女娃牙牙学语念叨出几个音,接着双腿蹬地,一屁蹲翻坐在地上,嗷嗷嗷哭嚎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仲:怎么样,我取的名字不错吧?
唐猛:好得很,一提名字就知道,我是村里的村霸。
唐彪:我再哭嚎一嗓子,你好好体会体会。
唐叔:取得甚好,下次不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