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尤兴冲冲地赶到了火锅店,筱满和他的朋友——就他们两个人,已经坐在一张四人桌边吃上了。麻辣火锅热气腾腾,椒麻香味扑鼻,赵尤小跑着到了桌边,筱满看到他,便介绍那和他对座着的朋友给赵尤认识:“王长明,我在警校的同学,出任务的时候的老搭档,老战友,最近调回青市来了。”紧跟着,筱满就要和王长明介绍赵尤,那“赵”字已经说出了口,不等他继续,赵尤抢先伸出双手,激动地一把握住王长明拿着筷子的手,上下摇晃起来,忙不迭自我介绍道:“敝姓赵,敝姓赵,叫我小赵就行了,长明哥,您好,您好,总是听筱满提起您,百闻不如一见呐。”
他这边厢寒暄得起劲,眼角瞥见了筱满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原来他刚才伸手出去的时候,把筱满手边放着的杯子碰倒了,里头的豆浆倾翻,不仅流到了桌上,还流到了筱满的上衣和裤子上。赵尤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筱满捏着纸巾擦拭衣服,他赶忙扭头,着急和他赔不是,呼喊服务员多拿些纸巾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杯子,拿纸巾擦筱满的筷子,还要帮他擦湿了的衣服。筱满倒不在意,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说:“那你们聊吧,我去收拾收拾。”
筱满低着头拽着衣摆走了,服务员赶来抹桌子,换了一套新的餐具,赵尤坐在了筱满先前坐的位子边上,扫了桌上的菜色一眼,加了一份酥肉,一份羊肉,一份鸭肠。
王长明问他:“喝些什么?啤酒?”
“我开车了。”赵尤拿起筱满的杯子,那里头还剩下一点豆浆,他仰头灌下,说,“就喝豆浆吧。”
王长明笑着看了看他,往那杯子里满上豆浆,道:“刚才他和我说交了新朋友,最近还开拓了新业务,我还以为他骗我来着,没想到是真的。”
赵尤笑了笑,一阵空调冷风卷起在那火锅上方翻涌的热风直往他脸上刮过来,寒热混杂,赵尤低下头避开风头,捞了些火锅丸子在碗里,涮肉片,说:“我听筱满说过你们的事。”他轻声道:“他对你有些,怎么说,愧疚吧……”
王长明道:“他连十年前那些事都和你说了?你们关系挺好的,”他笑了笑,吃了一筷子菜,道:“他是什么都往心里放的人。”
火锅咕嘟咕嘟煮着,风往别处吹去了,赵尤抬起眼冲着王长明又笑了笑,说:“他说,那天晚上,很晚了吧,得是凌晨了,他那些日子都没休息好,车抛锚了,加上天又热,人跟着也是晕头转向的,他也是急着破案,一时乱了章法了,那么大的案子……”
王长明眨了眨眼睛:“啊?他记错了吧,那天也就晚上五六点吧,我记得当时电台里正播那个广播,那个音乐节目,伴我行什么的,主持人叫安安,声音挺甜的,就是可以打电话进去点歌送人的那个节目,这次回来再听到,都换了一个主持人了。”
“哦,对,对,傍晚,傍晚,是我记错了。”
赵尤加的菜上来了,王长明一一递给他,赵尤往火锅里下生食,滚汤的热闹一时平息了。王长明放下了筷子,瞅着那铜色的大锅,双手按在了腿上,低声道:“逮捕那个大毒枭坤努那天我才知道,这人和筱满有杀父之仇。我和他那么多年交情了,也是到了那天,筱满才和我说,他十五岁那年,他和他妈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跟着一伙玩乐队的人走南闯北去了,去了北京,去了重庆,去了上海,参加音乐节啊,在街上卖唱啊,各种玩儿,玩痛快了回了家才知道,他爸走了,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隔天,出任务的时候殉职了,他妈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他爸的遗体从云南送回来,一只眼睛被挖了,手和脚都没了,被人就那么扔在一个派出所门口。”
赵尤看着火锅里那粉色的肉片慢慢发棕,鸭肠慢慢蜷缩起身体,声音也是低低的,说:“我只知道他父亲在云南殉职……”
王长明又道:“他把他爸殉职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青市,他爸在云南,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他后来当特警,接了他爸的班,他妈直接出家,当尼姑去了,见也不见他,说和他尘缘已了,没必要再见了。”
王长明说:“我没怪过他,真的,我和他说过好几次了,他的解释我完全接受啊,我可以理解,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他突然想到了新的线索,觉得去见那个人会很危险,而且说到底我一个特警跟着刑侦去跑案子也不合章程,他就一个人拿着枪去了……但是他吧……”王长明苦笑了下,重新拿起了筷子,伸进了又有了翻腾迹象的火锅里,他看着赵尤,道:“他吧,我越说,他越是过意不去,越难堪,我也就不说了,就再不和他说这事了。我有时候想,他可能见到我压力也很大。”王长明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在喉咙里往下压,道,“我爸本来还让他上我家吃饭,我一提,他就怕了,他今天愿意出来和我见一面,我还是挺为他开心的,听你的意思,他也愿意和你聊聊自己以前的事情,怎么说呢,慢慢来吧,你懂我的意思吧?”
赵尤用力点头,一望厕所的方向,筱满出来了,正朝他们这里过来,正扬起手臂,扬起嘴角和他打招呼。赵尤举杯和王长明碰杯,道:“就不说以前的事了吧。”
王长明笑着和他碰杯,等筱满回来了,他拿出了手机,给筱满和赵尤看前阵子他拖家带口去海南玩的照片。他们漫聊起了海南,什么“天涯海角”值不值得去啊,什么黑山羊肉值不值得吃啊,什么潜水要带哪些装备啊,去哪儿能考潜水证啊,诸如此类。没人提过一句眼下的生活,没人提过“警察”或者“案子”之类的字眼。
王长明存了好多他潜水时拍的海底的照片,筱满一张一张地翻看,看得很认真,很仔细。看完那些海底风光,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也不吃东西,光是搓手指,摸口袋,舔嘴唇。
赵尤知道,他的烟瘾上来了。他就说:“还要添点什么吗?”
王长明道:“我饱了。”他看了看时间,“得回家给儿子洗澡了。”
他喊了买单,抢着付了钱,三人在火锅店前分开,赵尤提出送筱满回去。两人走去拿车的路上,筱满点了根烟,一口气抽了大半根。赵尤说:“不着急啊,上了车你也能抽。”
“不抽了,开空调吧,热死了。”
上了赵尤的车,筱满的烟恰好抽完了,真的就抱着胳膊坐在车上对着冷气直吹。赵尤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开过大半个街区,他瞥见一间冰淇淋店,停了车。筱满看了他一眼,赵尤说:“降降火啊,今天温度也没很高,你是内火旺吧,”他提了句,“刚才还想点碗凉粉的,十五一碗,也太贵了,看出来你朋友想请客了,我就没好意思点来吃。”
筱满笑了声:“他要请客你都看得出来?”
赵尤说:“你去厕所擦衣服的时候听他和我聊天的意思,感觉他挺关心你。”
筱满下了车,点了根烟,和赵尤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便站在车边抽烟。赵尤进了冰淇淋店,要了一个巧克力单球甜筒,又要了一个芒果单球甜筒,一手拿着一个甜筒走了回去。他把那芒果味的甜筒递给了筱满,道:“降降火吧。”
筱满笑了,却没接甜筒。赵尤又把那巧克力的递过去,充满疑惑地瞅着他。筱满拿了芒果味的甜筒,扔了烟头,咬了一小口。赵尤说:“走走吧。”
他们便沿着窄窄的马路散起了步,附近有个商业广场,里头ktv,带攀岩教室的运动会所,室内游乐场,影院,时髦饭馆一应俱全,很受年轻人青睐,因此这条窄路上来往的也都是年轻男女,路上的小店布置得亦都颇有情调,好些店门口的行道树上都挂上了彩色的小灯。赵尤和筱满不时就要给成双成对的情侣让路。两人经常是一前一后走着,一会儿赵尤走在前面,一会儿筱满走在前面。筱满的身上落着五颜六色的光,他一动,光就跟着跑,蝴蝶一样在他的背后乱飞。
筱满忽然说:“我找到房子就搬。”
赵尤说:“没事啊,她让你住你就住吧。”
筱满回头看他:“她的戒指掉了?”
赵尤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街心公园,两人走了进去,公园里建了个大理石喷泉池子,小巧精美,水池中央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丘比特,他一手弯弓,一手持一支爱心短箭,脚下涌出清水。喷泉附近的自来水味很重。赵尤走过那喷泉时说:“她把我甩了。”
筱满道:“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看你的样子,你好像不需要安慰。”
公园里种有许多榉树,枝繁叶茂,高高竖着的路灯在撑开的树冠间探头张望人间。那榉树群的深处似乎藏着一片空地。赵尤往那片若隐若现的空地走去,说着:“我和她大概算是互相给对方买保险吧……”
筱满没接话。赵尤看了看他,筱满走在他边上了,专心地驱赶着蚊虫,吃着甜筒,过了会儿,他走到了一盏路灯下,脸上一亮,黑发和眼睛闪了闪,赵尤看着他,说:“她怀疑过我是同性恋骗婚。”
筱满往他身后一张望,说:“好像是给小孩儿玩的地方。”
赵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说的正是那片树后的空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这片空地前头了。空地上并不空,安置着几匹小小的弹簧底座的金属小马,有一片沙坑,有许多弯着脖子的向日葵模样的喷水花洒,还有滑梯,攀爬架……确实像是给小孩儿玩的地方。
沙坑边上有两个挂在一根横杠上的秋千。筱满坐在了一个秋千上,继续默默地吃甜筒,不时看一看天,看一看树。
赵尤走过去,坐在了他边上的秋千上,说:“王长明好像也觉得我是同性恋……”
筱满哈哈大笑,不停点头,脚往前伸去,脚尖在地上碰了碰,人往后仰,随着一股惯性前后摆荡了起来。
赵尤看着他:“你找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筱满收住了笑声,瞪了赵尤一眼,两条胳膊耷拉在挂秋千的铁链上,耸了耸肩。
“你可真有些烦人了。”筱满啃着甜筒的脆皮说道。
赵尤挠挠鼻梁,低下了头。筱满问他:“你又琢磨什么呢?又琢磨我什么呢?”
“我挺喜欢你的。”赵尤低着头说。
“你干吗?”
赵尤稍稍侧过脸看着筱满:“我直抒胸臆啊。”
筱满听了直乐,又没话了,在秋千上摇晃得更厉害了,把甜筒的脆皮嚼得咔咔响。赵尤问他:“你想去海南吗?”
“去海南干吗啊?”
赵尤拿出了手机,搜索去海南的往返机票的价钱,搜到了一个航班给筱满看。
筱满还是问:“去海南干吗啊?”
“去潜水?我也不知道,我没去过。”
赵尤又搜索起了海南潜水攻略,又拿给筱满看,这会儿,素音的微信正好来了,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假人订好了,后天能到,今天05和92两把枪的射击结果和在室内留下的弹痕,仔细给你写了份报告,枪还要留着吗?不留着那我还回去了。
筱满移开了视线,看着双脚,说:“走吧,你送我回去吧。”
赵尤回复素音:暂时先留着吧。
他三两口解决了甜筒,筱满也吃完了,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赵尤跟着他。不提海南了,不提潜水了,什么也不提了,一个字也不再说了。他开车送筱满往尹妙哉家去,筱满也是只字不言,甚至靠着车门打起了盹。
车到小区,正好遇上尹妙哉在小区门口附近的快递柜前取包裹,赵尤看到她就停了车,放下车窗和她道:“上来吧,我载你回去。”
筱满醒了,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尹妙哉拿着包裹上了车,一拍筱满,道:“正好你们两个都在,一块儿上去坐坐吧,我们正开会呢。”
“我们?”赵尤从后视镜里看她。尹妙哉笑眯眯的:“对啊,哎呀,上去再说吧。”
三人便一起进了尹妙哉的家门。尹妙哉在玄关换鞋,把包裹放在了鞋柜上,说:“买了些便签条,马克笔之类的东西。”
鞋柜前放有两双陌生的男鞋,一双皮的,很旧了,一双球鞋,还挺新。赵尤往客厅看去,看到小靖和刑天翔坐在客厅里。
筱满这时说:“忘记和你说了……”
赵尤走进客厅,那客厅变了番模样。沙发不见了踪影,原先放沙发的地方如今放的是两块白板,一块白板上写着“爱琴海杀手,木乃伊杀手”的字样,下面还罗列着一二三四五条“手法特色”,都是尹妙哉的笔迹。边上那块白板贴满了剪报和单人照,照片之间还画着各种交错的线条。
白板前面有四张桌子,各配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上架着两台电脑显示器,一张桌子上摞着两个纸箱,另外一张桌子上放着些零食,地上能看到好多电线,地上还能看到两个睡袋。
筱满站在赵尤身后说:“总而言之,现在这里是一个集会的地方……”
尹妙哉抱着包裹也进了客厅,说:“什么集会啊,这是探案分部。”
她一拍赵尤,道:“正式介绍一下,小赵,我们的警犬,主要负责乱跑乱闻乱翻乱看乱打听,但是因为很会讨人喜欢,讨人的欢心,所以没什么人讨厌他,友情提醒各位一句,咬人的狗不叫啊。”
小靖就势举起手,说:“猪吉祥,负责技术支援。”
赵尤问尹妙哉:“啊?用假名代号啊?那我不要叫小赵……”
尹妙哉剜了他一眼,从快递盒里面抓出一大把马克笔。
刑天翔笑呵呵地冲赵尤一拱手,说:“老刑,也负责乱跑乱闻乱翻乱看乱打听,但是不太讨人喜欢,丧家犬,丧家犬。”
尹妙哉说:“灭顶师太,负责后勤,提供场地。”
众人都看向了筱满,他一一看了看众人,自己也不太确定地说:“我吧,主要负责查案?呃,流浪犬?”
小靖怪叫了声:“怎么着?汪汪队开大会啊?”
尹妙哉问:“汪汪队是什么?”
“怎么称呼啊?”刑天翔笑着看筱满,“叫你小什么好呢?”
赵尤说:“一个动画片……都是狗的。”
小靖盯住了筱满,双手揣在卫衣兜里,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道:“我知道你是谁,既然我们大家聚在这里,目的当然是不太一样的,但是来都来了,那在这里就是要信息共享,要资源共享,都是抱着一个合作的态度来的。”
赵尤笑着打岔:“不愧是大记者的儿子,语言能力一流。”
小靖没搭理他,冷着脸,目光充满寒意,仍死盯着筱满:“我能问问那天在404发生了什么吗?”
尹妙哉插嘴:“那个尸体……”
小靖说:“不是那天,是那一天。”
筱满大方地表示:“可以啊。”
小靖问他:“你几点到的爱琴海酒店,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不和你的搭档戴柔一起去?既然觉得林悯冬嫌疑很大,很可疑,难道不应该更谨慎一些行动吗?干吗单刀赴会?”
气氛剑拔弩张,但是没人提出异议,看得出来,在场的人都对这件事,都对筱满会怎么回答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