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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情绪 去了么?

  季长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钟碎宁, 应该说,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只和这大学生有一面之缘。

  这个世界可真就指甲盖那么大,季长善惊讶几秒钟,很快放平左眉。

  金有意的视线跟随钟碎宁移动, 他一边往同事的队伍里走, 一边三心二意地扭过脸, 眼睛往她们这边转。

  钟碎宁在打量今晚的客人。她们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 钟碎宁认出季长善的冷脸,顿时放大瞳孔。

  他从蛋糕托盘下抽出右手, 冲季长善挥一挥, “领导,又见面了。”

  钟碎宁真正的领导是走进房间的第一个男人,钟碎宁管他叫大哥。

  大哥在会所干了两年, 兢兢业业, 混上领班的职位。他管理一个七人的团队,主要负责维护秩序, 保证客人在花钱的每一分钟,都能体验到最专业诚恳的服务。

  钟碎宁也许诚恳,但他显然是专业之外的人物。专业人士不会掉队找错了房门, 更加不会在领班介绍团队之前, 擅自跟客人搭话。

  大哥保持职业微笑,转脸看向钟碎宁,他的眼神绵里藏针,正在发出一些警告。

  钟碎宁朝大哥歉意地笑,尽管这种笑容的主要成分是嬉皮笑脸。他继续我行我素,像跟季长善当了十年朋友一样说:“我换地方上班了, 以后就不去早餐铺等你了。”

  季长善早忘了还有这一茬,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金有意立在沙发旁边,单手扶住季长善的肩膀问:“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算不上认识。”

  钟碎宁为季长善的冷情叹气,他们上次说了那么多话,怎么还不算认识?

  整个九月份,钟碎宁都在早起,他住在西瓦台附近,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踏进早餐店,一般等上一个小时,季长善一次也没来过。

  钟碎宁由此品尝到艺术创作的苦涩,他低迷两分钟,点的油条上了桌,才吃下两口,他就因为油条的酥脆重获无上的快乐。

  钟碎宁并不记仇,再次见到季长善,甚至产生老友重逢的喜悦。他差点儿走过去跟季长善叙旧,顺便结识一下她的朋友。

  大哥出声请钟碎宁归队,语气自持,但是难掩咬牙切齿。钟碎宁应着好的好的,转身站到第六位同事旁边,乖巧得像只哈士奇。

  七个男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端一只餐盘。大哥跟金有意确认了客户信息,向两位女客人介绍今晚的服务团队。钟碎宁站在队伍的最边上,目光围着季长善的脸孔打转。

  她还是那么有艺术性,哪怕早两天,他也会再说一遍:“我是画画的,想请你做模特。”非常可惜的是,他已经转变了职业理想,现在他要做好一名服务人员。

  金有意的眼睛如同扫描仪,从上到下地检视钟碎宁,这人干净得像个大学生。她满意钟碎宁的气质,如果四周没有别人的话,金有意也想从外到内地探索一下这位弟弟。

  她的注视过分直白,钟碎宁很难不发现客人的关注。

  他把眼光转向这位姐姐,极有服务意识地笑。钟碎宁笑起来,整张脸孔更加明朗,金有意的红唇不由翘出适当的弧度。

  季长善在一边瞥着几个男人手里的食盘,大哥说这是队友们亲手做的家常菜。金有意点名表扬了一盘土豆丝,季长善远远看上一眼,那刀工不比她的好。

  她不知道金有意为什么要花钱找罪受,不过看在有几盘正常菜的份儿上,季长善姑且原谅这场生日派对的草率。

  他们九个人汇集到餐桌前,金有意安排季长善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至于谁坐右手边,她的眼睛钳住钟碎宁,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一拍桌面,大哥就心领神会,从钟碎宁背后推搡着他往那边去。

  大哥力道生猛,钟碎宁餐盘中的桂花蛋糕左晃右晃,他护着蛋糕,回头问大哥推他干嘛。

  金有意明眸带笑,季长善看一眼她的朋友,瞅一眼钟碎宁,实在不清楚这大学生除了外貌不错,还有什么优点。

  有脸有身材就够了。金有意帮钟碎宁拉开椅子,眼波在他身上流转,钟碎宁穿一件浅色的薄毛衣,布料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起伏鲜明。她用食指蹭着杯柄,眼睛稍微眨动,耳边似乎荡起一声轻喘,是他在黑夜里叫姐姐。

  这顿生日饭吃到快六点,季长善和她的朋友同席异梦。

  她统共吃了几口西红柿炒鸡蛋和一小块桂花蛋糕,她不能吃太饱,得留些肚子去彭家别墅再吃一顿。

  彭诉仁极其重视晚饭,不管谁有没有胃口,到了饭点,一家人必须坐到一张桌子前,意思意思也得动刀叉吃饭。

  有钱人家规矩多,季长善猜彭朗每周六都要回郊外的彭家别墅,也是出于彭诉仁的要求。

  季长善中午跟彭朗串过词,今晚去彭家别墅,她必须装成一副出差已久的样子,彭朗甚至帮她准备了一份出差礼物送给他爸妈。

  他爸妈大概早看出他们俩吵架,只是一家子演戏演惯了,表面上相互配合着粉饰太平,谁也不会把彼此的龃龉扒开了抖落得到处都是。

  季长善放下筷子,抿了一口水当作这顿饭的结尾。

  周围的男人们除却钟碎宁,都觉得季长善这位客人透着万分的冷淡。她来这里似乎只为了吃饭,竟连他们的手都不摸一下。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又朝季长善的左手看去。

  这位女士戴着一枚蓝宝石鸽子蛋,想必是谁家的阔太,如果能傍上这样一位富婆,往后的生活该是潇潇洒洒。

  男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提议两位客人玩几个亲密游戏。

  金有意见过太多男人的把戏,对这些枯燥的游戏兴致缺缺。她扫一眼钟碎宁,冲他勾勾手指,让钟碎宁把耳朵凑过来,“请你做代驾,需要花多少?”

  钟碎宁陷入思考。

  季长善听不见那对男女说了什么悄悄话,她瞅着面前谄媚的男人们,冷漠回绝他们的游戏邀请。

  木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整,也该去彭家别墅。

  季长善打开微信,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清空打字框五六次,最终给彭朗发去会所的定位,十分硬气地报备:“我在这里,你来接我吧。”

  彭朗收到季长善的消息,打开会所的定位盯了几秒。

  他从前谈生意,去过不少正经的会所,对不正经的也略知一二。季长善去的这家会所在绛城小有名气,他们主要面向女性群体,提供丰富多彩的人性化服务。

  彭朗开了多年专车,在这家会所门口接过几位乘客,她们面色微醺,桃花朵朵开,一些个男人以各种姿态靠在女人身边,他们的目的地通常是酒店,偶尔有那么一次,彭朗送了一对男女去郊外的小树林。

  男女在小树林的入口下车,女方也许看上了彭朗的皮相,拳头捶一捶驾驶座的靠背,重金邀请彭朗来一场三人行。

  富贵不能淫,彭朗祝二人共度良宵,离开的时候,没有往后视镜里探去目光。

  假使他稍微不懂回避的艺术,就会在汽车尾灯的照亮下,看见女人拿一只钢钉项圈套住男人的脖子,又从包里掏出小皮鞭。

  彭朗从来不评判他人的生活方式,结了婚,也不曾约束太太的穿着打扮或者行踪轨迹。季长善早就成年,想怎么样都是她的自由,她去还是不去特殊的会所,完全该由她自己决定。

  彭朗这样告知自己后,神色如常地约代驾前往会所。

  代驾跑过的地方多,知道那会所里全是男服务生,眉间不禁拧出一个小结。他看向后视镜,多看了两眼,彭朗并没在意代驾的额外关注,只是倚在后座上,专心地处理工作邮件。

  朗郁早先指派几个员工与《江河报》打交道,他们负责跟进新闻的动态,定期向老板汇报选题进程。彭朗上周得知的情况是,报社在本月底就能敲定选题,然而下属刚才发来邮件,说定选题的日期还要再往后延一延。

  这个结果没有让彭朗意外,下午和阿晏谈过后,彭朗便心知肚明对方早打算插手阻止新闻选题的推进。阿晏和朗郁无冤无仇,他的目标对象仅仅是江予眠。彭朗不会介入别人的感情问题,却也不能任由阿晏打乱朗郁的计划。

  他于是交代下去,让手下盯紧报社的其他选题。

  阿晏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别的选题顶掉江予眠的,他大概率会走朗郁的路,通过注资的方式,支持旁的选题。彭朗并不认为阿晏单枪匹马就能掰得过朗郁,阿晏若是想赢,只有回家求他的父亲。

  晏氏白酒的体量远超朗郁,不过彭朗和阿晏交往多年,略知一点阿晏和他的父亲水火不容。阿晏要从他父亲手里撬出一笔资助款,想必得耽搁一阵子。为了以防万一,彭朗需要未雨绸缪,今夜回彭家别墅,他也得找自己的父亲谈一谈。

  彭诉仁和《江河报》的主编是发小,两个人打小在一片咖啡地里光屁股长大,各自立业成家后,彭诉仁也时常约主编吃饭叙旧。

  席间,彭诉仁恰当地谈及彭氏的新闻稿,主编一方面看中彭氏的赞助,另一方面也欣赏彭氏做了不少实事,就帮老朋友写了一篇又一篇赞扬稿。

  主编一辈子都在从事新闻行业,多少有些匡扶正义的情怀,彭诉仁在外又是那样的悲天悯人,两人除却利益相关,交谈时从未出现三观上的分歧,一晃竟交往数十载。

  他们彼此珍重,彭朗知道他父亲和主编有这样一层关系,如果能请动彭诉仁出马和主编详谈,主编不看僧面看佛面,西南咖啡农的选题便很难被谁动摇。

  只不过彭朗和彭诉仁已经冷战三十六天,这一个多月里,他一次都没回彭家别墅,彭诉仁也没打电话问儿子为什么不回家。

  彭朗回复好下属的工作邮件,车子已经开到会所门口。代驾把车停在镂空的黑网楼梯旁边,这里栽一棵国槐,叶子枯黄稀疏,偶尔往下掉几片。

  季长善接到彭朗的电话,便和金有意一起走出会所。她们身后跟着钟碎宁,季长善已经猜到那对男女待会儿要去哪里寻欢作乐。她不管金有意的私生活,毕竟想管也管不了。

  她快速下着楼梯,出了国槐残破的树影,一眼望见一辆国产长安敞着后座的车窗,彭朗坐在车里,早就看往她的方向。

  雾蓝色的围巾遮住季长善的下半张脸,她的黑眼睛露在外面,微微弯出几分弧度。她想一步迈两个台阶,腿还没迈开,头顶忽而掠过一只手。季长善回眼望去,钟碎宁正随手丢掉一片国槐的落叶,是刚才从她头发里摘掉的。

  “不用谢。”他大方地摆手,“举手之劳,不用特地转头感谢。”

  季长善原本也没打算说谢谢,让钟碎宁这么一说,似乎是她不道谢,就代表真不跟钟碎宁客气了。

  陌生人之间理应存几分客气,她寡淡地道了声谢,转脸看向金有意,那眼神再明显不过:“这男的不比杜凯好在哪里。”

  金有意笑笑,扶着季长善的肩膀下完剩余的阶梯。

  他们三个人走到国产长安前,彭朗已经开门下车,等在那里。季长善走到彭朗的左手边,和他并肩站着,脸庞朝向金有意和钟碎宁。

  钟碎宁瞧着彭朗脸熟,仔细回忆一阵,眼睛更亮,“咱们在早餐店见过吧?就西瓦台旁边的那趟街,咱们见过好多次。”

  季长善挑高左眉,偏头往彭朗脸上看。他的五官静止在原位,一丝表情也没有。钟碎宁自来熟,拍一拍彭朗的胳膊说:“九月份,早上七点。你还问过一次我对面有没有人,是不是在等谁。”

  彭朗波澜不惊地笑,“可能吧,我有点儿忘了。”

  季长善的左眉依旧保持高位,她正思量着,金有意也跟彭朗打了声招呼。

  金有意请彭总以后常带季长善到店里贡献业绩,季长善不主张胡乱花钱,彭朗虽然有钱,可每一分钱都是他辛苦开公司挣来的,也不能随便浪费。

  她立马回复金有意:“你提成还拿得不够多?可别教他铺张浪费。”

  金有意摇头叹息,眼光瞥向彭朗,“看看彭总娶了多好的一个太太。就是太太可以勤俭持家,彭总可不能对太太抠门儿,您说对吧?”

  她在点彭朗,提醒他不能仗着季长善懂事,就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季长善听出这一层意思,心中微动。她现在像是带彭朗见自己的娘家人,比起海城的那些人,金有意的确更像娘家人。季长善还是第一次带先生见金有意,莫名不好意思。

  她催促金有意赶快该干嘛干嘛去,彭朗站在她身侧,去找季长善的右手。

  季长善羞于当着朋友的面和彭朗亲昵,稍稍躲了一下,彭朗一把攥住她的小手,用拇指蹭着季长善的手背,跟金有意道:“改天就去店里,你看有什么适合小善的,帮我们留着。”

  这个回答让金有意心满意足。

  她扫一眼面前夫妻紧牵的两只手,抬起视线,冲季长善眨眨眼,“那我们可就走了啊,彭太。”

  季长善叫金有意赶快走,末了补上一句:“慢慢开车,一路平安。”

  钟碎宁一边跟上金有意的步伐,一边回头冲彭朗和季长善挥手告别。他大声约领导和她的家属得空一起吃饭,季长善和彭朗只是沉默地目送他们。

  他们走远了,季长善环抱起胳膊,转头盯住彭朗问:“你去早餐店了吧?”

  “去了么?”彭朗反问着,替季长善拉开后座的车门,请太太上车。

  季长善坐上后座,彭朗绕到另一边上车。她并不打算放过彭朗,可驾驶座还有个代驾,她也不能十分咄咄逼人,否则让外人看了笑话。

  彭朗回避着季长善的眼神拷问,假装处理工作邮件,一些情绪在血管里静默地翻涌。

  在他小的时候,别墅区里的小朋友经常到彭家上油画课。小朋友来了,都爱围着彭郁打转。彭郁能说会道,跟每个人都有共同话题,一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彭郁忙于火热的社交,有时顾不上哥哥落单。

  彭朗不凑热闹,自己坐在原地画画。他用红色的颜料画彭郁,周围的小朋友都被他用灰色代表,纸上留下一圈厚厚的阴影。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情绪记忆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刻。

  彭朗太久没尝过类似的滋味,直到某一天深夜,他平躺在床上,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场景:他开车出西瓦台,车窗开着,季长善往小区里走,钟碎宁在她身后大喊什么回心转意。

  他已经和季长善分开,照理说不该多管闲事,但不知为何,第二天早上彭朗醒得格外早。他看着墙上的钟表,才六点半,实在很适合去吃一碗豆腐脑。

  彭朗下楼出小区,逛遍整条餐饮街,终于透过一扇玻璃门,瞅见钟碎宁的脸孔。他走进店铺,点了一碗咸豆腐脑,加了很多淡醋。钟碎宁抱一本月亮画册,用左手夹着油条蘸豆浆吃。彭朗走到他面前,平淡地问:“你好,对面有人么?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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