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书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卡座。她匆匆告辞, 想隐藏自己的狼狈不堪。
现场氛围那么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破坏了学长的生日派对。
一路跌跌撞撞,她到路边打车。
天上下起雨来。她仰了脑袋看落下的雨点, 冰凉一片铺在脸上,有点儿舒服,她闭上眼睛, 在想, 刚才自己怎么也不掩饰一下?
她不该猛灌酒的。虽然现场的朋友都在起哄, 还有人夸她酒量好,其实她是个一杯倒,不过是装出来的潇洒。
应昙追上来, 她有些诧异。
“喝酒了吧?我看你有点醉了, 还是等我们结束之后送你回去,你先在车里待着。”应昙无奈地蹙起眉毛, 拉她上了一辆车。
她被推进车子后座, 应昙替她关上门,叮嘱她先休息。
应昙把车门锁了, 她打不开,只好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车门的关合声,砰砰两下,她睁开眼睛来。
红绿交替的霓虹灯透窗打进来,有些迷幻,她努力探了探脑袋往前看前座的人。
驾驶位, 一个陌生男人。很奇怪, 她不觉得惊慌与诧异, 应昙当然不会害她呀。
“你是哪位啊?”她半眯着眼睛问。
“您好, 我是代驾,请您系好安全带。”
“……”
颜书摸索着系好安全带。副驾驶还有个人,男的,因为车里光线不好,她没看仔细,心想,管他是谁呢。
路上下起暴雨,倾盆之势。
颜书喜欢这样盛大的雨声,像大自然馈赠的交响乐。
雨声和阳光还有空气都是免费的东西,可免费的有时也是最不可或缺的以及最珍贵的,就像人心,那个人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给了他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喜欢你。
可这样的喜欢也会在某天悄然结束,结束得让人措手不觉,就像末日稀缺的一切免费资源。
末日,什么都是贵的。
她没见过末日,但幻想中的末日一定不再有温和的日光以及干净的空气。
心冷了之后所有的殷勤都是多余。是多余的对吧?
今天的真心话环节,他的回答其实在意料之中。
可是她怎么那么难受呢?
那天他说,她的殷勤多不多余,决定权在他呀。
她当时以为有转机的,原来只是她多心了。
那天她喝得烂醉,他不过是怕她惹麻烦才故意哄她的吧?
他内心其实是温柔的。
至于那天晚上的情动,兴许只是他一时兴起。
她自嘲地笑笑,不太清明的脑子里,忽然钻进一个人来,那是厉时屿。像播放幻灯片,她忽然想到好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送她的戒指,她还一直藏着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早扔了?
因为喝了酒,颜书的脸醉醺醺的,却因为肤色白,脸上有一种别样的韵味,粉红从白皙里透出来,那模样是可爱的。
车子停在一处小区,代驾走下车,问副驾驶位的男人要了费用,随即骑上折叠自行车冒雨离开。
“七七。”
忽然听见自己的小名,颜书歪着脑袋看副驾驶位的男人。
他一直念这一句。好像复读机。
“先生,请问你有伞吗?我没有带伞,麻烦你借我一把行么?”
副驾驶位,厉时屿忽然睁开眼睛。
末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闭上眼睛。他想抽根烟。
前座发出稀疏动静,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被放大数倍。
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歪着脑袋等了会儿,然后问:“先生,你把伞藏在口袋里吗?”
厉时屿一愣。
“你是怎么上我车的?”
颜书:“我从车底钻进你车里的。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到你们有多甜蜜。啊,代驾小哥已经走了吗?”
厉时屿:“雨伞在我口袋里。过来拿。”
颜书:“不要伞。我要从你车底钻出去。”
“……”
两个醉鬼的对话。
厉时屿点燃香烟,抽了两口,白烟弥漫他的脸,是沉沦的色彩。
只是与她在雨中的车厢里静坐而已,对他而言竟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愉悦享受。
但愿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片刻,他自嘲地往后边看了眼,了然。
大概是应昙把她带上车。
多事。他笑。
一瞬清醒了不少,他终于下车,冒雨从后车厢拿来一把伞,撑开来,拉开后座车门。
“下车。”
“……是你啊。”
颜书瞪大眼睛。
他不悦地蹙起眉毛,“你现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
颜书沉默了半分钟。
雨下得很大,像世界末日来临,下一秒整座城市就要湮灭在大海里。
“我哪知道这是你的车。如果知道是你的车,我就不上了。”
“……”
“雨下得好大。厉时屿,你说像不像世界末日?”
厉时屿垂下眼睑,心里划过痛意,再抬眼时,盯着她懵懂的眼睛沉默。
他在想:如果此刻真是末日也不错。
人生的最后一刻能与她一起度过,那实在是件好事。他不会放开她了。
但这不是末日。她好好地活着。他同样如此。希望她一直好好活着。因为如此,他也能好好活着。
不能拥抱,那就怀念。
颜书醉意明显。
雨越下越大,厉时屿又叫了代驾,然后送她回她的公寓。
他抱她进屋时,她的呼吸有意无意扫过他的脸,身上熟悉的甜橙味道又香又甜,他忽然生了几分卑鄙之意。
他真想在这样的晚上要她,与她耳鬓厮磨。
然后呢?
她清醒后或许会掐着他的脖子骂他去死。
光是想想她怨恨地看自己的眼神,他已经打消这样的念头。
但她在怀里这样美丽,咿咿呀呀乱说话,软糯又甜美,不时抱着他的脖子喊他的名字,脑袋往他怀里拱。
她太可爱,他根本就心烦意乱到无法平息身体里的火焰。
“时屿哥……厉时屿……学长……你喜欢我怎么叫你呀?”
“……”
他把她抱在腿上,带着发泄一般的狠意吻她。
第二日。颜书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公寓的床上。头有点晕,也有点痛,这种感觉她熟——昨晚喝醉了。
她去洗漱,用发绳绑头发时,撩开发丝,白皙颈向满是草莓印记,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尤其是耳下那块软白肌肤,那里是重灾区,他从前就喜欢吻她那里,那是她耳下最敏感的地方。
记忆慢慢复苏。所以昨晚又?
她脑子都快炸了。虽然身上的衣服还在,但是……
她的内衣被解开扔在地板上。
他怎么还……?
虽然没有做到最后那一步,但他也够坏了。
她蹲在地上一边羞愤一边乱想。内心的感觉是骗不了自己的。
喝醉后被人乱来,第一时间的想法绝对是报警啊。
可对方是厉时屿的话,她根本就没想过这种选项。
几次喝醉都造成这种暧昧不清的局面,以后见面要怎么办?
她暂时还未有辞职的打算,一是工资开始见涨,二是她还没找到下家。
虽然林敏玉希望她回老家南淮发展,她不回去倒不是因为嫌南淮的工资水平比其他城市低一截,而是如果回老家,难免会被七大姑八大姨介绍各种相亲对象,躲在离老家远一些的城市,这种困扰大抵会少一些。
成年人没几个不怕逼婚。
不能头破血流,那么则是能躲就躲,然后工作成为了最佳避风港。
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她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然后发誓出门聚会再也不喝酒。
厉时屿近来不常出现在酒店大堂里,想必办公室的工作一定很多,就连黛西也行色匆匆。
偶尔在电梯里遇到,黛西只是点头示意,他则目光清冷,抬手看腕表,电梯到了便匆匆离开,不多看她一眼。他忙着开会见客户谈合作。
他一定很忙吧?
周末她看狗血电视剧。
被抱错的真假千金长大后得知身世势必会争夺一场,不好笑的剧情,她却总觉得好笑,女主是真千金,但往往做为女主角都要善良以及看开一切,舍得让步,她觉得这太假了。
她想到厉时屿和厉征云。
谁会把自己原本应该得到的一切再度拱手让人?
不仅仅是财富,亲生父母都不要吗?原本该属于自己的,想要拿回来有什么不对?
没有谁真的错,但厉征云就是不该继续占着那些。
这段命运其实没有谁输谁赢,因为在命运与天意的玩弄前,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命运的绳索,千变万化,越挣扎,越紧紧缠绕。
各种小道新闻说,厉征云输得很惨,他似乎失去了一切,亲人和财富通通离他远去。
而厉时屿,他赢了,赢得彻底且漂亮。他回归家族和集团,担任要职,一切都顺理成章又水到渠成。
她认为,这场争夺里没有谁对谁错。但厉征云后来到底如何了,不是她关心的。
她只关心厉时屿在这场争夺里是不是会感到疲惫。
外表如何光鲜都只是给人看的,谁会撕破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任人指点?
所以,她希望他赢了之后是真的感到快乐。
但愿他快乐。
很快到春节,颜书有约一星期的春假,她在年二十八这天返程,买的机票,依旧是经济舱,航程不远,两小时就能抵达南淮。
到机场后她翻遍了包都没找到身份证,虽然可以在机场补办临时的,但为了方便,她还是搭出租车回了趟公寓。
下午的机票只能退了。她决定买晚上七点的航班。
ˉ
办公室内,黛西处理好最后的工作,她也准备放假回家过年。
她是华裔,父母在纽约定居,但传统没有改变,父母每年都过春节,她自小耳濡目染,当然也喜欢过春节。
厉时屿已经在办公桌前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再不休息,他的身体会垮掉。
黛汐给他泡了杯浓度很高的咖啡。
“厉总,你该下班了。”
厉时屿看文件的手一顿,继而看一眼天色,天已经黑了。
他摘下眼镜,看一眼时间,问黛西:“你的航班几时飞?”
黛西说:“明早九点。厉总,需要我提前给您订机票吗?”
“不用,我暂时没打算回哪边。”
黛西了然。她知道厉时屿是在犹豫今年该先回北华还是南淮。
两边的父母他都会顾及,年年如此。
厉时屿端着咖啡走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姿态闲散,周身透冷漠和戾气,他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
黛西早已习惯上司的气场和性格,上司是工作狂,她也是,所以做为他的秘书,她觉得感觉还不错。
虽然偶尔会有点累,因为上司很严格。在她之前,他已辞退不下五位秘书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一定天赋异禀,居然可以完美的在他的挑剔下“活”下来。
秘书与总裁的工作关系太紧密,像平时订机票各种应酬大小事务等等都由她处理,偶尔还会帮忙处理一些无伤大雅的私事,出差也是一起出,几乎形影不离,久而久之,集团内部有了些绯色传闻,说她或许是厉时屿喜欢的那类女人,所以留在身边用,私底下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黛西从不解释,她不在乎这些八卦怎么说她,她满心都是工作。
对于那些传闻,厉时屿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放心上,她何必自己提起来?
她知道厉时屿留自己做秘书的原因无他——她热爱工作。以及业务能力一流。并且性格和他挺像,从来不管风言风语。
她能在这种风言风语中从不想入非非,也只有一个原因——厉时屿对她不感兴趣。
更准确一点来说,他对所有女人都不感兴趣。她甚至想过他是不是性取向和他的性别相同?直到她跟他来到宜北工作。
她发现厉时屿看酒店客房部某位颜姓小主管的眼神极为不对。
怎么形容他看颜书的那种眼神呢?
是混杂着浓烈的欲//望、迟疑以及占有欲的眼神。
但那位颜主管好像不太敏感?至少她认为颜书是不够聪明的。
也不知道还要在宜北待多久?
她和厉时屿本来不应该到宜北,这边的并购重组工作明明可以随便派一个副总下来就行,集团的CEO应该待在总部。
但厉时屿偏偏要来。然后,她终于知道他来此的目的。
但他总归时要回总部工作的,毕竟他是集团的中枢。
厉时屿打开电视机。
黛西没惊讶,因为他确实会在工作后看会儿电视放松,随便看什么都行,但他一般会看新闻。
宜北电视台正好在播一档晚间新闻资讯栏目。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一则平常的新闻后,穿正装的男主播神色凝重。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消息,下午15时39分,胜利航空有限公司一辆波音客机执行MY4384宜北至南淮航班在松阳管制区域巡航时,自航路巡航高度9300米快速下降,经确认,最终坠毁在松阳市安远县……”
黛西回神,只听见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她回头,咖啡杯碎了,剩余咖啡将厉时屿的白衬衫染了一大片污渍,他早已起身拿了外套和车钥匙,神色紧绷,惨白。
黛西忽然明白他为何如此失态。颜书的行程他是清楚的,客房部的艾米每日都会向她汇报颜书的动态,然后她再汇报给他。
艾米说,颜书买了今天下午两点的航班飞南淮,而新闻里那辆出事的航班恰好就是两点的那班,目的地和时间都对上了,航班号只要随便一查就清楚。
黛西也惊了惊,她赶紧确认了颜书乘坐的那趟航班信息,然后得到的结果是,就是新闻里播报的那趟航班。
如果颜书在那趟航班上,那么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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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颜书在机场的候机室等待登机。她买到了七点飞南淮的航班,之前爸妈收到她的消息,说会在机场等她。
但现在她高兴不起来。半小时前,机场出现了极大的混乱,不少人退票,原因是一趟航班出现了意外,人心惶惶,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官方还未给出消息,但一趟飞南淮的航班的的确确是坠毁了,伤亡未知。
正好是她原本要搭乘的航班。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浑身泛过恐惧,用了十多分钟才缓过神来,喝了好多水,又吃了点巧克力来缓解紧张。
外边在下大雨,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她一边在心里为那趟航班的乘客和机组祈福,希望一切平安,一边也心生退意。
夜里的航班,又下着大雨,虽然还未有过短时间内连续两次航班出现事故的情况,但她还是怕的。
思考后,她去退了机票,决定回公寓好好睡一觉,明天搭乘高铁回南淮。
经过刚刚的事情,机场所有的航班都暂时不飞了。
她在候机室给爸妈打电话。
爸妈的哭喊声传入耳膜,把她吓一跳,她后来才反应过来,是了,爸妈以为她在那趟航班上,而她还没有把自己换航班的事情说给他们知道,难怪他们吓坏了。
“嗯,新闻我看了,坠毁在安远县吗?希望人没事……机场航班都不飞了,要检查,我没事,现在准备回公寓了,我打算明天乘高铁回去,你们快回家休息。”
挂断电话,颜书拿好行李。她的行李不多,只一个很小的行李箱,不用办理托运。她走出候机室。
外边下好大的雨,雾也大,能见距离太短,远处灰蒙蒙一片。她叫了网约车,但是还没到,只好在出口处等。
她坐在行李箱上,低头看失事航班的消息,眉头紧蹙着。
雨越下越大,不知是不是因为许多人得知失事航班的消息,机场路也开始拥堵,雨幕里,车子堵得看不到尽头,鸣笛声此起彼伏。
颜书今天穿得不多,宜北市气候常年在二十度左右,不冷,现在下起大雨,忽然就有些冷了,她缩着脖子坐行李箱上,不时抬眸看自己叫的车有没有到。
忽然,几道鸣笛声接连响彻耳畔,颜书被吓得手机没拿稳,她弯腰捡手机,听得有人在急切地讨论。
“今天真事儿多!一趟航班失事就算了,机场路那边刚刚发生车祸,几辆车连环相撞,不知道人有没有受伤?这鬼天气!”
颜书一愣,然后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厉时屿的号码,心跳突突突的,接听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有些抖,像是某种玄妙的第六感应。
“喂?你找我吗?”
那边许久没有回应。正当她以为他是不是拨错了号码正要挂断,他好像是知道她要挂电话,急忙出声道:“别挂电话,我看见你了,待那儿,别动。”
“……啊?你也在机场吗?”
他没说话,她却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好像有些抖?
雨幕灰蒙蒙一片,因为是夜晚,一切都带着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车灯频繁闪烁,喇叭声高低错落。
颜书本来坐在行李箱上,但她忽然看见厉时屿走在雨幕里,心念一动,便慢慢站起来。
她心底泛起一股奇妙的酸意,明明她并不想哭,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听到航班出事后会如此害怕失措了。
其实她是想见他。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如果她真的在那趟航班上,也许生命会就此划上句号,然后,她还没告诉他的许多话就再也不能说给他听了。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厉时屿没有打伞,身后是蹙着眉毛举着伞的黛西。
黛西在看见颜书的位置后,立马将伞递给厉时屿,又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似乎没有心思去听黛西讲话,伞也没有拿。
他浑身淋得湿透,神色惨白又痛苦,却拼命让自己保持理智。
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好像读懂了他目光里的茫然无措。
他在找她。想立刻见到她。
她知道。
就像命运需要他们一定要遇上那样,目光对上的瞬间,毫无预兆,又似命定一般,她没有一丝犹豫,朝他的方向奔去。
被她抱住的那一刻,厉时屿怔了半秒,随即狠狠拥抱住她。
雨声很大,但她清楚地听见他叫她的名字。
“七七。”
她鼻头忽然一酸,红了眼眶。
厉时屿。你知道吗?
其实是我先退出。
但我很想你。
每分每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