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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完结)

  回林县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平秋忐忑一路,落了地,他恍惚一算,自己居然有将近七八年没有回来过。时间辗转,万物更迭,现如今他站在路边,居然是四顾茫然,满心仓皇。

  至于徐向楠的公司,徐修远的新家,于平秋而言则更是陌生。

  前台员工的目光在徐修远和平秋身上来来回回,问徐修远贵姓,得知姓徐,他电话拨给内线,转告他们稍等,徐总及其助理目前都不在公司,恐怕见不到人。想留来人信息,徐修远却拉着平秋掉头就走,前台长诶一声,见他头也不回,不由得嗤他态度嚣张。

  公司找不着人,徐修远也不花时间打探徐向楠的去向,总归她夜里要回家,不差这一时半刻。

  没有打车,徐修远拉着平秋走在路边,走过一家商场,再过一个路口,是林县大剧院。

  徐修远忽然想起平秋初中时被学校推选参加中小学生朗诵比赛,他很争气,入围县级奖,谁知决赛刚好和一场中小学生合唱决赛撞期,朗诵比赛在上午,合唱排下午,中午只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那天徐修远还抹着红嘴唇和粉腮红,一个休息间一个休息间地找,果然找见正被老师耳提面命决赛细节的平秋。

  “我记起来了!你参加的是决赛,你们唱的是那首,‘太阳下去明早依旧爬上来……’,是不是这麽唱的?”平秋不好意思,“我可能唱跑调了,你应该记得的。”

  “《青春舞曲》。”

  “对对对,就是这首。我还留下来看你比赛了呢,你们最后是不是拿了一等奖?”

  “嗯,总共两个一等奖,我们拿了一个。”

  “你怎麽做什麽都好啊,连唱歌都好,还参加合唱比赛。”

  “那个年纪参加比赛,哪个不是抹得脸像猴屁股,个顶个的红,”徐修远说,“你那次朗诵不也是吗,穿衬衣,打领带,脸上两团高原红。”

  “啊!你别说!”平秋恼羞成怒,急忙去捂徐修远的嘴,“你不许说,烦死了,不许说!”

  “我还有照片,你想不想看?”徐修远身体后仰,就是不给平秋碰着脸,“你念小学和初中的照片,我基本都有,等会儿回家拿给你看。”

  “你好烦人,就喜欢看我的丑照是不是?讨人厌。”

  “还好吧,挺可爱的,也不是特别丑。”

  “烦死了!”平秋嗔他作怪,往前走两步,被追来的徐修远一把搂住肩膀。两人笑闹着,很快走到站点。

  徐修远家的小区位于林县中心靠东。说是小区,其实都是独栋别墅,每门每户还附带一个几平米的小花园。

  他们进门是钟点工赵阿姨开的门。她认识徐修远,看他突然回家很惊讶:“徐老板没和我打招呼,我现在活还没干完呢,你们要是嫌脏,不然稍微等等,我现在就干活,马上就好了。”

  “没事,您忙您的,不用管我们。”说着,徐修远拉平秋上楼。

  和这位赵阿姨擦肩而过,平秋明显感到她的目光钉在自己脸上,大概是想徐修远一年到头不回家,难得回来一次,还手牵手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事情实在有的琢磨。

  上到二楼,徐修远示意平秋进门,又一指隔壁,说那是徐瑞阳的房间,但他一样常年不着家,这两间房倒是总空着,赵阿姨差不多半个月来打扫一次。

  “我爸应该是接了个造纸厂的活吧,工厂在隔壁县,他图方便,基本就住在那儿,不常回来。我妈你也知道,工作狂一个,不过她这两年工作比较规律,夜里一般都会回来。”

  “我们这样不打招呼就过来,是不是不太好啊。”平秋被徐修远按坐在床沿,有些发憷。

  “好不好也无所谓了,我们今天回来只有两个结局,”徐修远说,“一个是我们被扫地出门,一个是我们自己走出去。你希望是哪种?”

  “别开玩笑了。”平秋脸皮紧绷。

  “你很紧张吗?”

  “有点。”

  “没什麽好紧张的,我们今天不是来争理,是来和我妈坦白的。说实话,如果不是怕你心里还有这块疙瘩,我没打算那麽快就来找她,还没到我要的时机,”徐修远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之前不是说有照片,我拿给你看。”

  “都说不要了,肯定很难看的,”平秋果然被吸引,一边抗拒面对自己幼年的丑照,一边又有些好奇,“……这怎麽会是我啊。”

  徐修远一指泛黄的照片里那个夸张地挺着脊背的小男孩:“我找你们老师要的照片,不会错的。”

  在恋人面前公开自己念书时期的照片对平秋来说显然还是过于刺激了,甚至有几张照片连平秋自己都记不清楚,徐修远却能回忆得七七八八,其中几张照片,他竟然连哪年哪月哪日拍摄的都能对答如流。

  平秋原本羞臊得脸颊冒烟,渐渐的,他从这本不算厚的单人相册里意会到徐修远的意思——平秋过往的一切对他都极其珍惜,而珍藏这本相册的徐修远对平秋来说又是多少宝贵。

  想着,平秋也不再问了。他挽住徐修远的胳膊,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头,只专注看着相册,偶尔侧头看一眼徐修远。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响动,赵阿姨走了。

  这下家里只剩徐修远和平秋。

  当时走得匆忙,过后两年没有回过家,徐修远有很多行李都没有带走。他拉开衣柜,随意翻一翻里面挂的衣服,从柜子底搬下一只收纳箱,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摞着的都是些笔记本和教科书。

  平秋凑近来看,发现本子眼熟,待一看首页姓名,他吃惊道:“这都是我的笔记本啊。”

  “不止,这些书也都是你的。”

  “是不是你那时候要升学,所以和我讨了我的书,说想看看上面的笔记?”

  “应该是吧。”

  “我都不记得了,”平秋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原来都放在你这儿。你有认真看过吗?我的笔记是不是都写得很清楚?我们以前有课堂展示的,好几次我都被老师夸,说我写字很漂亮,笔记也写得很认真。”

  对这,徐修远倒是很认同。

  平秋还在怀念自己以前上学念书的认真劲,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居然是徐修远在解他胸口的衣领。他慌张一挡:“做什麽?”

  “穿校服给我看,”徐修远指着床头那套衬衣长裤式的校服,“我们是第一届,学校发三套校服,你没穿过这套衬衣款,但是我想看,你现在穿。”

  “这有什麽好穿的。”话是这样说,但当徐修远这次来解自己的外套扣子,平秋只是轻轻一推便由他去了。

  徐修远高中那年发育很快,平秋穿他的尺码不免有些宽松。他低头把衬衣衣摆抻平,再抬头整理衣领,扣好最上面一颗扣子,倒退半步转个圈,问徐修远:“很奇怪吗?”

  “不会,很适合你。”徐修远眼神一敛,手掌前伸,平秋自然把手搭在他手心。

  这时徐修远一用力,平秋趔趄靠近,被徐修远顺势搂住后腰:“如果能早点在学校见到你,我一定会追你的,学长。”

  平秋闻言笑起来,正要说话,耳尖听见楼底又有声响。还以为是幻听,待沉默细听一阵,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他即刻意识到是徐向楠回家来了,于是脸色瞬变,忙把徐修远一推,手忙脚乱地换起衣服。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平秋正光着上身穿衣服,却听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修远,是你吗?”

  “我妈秘书,”徐修远向平秋解释,而后应道,“是我,陈姐。”

  “你什麽时候回家的?”

  “今天。”

  “有事吗?”

  “我有话和我妈妈谈。”

  “现在?”

  “最好现在。”

  “她现在还在市里,夜里才回来。”

  见平秋衣服穿得差不多,徐修远打开房门,门后站着一位身着便服的女人,年纪三十五岁上下。对方毕竟是做了徐向楠六七年秘书的长辈,徐修远对她还算客气:“没关系,我可以等她。”

  “如果事情不是太私密,你可以告诉我,我转告给你妈妈,到时答复你,省得你花时间在家里等。你实习应该也很忙。”陈枫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房里那位面生的客人,心里多少有些猜疑。

  “不用,我们可以等她。”

  话这样说,再劝倒是在做无用功了。陈枫点一点头,接着便取了文件下楼去了,坡跟鞋打在楼梯台阶上传来哒哒的响声,徐修远一直望着她走远,直到听见关门声。

  不出意外,徐向楠现在已经知道家里有两个不速之客正在等她回家。

  徐向楠到家是夜里九点钟。

  陈枫送她到家门口,下车前给她递来上午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再帮她穿上外套,趁机会劝她这回忍着点,别生气,上回检查,医生说她就是操心太多,做事还是得有的放矢,工作再忙也不如身体重要。何况有关徐瑞阳两兄弟的事情,陈枫多少也有耳闻,她清楚徐向楠的脾气,怕她一时说话太冲,再把和孩子的关系闹僵,那就得不偿失。

  抬头看了眼亮着光的家里,徐向楠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回家时看过家里的灯火。丈夫离心,孩子出走在外,一家四口聚齐的时间少得可怜,简直连陌生人都不如,个个相见眼红,不如说是仇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陈枫呢,还是随口敷衍。

  一进家门,徐向楠先瞧见的是在玻璃门边看外头花园的平秋。

  花园在东,正门在南,平秋没有发现陈枫送徐向楠回来的车,乍然和她一打照面,几乎是呆住了,迟钝两三秒才问好。

  徐向楠不应,只作没听见,跟着就见徐修远端着两碗面出厨房。瞧见她,他倒是神色如常:“妈,你回来了。”

  两脚踢掉鞋子,心里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好在徐向楠记得陈枫的提醒,忍住怒气不发作,只当没看见家里两人,就要踱步往楼上去。

  谁知徐修远却喊住她:“我煮了三碗面,以为你会晚一点回,还没盛出来。现在要吃吗?”

  步子稍稍一顿,但徐向楠没有停步,继续往楼上走。过了半截,楼底有椅子拉开的动静,说话声音窸窸窣窣,显得徐修远一句“吃吧”格外清晰。

  将近一天没有吃东西,平秋确实饿着了。但想起徐向楠也没有吃,他撩两下筷子,食不下咽的。

  “用不着担心,”徐修远却说,“她是故意摆脸色给我看。我妈和我一样,苦谁都不会苦自己。”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徐向楠吃完半块面包还嫌饿,索性把工作一推,趿拉着拖鞋下楼来。目不斜视地进了厨房,冰箱里留着赵阿姨上午做的饭菜,她随便热了热,吃两口,边吃还边翻着一叠文件。

  平秋在一边坐立不安,想要起身却被徐修远按着大腿。相比之下,徐修远就显得气定神闲多了。他们母子俩暗中较量,平秋一个旁观的却是最紧张的,既看不明白徐向楠究竟什麽态度,又不知道徐修远是打的什麽主意。

  终于,等徐向楠吃完一口饱饭,她收拾碗筷后上楼。徐修远眼皮一动,果然就听楼上传来声响:“上来。”

  徐修远站起身,平秋随他起立,又被一把按回去:“你坐着,别动。”

  “我不用上去吗?”平秋问。

  “我妈有话只会对我一个人说。”

  “但这是我们的事啊。”

  “归根究底,还是我的事。我有话要和她谈,如果你在,只会惹得她更生气。等到谈得差不多了,如果她还想见你,我再来找你也不迟,”徐修远说,“你坐在这里等我,别走开。”

  “那你当心点,”平秋抓了抓徐修远的手,再三强调,“不管怎麽样,你不要和她吵架,她毕竟是你妈妈,你别太冲动,不要惹她生气,不要大声讲话。”

  “我知道。”

  二楼没有点灯,唯一一处散着亮光的地方是徐向楠的书房。

  徐修远敲过门后进入,徐向楠正站在窗边抽烟。她抖抖烟灰,示意徐修远在桌对面的椅子边坐下,却也不先开口,只是沉默地抽完两根烟,把烟屁股压扁在烟灰缸,这才走回桌边喝口水,坐上她的主位。

  面对面的坐位让徐修远能仔细地观察他母亲的样貌。没法否认的,徐向楠老了,和两年前除夕夜他们互相对峙那时相比,岁月磨损她的面部轮廓,叫她似乎显得柔和不少,和他记忆里雷厉风行的气势相去甚远,徐修远有一瞬间甚至有些认不出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徐向楠确实在两年间变化颇多,还是他其实根本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的母亲,因此感到分外陌生。

  “说吧,你回来不就是有话要说,现在说,我只听一次。”徐向楠发号施令。

  可说是洗耳恭听,她却转而翻起桌上一堆文件夹。等徐修远开口的间隙,她已经扫完两面纸,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记得我生了个哑巴。”

  “妈,”徐修远终于出声,“你为什麽不和方海昌离婚?”

  笔尖一顿,徐向楠抬头:“你说什麽?”

  “我问,你为什麽不和方海昌,也就是我爸离婚?”

  “你是怕我像上次一样把你们俩轰出去,所以先给我一个下马威?”

  “随你怎麽想,我就是好奇,你们早就没有感情,为什麽不离婚?”

  “我和你爸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那我和平秋的事呢,应该也是我和他说了算吧。”徐修远毫不退让。

  “你觉得我和你爸的事,可以让你把你自己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的事对比,是这个意思吧?”徐向楠把笔一甩,“你在侮辱谁啊,啊?你觉得你很委屈,很伟大,我就是在破坏你幸福生活的歹人,是吧?”

  “你既然不想让我掺和你和方海昌的事,同理,我希望我的事由我自己做主,为什麽不可以?”徐修远直视她道,“妈,已经两年多了,加上徐瑞阳的那几年,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我需要明白什麽,明白我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白眼狼,一个比一个的狼心狗肺?徐修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啊,你们都说得那麽好听,路自己走,选择自己扛,”徐向楠冷笑一声,“你们扛得起来吗?你哥徐瑞阳,开工作室的本金,我给他的,签的第一个员工,也是我替他招的,这就是他的本事?”

  “那我呢,在你看来,我和徐瑞阳半斤八两?”

  “你觉得你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既然要说,那我比他好太多了,”徐修远说,“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他像方海昌,而我像你。”

  “方海昌是谁?他是你爸,你连对你爸妈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徐修远好似被逗笑:“妈,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你一方面恨方海昌,一方面不肯和他离婚。就像你一直觉得我们这个家庭对你来说很累赘,但是你好像又一直有一种很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让你放不了手。你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为什麽?”

  “你少来质问我!”

  “因为你回答不上来?”

  “你懂些什麽,你这个年纪还只知道吃喝玩乐、搞个男人,你能知道什麽?”徐向楠讽刺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麽样子的,待在家里为你们父子三个人洗衣服做饭,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今晚能收到你爸上缴这个月可怜巴巴的几千块工资,或者是你和你哥的成绩单?我得做到这一步在你们看来才算一个合格的女人,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麽不是,我看你的架势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想问倒我,好让我同意你和平秋?”徐向楠不屑,“痴心妄想。”

  “如果是两年前,我或许会这麽想,但现在我不需要了,”徐修远镇定道,“我今天之所以会回到这里,是因为平秋想来,他对你很愧疚,尽管知道你不会同意他,但他还是需要见你一面。他有心,我来帮他完成。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原因,是我想和你聊一聊。”

  “你来我面前装模作样,就是为了让你的父母离婚?”徐向楠冷声道,“你可真孝顺。”

  “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一直很佩服你。”

  在徐修远的记忆里,妈妈徐向楠似乎从来都是很特别的。在其他同学的妈妈每日每夜都在为孩子糟糕的成绩和破皮的膝盖奔走的时候,他的妈妈徐向楠会教他思考和反抗。而在孩子们都怕黑地躲进母亲怀抱的夜里,徐修远打开房间,看到的是徐向楠伏趴在桌前苦念大学课本的背影。

  徐向楠没有念过高中,更别说大学,她只有初中文凭,作为家里大姐又早早当家,早早结婚生子。她或许羡慕过那群可以提着行李远赴他乡继续求学的女孩子,又或许曾经在某个夜里她也想过丢下丈夫孩子,包括家里一大群弟妹亲戚就这样逃跑。

  但她是姐姐,是妻子,是妈妈,她的腿脚被永远捆缚在这间狭窄的房子里,她所能做的只是努力撑直了腰来,把房子撑得更高一点,更宽一点,以便其他人能在屋檐底下更自在地呼吸。

  徐修远没有说错,徐向楠是矛盾的,她有不同于一般女人的理想,也愿意为之付出代价,但同时她所受的教育决定她的眼界和思维,而这又使得她的进步有限,她能跑能跳,却跑不了太远,跳不了太高。

  “现在想想,可能你不是一点没有意识的。我小四那年见过的叔叔,他是你的一个意外,还是一段你的过去?”徐修远看着徐向楠,“你以为我忘记了?”

  “你什麽意思?”徐向楠脸色有些难看,“威胁我,让我难堪?”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离婚。”

  “徐修远,我看你真的疯了。”

  “妈,我说我这次回来不是请你谅解的,确实不是说谎。因为无论你打算评价我和平秋,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这对我已经没有什麽作用了,”徐修远笑了一声,“妈,你应该觉得骄傲,我很像你不是吗,可能我比起你来要更加自私。”

  徐向楠扭过脸,嘴唇动了动,又忽而站起身,走去窗边,重新点燃一支烟。她重重地吸上两口,烟雾聚在她眼前,她仿佛看不清窗外的夜色,好似朦胧的一团,就快压到她脸上来。

  身后,徐修远仍然在说:“我还年轻,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选择的机会,就算错了从头再来,对我来说也没有所谓。妈,你和我一样,你也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选择的机会,我们这个家庭是你给你自己制定的规则,你不允许自己踏出去,也不准我和徐瑞阳出格。但是妈,你心里清楚,‘家庭’这个概念本身根本没有那麽重要。”

  “滚出去。”徐向楠忽然道。

  “我说的……”

  “滚出去!”

  徐修远稍一停顿,继而站起身。

  他望着徐向楠的背影,看她抽烟时因为过于用力而凹陷的脸颊,心头莫名一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麽,他傲慢地以结果出发,推翻的是徐向楠这几十年始终在坚持的准则。

  徐向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或许早有了解,或许在她意识到这段婚姻和这个家庭岌岌可危的时候已经明白过原因。她有限制地反抗过,比如经历的几段婚外情,她在背德的刺激里寻找平衡,可最终她还是回到家庭,宛如一只被拴住脚的鸟。她矛盾地痛苦着,却没想到这些在背地里溃烂的伤疤居然始终被小儿子徐修远看在眼里。难怪徐修远说他像他的妈妈,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

  从徐修远被独个喊上楼,平秋在心里演练过千百种他们母子对峙的情形,结果无一不是徐修远被徐向楠像两年那回似的狠批一顿,严重一点还会动手。万一徐修远脾气上来了,嘴上不饶人——平秋不敢再往下想,一边竖起耳朵细听楼上动静,一边满客厅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只希望徐修远能听话,按捺住脾气,千万别和徐向楠争执。

  正祈祷着,一眼望见徐修远下楼,平秋顿时停住脚步,待在原地,直到被徐修远一把抱住,脑袋埋在他颈间。

  “怎麽了,”平秋误以为结果不顺利,磕巴道,“你们聊得不开心,还是又吵架了?”

  “没吵。”

  “动手了?”

  “也没有。”

  “那是怎麽了?”手掌在徐修远后腰轻轻拍了拍,平秋想把他推开,“你妈妈是怎麽说的,她很生气吗?所以还是不打算原谅你?”

  徐修远站直身体,脑袋微微低着,沉默片刻后接着道:“她会明白的。”

  “明白什麽?”平秋很糊涂。

  “这点你不用知道,是我和我妈妈的秘密。”

  “……好吧,反正你们没有吵架就好。”

  “走吧。”

  “去哪儿?”

  “回家。”

  “现在就走?”

  “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家了。”

  “不用打招呼吗,”平秋指指楼上,“总要说一声吧。”

  “她现在不会见我们的。”徐修远拿上平秋的衣服,顺带拎起放在桌边的纸袋,里面装的是一些他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包括先前他们翻过的相册。

  徐修远在玄关看着平秋穿外套,又看他皱一下眉,凑近来帮自己扣紧上面两颗纽扣。而后他打开门,让平秋先走。

  关门前,徐修远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始终寂静冷清的房子。他的手指压在墙边,啪嗒一声关了灯,最后砰地一声关上家门。

  这时是夜里将近十点半,徐修远叫了车,报的地址却不在车站,而是一个平秋分外熟悉,却许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决定回林县以前,平秋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趁这机会,回去看一眼平清泓。但往往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会不由自主地退怯——平清泓大概不会愿意看到他。

  平秋好似寻求安慰似的抓住徐修远的胳膊,冲他摇摇头:“别去了,时间那麽晚,她一定已经睡了。”

  “你想不想见她?”徐修远不应反问。

  喉咙一紧,平秋答不上来。想见吗?当然是想的。他对“妈妈”有太多的幻想和依恋,哪怕她不爱他,不想见他,母亲爱子的天性在她这里打了折扣,可孩子期望母亲的本能对平秋却是双倍乃至十倍的强烈。

  拒绝不了,平秋不由得紧张起来,手上用了力气,徐修远的袖子被他抓得起皱。徐修远低头看一眼,伸手搂住平秋的后腰。

  记忆里的石子路在几年前注上了水泥,平秋不记得自己曾经骑车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个来回。他把脑袋探出窗外,夜色下的稻田泛着粼粼的水光,平秋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也赤着脚跑在田里放过风筝。他没有技巧,全然由着手感把风筝往天上扔,然后逆着风往前跑,但他的风筝总是很古怪的,怎麽都飞不起来,只是低空慢悠悠地飘着,最后一头栽进田里。

  快拐弯了,平秋缩回脑袋,对司机师傅道:“不好意思,麻烦您在前面调头吧,我们不去了。”

  “为什麽?”徐修远诧异。

  “不想去了,”平秋说,“到这里就够了。”

  仔细看他一眼,不见平秋表情有异常,倒是笑着的,徐修远便没有再问,就说:“那我们回家?”

  “嗯,”平秋点头,“回家吧。”

  春天总是短暂,立夏一过,平秋在收到徐修远思虑许久后做出的预备考研继续念书的决定时,徐瑞阳的消息也来了——徐向楠主动提出和方海昌离婚,几十年过去,他们兄弟俩竟然也体会了一把所谓的单亲家庭。

  当时平秋正躺在徐修远身边平复呼吸,开始他不知情是徐瑞阳来电,只在徐修远使坏乱摸时,用脚踩住他的肩膀,禁止他继续进犯。

  一当徐修远把电话开了外放,徐瑞阳的声音骤然清晰,平秋惊愕过后立刻捂住嘴,两腿一阵乱蹬,但还是被徐修远按在床头亲了一下屁股,又挨了一巴掌。

  徐瑞阳大概也是听见对面有些不对劲,他沉默良久,不问出声的是谁,而挂断电话,过会儿发来一条消息。平秋正被绑着双手,趴在床头挨打,恰好看见,徐瑞阳发的是两个字:有病!

  他忍不住认同,又想笑,于是扭着屁股挡开徐修远,把话一改,骂徐修远道:“变态!”

  谁想徐修远居然承认了:“我是变态,那你是什麽?”

  “说你呢,别拉上我。”

  “说我呢,”徐修远学他讲话,“你夹什麽腿?”

  后腰被猛掐一记,平秋呜咽一声,把脸埋进臂弯。他身体颤颤的,又被徐修远用力掰**腿。

  又是一年夏季,陈小艺最先换上短t,胸口印着的是一只流眼泪的狗狗脑袋。平秋见到她,先是不说话,欲言又止了几回,背地里和她说:“我们开的是猫猫生活馆,你怎麽带了一个狗狗脑袋?”

  说完就见陈小艺嘴巴一撇,居然一副快大哭的神情。平秋不敢惹她,过后才听许妙灵告状:陈小艺这段时间感情受挫,每天都愁云惨淡的,未免被误伤,还是少去触她霉头。再一问,那位让她感情受挫的对象不是别人,恰好就是平秋的铁杆密友储缇微。

  以前确实听说过有女生喜欢储缇微,奈何储缇微从来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别说对男人不感兴趣,就连女生她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能是天生没开恋爱那窍,她一心扑在工作和赚钱,难免会伤人心。

  不过这事既涉及自己店里员工,又关乎亲密朋友,平秋不能不顾忌任何一方,索性只当不知道,随便她们怎麽折腾,而且以陈小艺三分钟热度的性格,或许过两个月,自己先歇了心思。

  眼下困扰平秋只有一件事:徐修远一点钟的飞机,他得去机场接人了。

  这小半年,平秋有意提拔许妙灵做副店长,她聪颖灵活,算是几位店员里最得人信任的,有时平秋不在,她照样能独当一面。有她在店里,平秋放心不少,踩着时间去机场,恰好赶在徐修远落地前三分钟。

  徐修远一周前剪了头发,原因是有天晚上打视频,平秋看他洗完澡,吹过头发,前面的刘海几乎都要遮住眼睛,随口问了一句会不会影响视力。他记得徐修远这一年因为常对电脑,近视度数已经上升很多,担心他二十多岁还会熬坏眼睛。

  留了心,徐修远隔天就去学校前面的理发店剪短头发。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不太适应,但头发剪短,人也精神不少,平秋多看他两眼,总觉得越看越好看。两人挤在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平秋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徐修远低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在家吃过饭,平秋坐在沙发给徐修远磨指甲。指甲锉在指缝里来来回回,他还要念叨:“你剪完指甲要这样磨一下,不然有些剪得不平整,划在脸上可能就有血道子。”

  说完他看了眼徐修远右边脸的下颌处,那儿有道红印,徐修远说是指甲划的。

  “待会儿我们去海边吧。”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徐修远转头看他,“待会儿去海边?”

  平秋好气又好笑,嘟哝他乱打岔。徐修远靠近他,没磨两句,平秋松了口。

  自行车链条有些生锈,骑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平秋坐在后座,好像又回到徐修远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样,徐修远骑着车衣摆翻飞,而平秋就抱着他的腰,把脸轻轻贴在他后背。夜间凉风拂面,平秋忍不住深吸口气,闻见的却是徐修远身上的气味。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他们在岸边的小摊上买了塑料桶和刨沙的小工具。大概是看他们两个男人,身边不带一个小孩,摊主把他们看了又看,把平秋看得有些难为情。

  徐修远倒是不以为意,拉着平秋就下了台阶,头盔前面的手电筒一打,面对面一看,亮光都把对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平秋小心翼翼地往石头上爬,占着旁边位置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她穿着粉色吊带裙,脖子里系着一根细绳,因为挖泥挖得久了,她脸上脏兮兮的,笑的时候露出门牙,炫耀似的给平秋看她桶里两只活蹦乱跳的螃蟹。

  “好厉害呀。”平秋夸奖她。

  他像是有了胜负心,踩在泥里艰难地走,不时地扶着头盔照明。总算捡漏,捉到一只被人丢在石头上的螃蟹,平秋忙惊呼一声,扭头找徐修远,想要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可张望一圈,怎麽都没找见徐修远。平秋渐渐有些惊慌,想要快步往上爬,手上一松,螃蟹丢了,他也被身后突然伸来的一只手抓住胳膊。

  正惊魂未定,平秋定睛一看,急道:“你去哪儿了,天那麽黑,我什麽都看不见。你要跟紧我啊,知不知道。”

  “知道,”徐修远说,“我就是在考虑一件事,不知道怎麽和你说,所以没跟上。”

  “什麽事啊?”平秋很快被吸引。

  “我想考到上海来。”

  “啊,你不想留在北京吗?”

  “我留在北京,你呢?”

  “……没关系的,反正就几年时间嘛。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一位导师还想给你写推荐信要你出国吗,以后可能还离得更远呢。现在只是我们一南一北的,时间很快,马上就过去了,”平秋迎着风笑道,“反正我会等你啊,你不用担心的。”

  徐修远不说话,忽地眼睫一垂,像是他脚下奇怪,指挥平秋道:“你往下摸,下面有东西。”

  “什麽东西啊,螃蟹?”平秋弯腰,双手在淤泥里一顿乱摸,嘟哝着,“没有啊,什麽都没有。”

  “怎麽没有?”徐修远也低下身来帮他找东西。

  “本来就没有啊,我这边……”话音未落,平秋猛地一怔。他确实在底下摸到一样异物,一样从徐修远那儿递过来的东西。

  平秋慢慢直起腰来,摊开手掌,头盔的照明灯一照,那枚戒指沾着泥水,但仍旧漂亮得他眼眶一涩。

  “捡到了吗,”徐修远看他,“是不是很漂亮?”

  “哪有人会把戒指塞在泥里面的,”平秋破涕为笑,却没有犹豫,把这枚沾着泥水的戒指戴上自己的无名指,“好看吗?”

  “好看。”

  “那你什麽时候给我捉一只螃蟹?”

  “伸出手。”

  “啊?”

  这年夏天,平秋心满意足地捉住了一只小螃蟹。

  FIN.

  作者有话说:

  至此,半树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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