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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索尔兹伯里家去作客

    去年春天,我陪哈里森·索尔兹伯里访问我的家乡山东平原。分手时他约我再到美国时,也去看看他的家乡。

    秋天我到了美国。

    我和他商定10月15日去他家乡——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小镇。这镇与他同名,也叫索尔兹伯里。我不懂英语,为此请了张洁的女儿唐棣陪我,她在康州附近一个学院学习,英语呱呱叫,还趁一部小车。索这时正在外地讲演,也在15日赶回。我们可以在机场会合,然后乘唐棣的车去索镇。

    15日这天,诗人郑愁予夫妻从耶鲁开车送我到机场,唐棣由她自己学校出发也去机场。我们在那里接到了索尔兹伯里。索这天穿得极整齐,还系了领带,似乎从讲台上下来就直接地上了飞机,他高兴地伸开两只特别细长的胳膊,拥抱了我们每个人然后下令出发。他乘唐棣的车前边开道,我和愁予夫妻的车后跟。

    正是金风送爽,秋叶着丹的季节。树林沿着新英格兰的山峦从北往南红了过来。车在树海中漂荡,前后左右俱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褐色,金色,绿色。成片成团,像抽象派油画巨幅,绚丽多姿,令人目不暇接。我曾看过北京西山和奈良、京都的红叶,都没有这股连绵几百里铺天盖地、大块文章的气势。可远观,可近赏,可掠影,可流连。美国的红叶实在比中国片儿大。车子经过一两个市镇,三两块农田,沿盘山道上到半山,就看见湖了。湖好大,有杭州西湖那么大,湖中有游艇,小岛上还有灯塔,可是没有游人。车子向右一拐进了山口,在一个岔路前停了下来。索带头下了车,我们也跟着下车。只见左右全是小道,左边山道入口处,拦腰一条铁链,挂在道口左右两棵树之间,铁链下吊着个小小木牌,写的是“哈里森·索尔兹伯里”。

    索尔兹伯里伸手摘下铁链说:“请,从现在起进了我的私人领地了。”

    大家站在那松散了一下筋骨,上车继续前进,走上索的私人公路。这条小路没有铺柏油,落叶遍地。左边是渐渐低下去的山谷,右边是密密的小林。走了一程,就看见坐落在山谷之间一小块平地上的白色住宅了。

    听到车声,索的夫人夏洛特开门迎了出来。

    夏洛特女士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她陪着丈夫到中国沿着红军长征路线走了一趟。索写的《长征》还没出版,她写的《跟随索尔兹伯里长征》却已脱稿了,写得很有趣。

    她系着围裙,穿着长靴,正在菜地劳动,招呼我们喝了点饮料,她说声道歉,又去忙她的,索就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

    这是个二层楼。按美国标准,既不时髦也不广阔,家具都是二次大战、甚至一次大战时产品,厨房里电灶旁仍然立着一个烧木柴的炉子。说是冬天下了大雪,这里常常断电,这炉子不可或缺。这屋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在壁上镜框中挂了几幅画,看来更像植物标本,问了一下原来是主人父亲的遗作。他是个中学教员业余画家。

    我们从落地窗式的玻璃门走出后,便到了房后草坪。索的房屋不设围墙和栅栏。不远处有个游泳池,池后菜地、菜地后是果园,果园往上就是大小几个长满树木的山峰。索用手向四面划了个圈说,目光所及,包括这山,这林,全是他的私人领地。山不太高,却深幽,树木葳蕤而芜乱,他家果园和菜地伺弄得似乎不怎么样。果树结实稀稀落落,个头也小;菜叶上不少虫眼。我敢打赌,送到美国任何一个菜市场都不会有人买它。索却满脸得意地说:“你看,今晚上叫你们尝鲜,我们吃自己种的菜。”

    我表示感谢。但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想它们会好吃,不过看起来样子可不太漂亮。”

    他拍了我一巴掌,哈哈笑着说:“今年遭灾了。生了虫。可我反对使用化肥和除虫药物,它们就成了这个样子。虽然不好看,可保证没有污染呀!”

    和索的住宅相比它的书房和图书馆却很大。这里原是小农庄主的庄园。他买来之后,把车库改成了书房,把仓房改作了图书馆,这两处原就比住房大,就保持了原来格局。

    在他的住宅里,有两样东西很有趣,一个是个铁丝编的捕兽器,一个是挂在窗前的用几百个空易拉罐作成的风铃。

    捕兽器放在书房与住宅之间的走廊上。很像我们乡下提鸟的笼子,我问它的用途,索说是为臭鼬预备的。这片水中有一种小动物,像鼬鼠,但会放出黄鼠狼似的臭气,它们常趁索氏夫妇不在家时钻进屋子来,把食品弄得一塌糊涂然后放一屋臭气才走。索尔兹伯里只好找人做了这个东西。里边放上食物,鼬鼠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问捉住它们以后怎么办?卖掉?杀掉。

    索摇头说,不不不。我只是遣送出界。这小动物有午睡的习惯。他们钻不出来就会睡去。等它睡着,悄悄把笼子搬上汽车,送到20里外的山中,打开笼盖,等他们睡醒就会爬出来跑掉。为什么非要等它睡着才运走?索说我不愿他们被惊动,那会影响它们健康。我说既如此,你何不在房屋四周加一圈篱笆呢?他说这山上有一群鹿,是他的朋友,这些鹿常常要到他的果园来吃苹果或上菜地吃菜,装上篱笆岂不连鹿也挡在外边了?

    从这儿又说到那一串串易拉罐。它们挂在窗口,风一吹摇摇晃晃,叮噹作响,我原以为只是作为装饰品,可索说那是他用来保护鸟的。这山上鸟很多。他家的窗户既大又亮,像镜子一样反映出蓝天白云绿树红花,鸟儿们傻乎乎地认为真有另一片山林在那里,照直飞来,常被撞得蒙头转向,鼻青脸肿,挂上这个,它们就不会再误会。

    夏洛特请我们去吃饭。吃的果然是他家园中生产的西红柿、黄瓜和苹果。再加上用半成品做的三明治和豌豆汤,是用买来的半成品加工的。

    从这天起,我在索家吃了三天饭,领略了美国人在吃饭上这种朴实简单、讲究实效的风格。中午是三明治、生菜、咖啡;早晨是麸子粥、面包、果酱、黄油;晚餐和中午差不多,为了客人有时加做一个热汤和一道冰激凌。三餐皆以大量生菜为铺。按中国人的习惯,既不丰富也不算好吃。可索氏夫妻年过七十八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未必不是这种吃法的好处。好处归好处,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竟在吃上的投资与精力,实在比美国人大方得多。

    晚饭时谈的话题却总是有趣的,正是美国大选时期,这晚饭桌上整个话题全是总统的竞选,两个华裔美国人和两个英格兰裔美国人为谁能当选和当选了会怎样而讨论不休,唐棣不时替我翻译。我听了翻译也不得要领,因为他们两家似乎对两个总统候选人全都不满,而尤其不满的是布什的副总统候选人,索尔兹伯里对他简直嗤之以鼻。

    索尔兹伯里谈得正热闹时,忽然转脸问我:“你希望哪个人当选?”

    索尔兹伯里太激动了。他忘了我是中国作家,是个外事干部。我们这种人受过“教育”,在对外交往中要严守种种界线。不当面议论人家的国家领导人是其中一条,如今布什与杜卡基斯两人虽然都还不是美国的国家领导人,但是却可能几天之后成为国家领导人。我怎么回答呢?我只能说:“这是美国人的事,作为中国人,不大了解情况,不好多嘴。不过,布什先生在中国有很好的声誉……”索尔兹伯里听完大笑。他说这两个候选人谁当了总统也不会把美国治理好,因为一个是吹牛大王一个是白痴!

    我竭力不动声色,既不笑也不打听谁是吹牛大王谁是白痴,索尔兹伯里不管我的反应,咬了口黄瓜又说:“美国名义上说是平等选举,实际上许多文化水平低的人并不会使用这项权利,要真正平等必须从提高国民教育入手,培养出足够的有文化水平的公民来,美国贫富太悬殊,富人操纵选举,选出的总统就专为富人谋利益。里根不就是这样么,他宁可减少公共福利也不肯增加对富人的税收,布什和他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吃过晚饭,愁予夫妻回了耶鲁。

    第二天上午,索开车领我和唐棣到镇口去。

    索家到镇口有四五公里。这中间有一处垃圾处理站,是索头一个必去之处。索一入住在山中,没人来收垃圾。他只好把一切废物小心地装进塑料袋中,隔两天去倒一次。

    镇子边上有个邮局,这又是索第二个必去之处。这地方有邮局没有邮差,只有一位老太太兼任局长、职员、内勤、外勤、会计、保卫、人事、行政一切事务。索必须每天去一次邮局才知道有没有他的邮件。有就把它取来。这个邮局设在一幢小小的平房中。小房子门口竖了个大旗杆,上边升着美国星条旗,表示这是国家机构。这个国家机构似乎只有一间办公室,老太太用柜台把它分成两半,她自己占用里边一半,顾客们用外边一半。好在顾客多年也只有一两个人,像我们这样三人一伙同时来是很少见的,老太太的柜台上不放邮票邮箴,而摆满了玩具。从娃娃到变形金刚,花样繁多,没一样和邮政有关系。

    我问索:“她代卖玩具吗?”

    索说:“不,这是给顾客带来的孩子们预备的。这镇上的人都互相认识,大人们来寄取邮件总要顺便聊聊天儿,孩子常常不耐烦。有玩具给他们玩,大人就可以多呆一会儿。”

    老太太听说我们是中国人,十分高兴,送我一张邮票作纪念。她说她曾参加旅游团去过中国,印象很深,希望有机会再去一次。从邮局出来,我们才进入镇内大街。这可以看作新英格兰的典型小市镇。安静,平静,干净。很少砖石结构的房屋,多半是二层木屋,漆成白色。阳台上吊着花盆,住宅周围有花圃和绿地。最高的建筑是个小教堂,大概从殖民时代它就立在那儿,至今没多大变化。最威严的两栋三层楼房,一个是市政厅一个是法院。这里有法院,但没有监狱,因为犯罪的事件很少,即使有也多半是偷猎野生动物之类,罚些款了事。不过前几年却发生个大案——几个喝醉酒的人一高兴,放火把市政厅烧了。弄得法院手忙脚乱把罪犯送外市的监狱代管。街上很少行人,尤其见不到非白种居民,连黑人也没有。这里多是殖民时期从英格兰来的移民后裔,仍然保持着欧洲人的习尚和性情。严谨、文雅,或许还有点古板。车辆也很少,所以只有一个女警察管理交通。她大多时间是在岗位附近闲踱,借以克服瞌睡。索领我们走到一个小楼前,说这里是他一个亲戚的办公处,请我们进去歇歇腿。进门之后,走遍楼上楼下,房门虽开着,却没碰见一个人,只有一只猫懒洋洋地躺在椅上睡觉。它睁眼看看我们,又把眼闭上了。我们只好再到街上去闲逛。

    这正是万灵节前夕,市场上堆了山一样的南瓜,专门供人买去作鬼头用。万灵节是鬼节。按理说鬼魂应当在这晚上出来捣乱。近年来鬼的世界也忙了起来,没空找人的麻烦了。人们有些寂寞,便用种种材料做成假鬼来自己吓唬自己,最常用的办法便是拿南瓜雕出眼和嘴当鬼头给它穿上人的衣服,这一来便大大促进美国的南瓜种植业。

    穿入鬼头阵,进入一家百货公司。公司职员都认识索尔兹伯里。索把我们作了介绍,就领我们参观。百货公司不大,货品很多,最奇特的货品仍是南瓜。大堆大堆南瓜进了百货公司玻璃橱,我觉着有点滑稽。店员见我伫观,就拿出一个给我看。他说:“这是你们中国人想出来的鬼点子。”接过一看,原来是塑料的,颜色形状皆可乱真。我不禁大笑,想看看是那个厂想出来的好主意,回去后写封信表示敬意,仔细一看,只见写着“台湾制造”。

    美国人的动作确实快。来的时候路上还一切正常,回去时沿途已有些鬼气了。人们把穿了西装、连衣裙、甚至披着毯子的长着南瓜脑袋的鬼先生们安置在林边或道旁较隐蔽处,或站或坐。汽车拐个弯突然发现它,着实有趣。还有一位先生别出心裁,弄了南瓜形氢气球当脑袋,挂一件纸剪的长袍。将绳头拴在树根上,风一吹它就不停在树下摇头晃脑,煞是有趣。

    下午,我们去登他家的山,山上林子很密,毫无修剪、整理过的痕迹。似乎那是些天然林子,也没什么道路可行。我们只是随着老索在林子里乱钻。

    山顶上有一间窝棚,是索雨中上山时休息用的。山的一面是湖,看过去水光波影,开阔明净;这一面是他住的谷地,林茂林深。我用望远镜四下打量,忽然发现距他住宅不远处有几个人开着挖土机在干活。我问索:“那里干什么?”

    他说:“我请了种植公司的人来,帮我种树!”

    我好奇怪,问他这满山上万棵的树都快挤得容不下人了,怎么还种树?

    他说那个地方有一根水泥电线杆,是给他家供电用的,折又折不得,可一看见这种现代化的东西他就堵得慌。所以请种植公司的人来,种八棵树把那电杆和电线、变压器全遮掩住。

    我们各自换个合适的地方休息。唐棣看着四周不断地叹息说:“真美!真美!”

    第三天唐棣走了,我和索尔兹伯里夫妻像哑巴一样靠打手势吃了顿中饭。下午我就一个人在他的住区内闲走。发现只花一个下午是走不完这块私人地界的,闲逛中我碰到了那群鹿。索为了我最后一顿晚餐不太寂寞,找到了当地一位炎黄子孙在中学教书的X先生来作陪。

    饭后喝咖啡时,电视台正播放总统竞选的新闻,他们三个美国人一边看一边议论,我听索尔兹伯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表情越来越不痛快,相信布什先生八成要当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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