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并没有真的下。
夜间十一点, 燥热空气被几滴雨卷走热气,风里泛起丝丝凉意,甚至有点冷。
颜书对气温很敏感, 凉意先从指尖泛起,一路蔓延至颈向,手臂泛起大片不太明显的鸡皮, 她躬身打一下喷嚏, 下一秒, 腰间的手臂收紧,某个人似乎是怕她从腿上跌下去。
她低声笑,觉得他有点儿神经质。又不是坐过山车。
先前听他说的那些故事, 虽有些复杂, 但回神细想,也不难懂。
她心情有点儿沉重, 一时间什么话也不说。
厉时屿告诉她自己小时候被抱错, 以及后来回归亲生父母家的一些原委,更多的, 比如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在厉家的许多是非,他并未提太多,只用只字片语略过。
至于他为什么不提,无非是因为厉家不管有多少财富,那也并不是他的东西。他没创造过,没必要因为血缘这种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一直惦记。
何况他在厉家像个多余的。
至于和许知楠之间, 他只把她看做朋友的妹妹, 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许盛楠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 当他受到排挤的时候, 是许盛楠站在他那一边,他带他融入这边更复杂纷繁的世界。
一个人总是孤独的,如果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你这一边理解你,那么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和解释就能心照不宣。
许盛楠说想要保护妹妹,他不能不顾及朋友的请求,但颜书身上的误会,他会用另一种方式解开。
颜书相信他。如果她不信,那一开始就已经把他钉在谎言那一方了,还听他胡说干什么?她不愿意把他当成卑鄙的人。
“我妹妹……”
厉时屿忽然顿了顿。
颜书诧异,凝视他的脸。他的脸隐在夜色下,凄迷复杂,她看不懂。
过了会儿,她问:“你妹妹语恬吗?”
厉时屿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语恬,是我那边的妹妹。”
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你妹妹……她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因为他的神情令她感到不安和心疼。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间,热气拂过锁骨和下巴,她心头小鹿乱撞,却也知道这不是他有意而为,只好压下心底的悸动和身上生出的奇异的生理反应,听他说下去。
“因为我的意气用事,导致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很自责。”
他抬起漆黑的眼睛,和夜色融为一体,这语气低沉又似有似无,是她从未听到过的,透着自责和痛苦。
这不像她知道的他了。她知道,他在厉家是受冷落的。
好过分。那明明不是他该承担的错误。
陷进回忆的他现在茫然又痛苦,冷白的脸布满阴霾,盘根错节的沉痛,隐约地自他眼底暴露生长。
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喜欢的少年应该意气风发,在太阳底下也闪着光芒才对。
心底生出无限包容,她从他腿上跳下,转身,站在他面前,在他有一瞬失神的瞬间,她弯腰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不是你的错,你明明那么好。”
厉时屿目光一怔,缓慢地抬手扣住她的腰,沉默。
“七七,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颜书一怔,因为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他说自己没她想得那么好,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喜欢他,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包括他的一切,她不在乎他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如果有,在她眼中也是泡沫。
他和她讲述了厉宜涵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
她哑着嗓子听完,目光渐渐浮上错愕。
厉宜涵出生后就患有自闭症,只和家人亲近,甚至其实也只和母亲和奶奶亲近,她害怕和男性接触,家中可以接近她的男性,只有爷爷。
后来,厉时屿回到厉家,他每天远远地和厉宜涵说话,给她念童话故事,虽然厉宜涵从来不回应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玩儿自己的娃娃。她一遍一遍地给洋娃娃梳理长发,然后坐在地毯上,在自己的周围重复地摆满一个个精致的洋娃娃少女。
厉时屿之所以每天和厉宜涵说话,不过是因为,她虽然从来不回应,但也不会排斥他。距离一点点拉近。
一开始,他只能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同妹妹说话,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他每天都会出现。后来,八米、五米、三米……
有一天,他可以坐在她身边了。
这样的相处方式持续了近五年。某一天,照顾厉宜涵的阿姨和家教老师惊讶地发现,厉宜涵会对她们说的的话有所反应了,会适时地点头和摇头以及摆手,甚至还会笑。
得知这些,厉时屿很高兴。
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得好起来。
有一回厉时屿参加学校的露营活动,他背着背包正准备出门,厉宜涵抱着洋娃娃跑到他身后扯住他的衣服,一副不让他走的神情。
厉宜涵不爱说话,但并非失去了语言能力,她属于轻度自闭症,只是难以融入周围的环境,喜欢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仰着脑袋,眼睛瞪得很大,一只手紧紧拽着厉时屿的衣服,嘴巴先是张开,但没发出声音,后来又“啊啊”地喊。
厉时屿无法抽身,惊讶于她的举动,以为她想找自己玩儿,于是弯腰,耐心地解释道:“小涵乖,我很快就回来。”
厉宜涵睁大眼睛,又努力摇头,“咿呀”两声后,她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不走……”
厉时屿惊诧良久,回神后,他勾下脑袋,一字一句道:“我不走。”
厉宜涵十二岁时,她的状态良好,可以去学校上课了。虽然还是很少和人交流,也偶尔会被人当成异类,但她在一天天努力地适应这个复杂的世界。
时间飞快,厉宜涵和许知楠成了好朋友。那天,许知楠告诉她,厉时屿消失了。
厉宜涵很着急,没有通知任何人,她和许知楠匆忙出门寻找,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哥哥很重要。
她们漫无目的,走遍每一个街道。只是不想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小涵已经在医院里。她性子其实很倔强,脸上和额头全是伤口,因为反抗得太激烈,一只手的指甲脱落了好几个,那些畜////牲……”
厉时屿的嗓音低下去。颜书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她难以想象,当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小女孩儿勇敢地拥抱这个世界时,会遭到如此残忍的背叛。
虽然医生检查过后说她并未受到性///侵,但对她的心灵造成的伤害是难以磨灭的。
厉宜涵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种心理疾病,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会因疾病的慢性化而终身不愈。
“如果我回南淮后,给她打一通电话该多好。”
厉时屿慢慢抬起脑袋,瞳孔没有焦距一般望着她。
“可是我关机了。”
“她找不到我……都是我造成的。”
“她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好像不认识我了,歇斯底里地喊着。她到底有多痛苦才会忘记我。”
颜书眼眶湿润,喉咙发紧,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尽管这许多事与他不无关系,可是,她还是站在他这边。
“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你当时也需要谁拉你一把不是吗?何况,你是回南淮照顾出车祸的养母。你……你只是遵从本心罢了。”
厉时屿没说话。她知道,他不肯原谅自己。
可是,他也仅仅只是想要被人温暖,只是想要被人爱啊,这有什么错呢?
人类需要阳光和水,以及空气维持生存,但被爱着,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不是吗?
他没有抛弃自己的养母,即使养母的心大半都在另一个孩子身上,但他已经做得足够好,是命运不公平。
“我永远都喜欢你。”她忽然说。
厉时屿怔了怔,眼睛里的光重新跳跃,他抬手,勾下她的脑袋,鼻尖轻蹭她的脸颊,哑着嗓音问:“永远喜欢我吗?”
她重重点头,脸颊烫得厉害。
“只喜欢你。”她说。
话落,她还没反应过来,厉时屿仰了脑袋和她接吻。
这个姿势有些奇怪,她站着,被迫躬身勾下脑袋,而他坐在长椅上,一手控制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后退,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
她因为重力原因,身子不住往下沉,整个人慢慢压在他身上,渐渐地发展成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唇瓣的柔软像棉花糖,他禁不住轻轻咬上去。
她轻哼声,他撬开她的唇舌。
薄荷气息灌进鼻腔,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后窝,带来一阵酥麻,整只耳朵都发烫,泛起了玫红色彩,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那是太过奇异的感受,她羞涩地迎接。
路边的灯光跳跃闪烁,忽然暗下去,四周忽然一片漆黑。这里只有一盏灯。
北华大学倡导环保节能的理念,所以远处的灯光很暗,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虫鸣四起,树叶的沙沙声被放大。她怕黑,心中爬起紧张和害怕的情绪,一瞬垂眸,撞见他漆黑的眼睛,溢出一点儿红,她惊了惊,瞥见他的喉结滚动,嗓音似乎难耐:“只喜欢我吗?”
她点点头。
一瞬像燎原的火,她置身一片燃烧的火焰,大脑有大半时间是空白的,却禁不住诱惑羞涩地回应他。
他反守为攻,近乎疯狂的。
她没有力气抵抗,整个人举手投降,任由他索取。
风声擦过耳边,几片树叶落在头顶,又顺势从领口落进衣服里,有点儿痒,她动了动身子,却听见他闷哼一声,警告似的语气道:“别乱动。”
“……”
她整个人僵住,大脑无法思考,因为她刚才好像碰到了哪里。
她真的不敢动了,脸如火烧,手也没力气,软趴趴地抱住他的脖子。
他却似乎停下来思考,目光又沉又重,指腹撩起她垂下来的长发。
不到三秒的时间,火势再次沿着唇,蔓延至下巴,再慢慢往下,像蚂蚁在爬。
热气拂过耳朵时,她听见他在耳边哑声问:“急着回去吗?”
“……嗯……什么?”
她不明所以,眼睛泛着丝丝媚,她不自知。他把脑袋搁在她肩上,沉声道一句:“那就是不急着回去。”
“……”
随后她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他的大手宽阔,骨骼坚硬硌的她的手有些疼,掌控的力道,游移间又重重停顿,她像碰到烫手山芋一般弹开手,大脑空白,却撞见他漆黑的眼睛,幽幽透着戾色。
“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下去。因为说不出口。他真是……不做人。
他挑眉,只不做声,按压着她纤细手指攥紧了再度压下去。
隔着一层不太厚的衣料,路边的灯光亮起,不停闪烁跳跃,像演恐怖片的场景,风里是月桂的气息。
黑夜里什么在悄然滋长又破土而出,他在为她着迷。
混沌里,耳边是他压抑的喘气声,混杂风声传入耳朵里,她害羞地不敢看他的眼睛,闭眼和他接了长达一分钟的吻。
大概是她羞涩和紧张的神色太刺眼,厉时屿勾下脑袋,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松开她,以原有的姿势抱着她从长椅上站起,又将她放到地下。
“今天算了。”他替她理了理衣服,淡声道,“我等你适应。”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面色绯红。
双脚落地的安稳令颜书回归现实。那颗路灯又亮起来,好似灵异事件一般,她太震撼,抬眸盯着路灯观望了好久,心跳却还是很快,脸颊发烫,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的轻佻。
她回过神,低头看地上的影子,小声问:“那你……怎么办。”
她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厉时屿勾唇笑了下,挑眉,“好奇?”
她把脸扭到一边,“我才不好奇!别说!你要是敢说我就报警!”
“……”
保安巡逻到这边,见两个学生还在逗留,劝阻道:“你们怎么还在啊?到底想干嘛?”
颜书不说话,心虚地躲到厉时屿身后,厉时屿面不改色地对保安说:“没什么,女朋友怕黑,刚才吓哭了。这边的路灯常坏。”
颜书:“……”
保安点头道:“这边的路灯确实经常坏。快送女朋友回去吧,要不要借你手电筒用用?”
“不用了。”
厉时屿牵着颜书的手离开。
到宿舍楼下,颜书从包里拿出剩余的创口贴全塞他手上。
“都给你。”
他攥在手里,微点头。她灵机一动,忽然扯开一只创口贴,撕开后贴在他的脸颊上。他一愣,抬手摸脸,问:“你做什么?”
她笑,说:“不知道,我就是想贴。你不许撕掉。这是爱的标记。”
“……”
“代表你是……”她目光闪烁,“我的。”
“……”
厉时屿无奈地看着她,但没打算撕下来。被纵容得厉害,她大胆地伸手摸他的脸,摸着有点凉。
男生的皮肤总比女生硬一些,刚冒出来的胡茬没剃干净,扎在手上像挠痒。
她问:“你们男生每天都刮胡子吗?”
“看个人,有些人胡子长得快,需要每天刮。”
“那你呢?”
“两三天一次吧。”
颜书望着天想了想,“听说胡子越刮越长得快,你别天天刮了,我怕你以后变成大胡子。”
“……”
被她的理论逗笑,厉时屿稍微躬身笑了笑,嗓音低沉。
颜书不知道这又什么好笑的,问:“有那么好笑吗?”
他顾左右而言他,道:“不喜欢大胡子?”
颜书点头,“没有几个女生喜欢大胡子吧……那不就变成硬汉了吗?我的终极理想型是花美男型的。”
厉时屿抓住关键字眼,挑了下眉,“哦?原来我是花美男型的。”
真会夸自己。
颜书哭笑不得,摇头道:“你不是,我看影视剧的时候更偏爱这种类型的,你吧,你……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总之你不是花美男型的,你是……我词汇频发,说不上来怎么形容你……”
“……”
厉时屿有些不是滋味儿地蹙了眉,目光变得锐利阴沉,说:“哦。我不是你的终极理想型。”
“……”
听出来他很不爽了。
颜书为了宽他的心,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说:“花美男型特别容易被直男说成是娘娘腔,你想做娘娘腔的话……我可以强行把你归类其中。”
厉时屿:“……”
“我回去了,你也要早点睡。”她说。
厉时屿“嗯”一声。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乌云散去,头顶一片星河璀璨。
你要永远喜欢我。
只喜欢我。
他轻声道。
这天晚上颜书很久都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厉时屿。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她希望他可以放下,希望他不要继续责怪自己,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希望他的妹妹会好起来。
都会好起来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慢慢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