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弘光犹豫了一下。
显然，曹顺说的话，刺中了他心中的痛。
这种痛缘于内心的犯罪感。
然而，日本人的岛国文化决定了这个群体，与生俱来就是有死要面子的特性，即便是内心已经被人看穿，但要他们嘴上承认这样的事实，尤其是在一个中国人面前承认这样的事实，依然存在极大的心理障碍。
曹顺与日本人打交道也非一天两天了，对于日本人的这种特性，自然是十分熟悉。
所以，虽然小林弘光只是吱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但从小林弘光眼里闪过的那道亮光，曹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够了。
这已经是完全够了。
曹顺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心里就有了些底。
围棋天才的悟性，超越常人。只要小林弘光本性未泯，那么，引导他看清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动的这场战争本质，就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小林君，这也太为难你了。”
于是，曹顺不再围绕这个话题打转，而是拍了拍小林弘光的肩膀，拢着他走向晒衣场边上。
那里放置了几张木板小凳，是清洁工们凉晒衣物之时，稍作休息用的。
在小凳子后面，那个极为隐蔽的小洞，就是曹顺与赵雪梅约的取情报之处。
曹顺挨着小林弘光住下之后，利用身体的掩护，右手向后一掏，就拨开洞口的遮挡物，摸到了洞里的一个细圆长物。
曹顺：“------”
他这个动作，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下的自然行为，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赵雪梅已经在这里放了东西。
无心插柳柳成荫。
意外收获？
不，曹顺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在瞬间，内心就沉重了起来。
刚才，在二楼病房内，不论是在阮玲的房间，还是曹顺和小林弘光住的房间，作为清洁工的赵雪梅，都能合理的找到机会接触到曹顺，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刚才曹顺从洞内取出的东西交给他。
可是。赵雪梅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了放置在楼顶。
这说明什么？
曹顺的第一感，就是赵雪梅其实并不安全，也许，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在敌人的监视之中了，所以，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选择了最、最、最安全的方式传递情报。
对比前面几次与赵雪梅的接触，刚才在二楼赵雪梅的言行，曹顺隐约察觉出一些细微变化。
前几次，赵雪梅与曹顺接触，她都是处置得当，让人觉得是轻松自如。
但刚才在阮玲病房隔壁，赵雪梅假装不小心撞见那个金护士，给曹顺及时发出警讯。
接着，她又在走廊外再次出现，告诉曹顺金护士走了。
一个清洁工，在楼道里出现，是件很正常的事。
但是，如果这个清洁工在同一个地点反复多次出现，或许就不正常了。
尤其是她可能已经被人监视到的情况下，任何异常细节，都可能会引起敌人的重视。
这时候，曹顺意识到，赵雪梅的第二次出现，并不是告诉她金护士走了消息那么简单，很可能反而是想告诉曹顺，让他关注这楼顶的联络点。
可是，如果不是小林弘光一事，自己会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看看？
曹顺内心一阵内疚。
“小林君，有些事情，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直面应对现实。”
口袋里有了这细圆长物，曹顺就没有心思和小林弘光打持久战了，他必须找地方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于是，他直接挑明小林弘光内心所想的，“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如同围棋定式，有着其必然的因果，这是经过多少代人验证的。比如，战争。”br>
“但凡是非正义的侵略战场，最终的结果，都是以侵略者的失败而告终。”
“这是战争定式！”
“可是，表面上看，侵略者是输了战争，可受惩罚的人，却是被敌对双方的平民百姓。”
“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刚结束才二十年的同盟国与协约国之战，就是明显的例子。”
“在那场战争中，上千万的平民百姓死于战火之中，其数量远超前线作战的士兵。”
“死去的老百姓，有同盟国的，也有协约国的。”
“可那些发起战争的人呢？那些打着正义旗帜开枪打炮的人，哪个又为死难平民负责了呢？”
“没有，没有！那些罪犯，并没有受到惩罚。”
“所以，直至今天，战火依然在世界各地，打着各种旗号公然燃烧着，无数像中国人民这样的平民百姓，还在遭受战火的蹂躏。”
曹顺说得有些激动，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便稍放缓了语气，并转换话题。
“小林君，你是什么秘密都告诉我了，我也不瞒你说，在日本留学时，我还真为这场战争激动过。”
“当时是想着，天皇陛下发动‘圣战’，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那是该有多么美好的愿景？”
“于是，我一回国，就将自己的家产悉数捐给了天皇陛下的军队，然而----”
说到这里，曹顺看了一眼小林弘光，停顿了一下。
“曹顺君，我懂你的意思。”
小林弘光反应非常快，马上接过了话去，“你是想说，你回国后的这半年多时间里，发现很多事情，其实和天皇陛下的旨意并不一致的，甚至是完全不是一回事，对吗？”
曹顺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
“是啊。”
曹顺说道，“我自己家十八口人悉数死于漕镇的那次大轰炸不说，漕镇，华塘，清圩----光是附近几个镇子，短短几天内，死伤人数上千有余。”
“然而，这和接下来在南京发生的惨案相比，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曹顺说到南京大屠杀，小林弘光站了起来，冲曹顺鞠了一躬：“对不起，我替森下君，向你们中国人道歉。”
森下幸之助？
曹顺有些愕然。
对于这个人，曹顺从一开始，就对他有一些好感。
可是，小林弘光说的这话，表明这人其实也是南京大屠杀的众多刽子手之一。
“森下君随部队进入南京城，看到了令他作呕的血腥场面，所以，他从那开始，就故意装病回避正面作战。”
“正因为这个原因，森下君才被从前线部队调入小泉大队。”
小林弘光倒没注意到曹顺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他说，这一生，无论他如何忏悔，都无法洗清自己在这场战争中造下的罪孽。”
“他被处决之前，我借着执勤的机会，悄悄和他说过几句话。”
“他说，死亡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只是，没能向中国人真诚的道歉，是他的一个遗憾。”
“所以，他拜托我，如果有一天，这场战争结束了，让我替他给南京城的往生者上一柱香，以表达他的歉意----”
听着小林弘光的话，曹顺内心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自从漕镇从轰炸之后，曹顺曾经无数次设想与刽子手直面的场面。
在他看来，那些凶手，不论他们如何跪在自己面前讨饶，都不会得到原谅的。
原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血债必须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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